9 裁心镂舌
和刘自颖互道晚安后，江元璨在床上躺了会，又起身出了房间，打算下楼喝杯水就睡觉。 除了几个要通宵搓麻的，大家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就寝，整个屋子显得格外空旷，冬季夜晚的寒冷又覆上一层静寂的暗色。 江元璨已经适应了黑暗，就懒得开灯，径直往厨房走。正估摸着往杯子里倒水的时候灯却“啪”一下开了，玻璃水杯里的零星气泡缓慢翻腾着上涌。她眯着眼转头，穿着睡裙的亓兰站在她身后，目光幽幽。 心中一动，她无声地叹口气，转过身面向亓兰。从回到爷爷奶奶这里，江元璨就一直躲着亓兰，避免与她单独相处。现在被堵在厨房，是怎么也溜不掉了。 江元璨不自觉地捏紧放在台面上的水杯，尴尬地咳了一声，才张口要说话，就被亓兰叫停：“我们谈谈吧。”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江元璨这么想着，最终还是拿起水杯跟上了亓兰。 开学后的几天里，刘自颖像被当头泼盆冷水，原本期待且快乐的心情被江元璨突然的态度转变弄得荡然无存。 她开始躲闪刘自颖暗含质询和疑问的眼神，也不像之前一样，喜欢跟她勾肩搭背、捏她气鼓鼓的脸。两人虽然每天都能见面，却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刘自颖打算找江元璨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她很快就发现，其实江元璨明显是在故意避免和她独处、交谈，一气之下，干脆也不搭理对方了。周见麓和舒嘉两人正蜜里调油，一派和乐融融，根本没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以往的怪异气氛。 面子是维持住了，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受。心脏像被关进了紧仄的密闭空间，透不过气地酸痛，而这正是刘自颖已经维持了两天有余的糟糕状态。 但不做出任何实际行动，而只是自怜自艾的话，事情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她很清楚这个道理，就没有一味沉浸在情绪里，开始想别的办法——既然在学校里说不成，就要制造另外的机会，总之，她至少要让江元璨变回原来的样子。 刘自颖假借自己数学跟不上为由，向舒嘉提出了周末互助学习的请求。舒嘉是个单纯到有些傻的人，没对她漏洞百出的话提出什么质疑，只是最后对方不知是怎么，一下想通了什么关节似地，居然直接猜出来她对江元璨的心思。 刘自颖万分后悔自己刚刚怎么没沉住气，非要多加一句让江元璨也参加，兴许就是这句话让舒嘉多想了。 舒嘉还在窃笑，她则羞得面色通红，几乎要无地自容。常年躲在帷幕后边的人毫无准备地被强拉出来面对观众，镁光灯铺天盖地打下来，简直像赤身裸体一般，冷到打颤，又觉得到处都在发烫。 从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时候，一切还葆有模糊暧昧的边线，解释权全归自己所有；可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另一个人知道刘自颖喜欢江元璨，这件事就没有了狡辩和抹销的余地，今后也只能一步步往前走，再也无法回头。 只是当秘密不再成为秘密，反而会产生新的底气和支撑。刘自颖想，起码她现在要为自己的感情真正地开始负起责任了。 舒嘉像比她更急切，当天吃午饭的时候就讲出来这个事，甚至把那个蹩脚的借口揽到自己身上，把刘自颖也变成无辜人员，私心撇得干干净净。她心怀感激地看了眼舒嘉，突然觉得身边的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最后她们约定在江元璨家里学习，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刘自颖听说的时候，心里嘀咕：江元璨的父母还真是有远见之明，把房子买在学校旁边。 江元璨说好在小区附近的奶茶店去接她们，刘自颖很早就从学校出发，虽然在路上有意放慢步子，到达奶茶店的时候还是离约定的时间足有半个小时。 马上就要去江元璨家里了，她心里紧张得揪成一团，又无人可说。等了好一会都没见她们的踪影，刘自颖只好点一杯热奶茶慢吞吞地喝，以此稍作缓解。 终于快到约定的时间，奶茶也见了底。刘自颖不由自主地抖起腿来，无奈只得伸手按住。她每隔几秒就瞥一眼外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往外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团坐在宽大椅子里的褐眼睛猫。 正在心里盘算演练要怎么和江元璨父母打招呼才好的时候，江元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刘自颖倒吸一口气，喉咙不争气地僵住了。 江元璨停在原地顿了顿，才继续走过来。她在对面坐下，一时间也没开口。 刘自颖掩饰地低头去喝最后一点奶茶，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末端聚成团的细碎泡泡越变越少。没想到江元璨是第二个来的，现在终于只有她们两个人，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身裹满了奶茶店浓郁的甜香，两人却尴尬冷场了。刘自颖搅弄着手指，听见江元璨说“走吧”。她抬起头找寻，舒嘉和周见麓并不在。 “可是她们还没来啊？” “她们不来了，刚刚发消息说临时有事。” “啊？”刘自颖惊愕地看向江元璨，江元璨却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走吧。” 江元璨起了身，脸朝着外边不看她。刘自颖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恼火，又觉得鼻子酸酸的。她用了点劲咬住下唇内侧的rou，提起包快步走出了奶茶店，江元璨从后面赶上来，沉默地领先她一步带路。 两人像憋着股劲比输赢，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板着脸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在闹别扭。 刘自颖盯着江元璨的脚后跟亦步亦趋，有时候太阳会把她浅浅的影子投过来，将刘自颖满当地罩进去。她缩了缩身体，又秘密地靠近些，躲在这个浑然不觉的背影里。 一段短暂的路途中，眼里的热意就这样倔强地止住了。 两人很快进了小区，江元璨领着刘自颖到了一栋单元楼前，在大门上输入密码。刘自颖在等待的时候抬头观察着这栋楼和周边环境，默默记住了斑驳的蓝色铭牌上的数字。 进电梯时，江元璨和刘自颖才终于打了个照面。她瞥了眼刘自颖，随即侧身去按电梯。厢门关闭，整个上升过程中，落于右后方的刘自颖借着厢壁的反光注视着江元璨，看她明显不自在的样子，心里生气，又觉得好笑。 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江元璨和自己很亲近，甚至比和周见麓还要亲近。江元璨在疏远她，她却能感受到对方同样不快乐。 到了家门口依旧沉默，江元璨将手按在门锁上，原地停顿了好一会才贴上拇指解锁。欢快的电子音响起，刘自颖忍不住偏头去看里边，却被江元璨高高的身子挡了个严实。 “进来吧。”她拉开门站在一边，含混地对身后说。 刘自颖进了屋，有些局促地站在玄关，像是没话找话说：“你送她的是钢笔。” “什么？”江元璨不明所以地看着刘自颖，她正低着头，后脖露出一截白皙皮肤。“啊，你看到了？”江元璨很快明白过来，又疑惑为什么刘自颖要说这件事。 “江元璨，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江元璨本来就心虚，听到落音的话，一下就知道刘自颖在说什么，顿时对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后悔不已，支支吾吾半天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和刘自颖解释，难道直接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和你太亲密的话容易让你产生误会，所以我这段时间在和你保持距离”这种让人难堪的话吗？再者，她目前还不能完全敲定刘自颖确实是喜欢自己，说这种话未免有点太自恋。 “今天是我故意的，”刘自颖又说，“是我和舒嘉说要互助学习的，因为我想问你为什么这几天要这个样子，但是在学校里你根本就不理我。” “明明之前还很好的呀……” 江元璨本就因为看不见她的脸觉得有些不安，听出她声音不对劲，立马伸手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刘自颖被她这样突然动作，一下不稳，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才站定，两个人因此隔得很近，呼吸都几乎融在一起了。 刘自颖躲避着不让她看自己，最后还是被捧住脸抬起头来，她面上神色还是冰冷的，眼眶却已经通红了，下眼睑盈着要落不落的泪珠。她看着江元璨，在等她的解释。 江元璨只觉得这个眼神要把自己穿透了，心里像被蛀掉一块rou那样疼痛不已。“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懊悔的浪潮反扑上心头，说出来的话却干巴巴的。 “为什么这样？”刘自颖虚着声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 “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江元璨怕她想歪，微弯了腰凑到她面前低声解释。刘自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眼泪因此落下来，在面颊上可怜地挂了半滴。江元璨伸手抹去，大拇指传来湿润的感觉，让她一阵心痒。 她莫名地不敢再看刘自颖的脸，蹲下身拿过准备好的拖鞋让刘自颖换上，带她进了屋。刘自颖被牵着手乖乖地跟着她走，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又巴巴地望着她。 知道现下是避无可避了，江元璨在刘自颖身边坐定，在脑子里混乱地酝酿措辞。最后她看向刘自颖，还是想再次真诚地和她道歉，然后尽量以不伤害对方的说辞来作解释。 可是眼神才投过去，又慌张地缩了回来——刘自颖的嘴唇太红了，和平时截然不同，唇面甚至泛着湿润的光泽，从里边传出的不均匀的喘息也让她觉得热。 不知是从喉咙底部还是心脏又传来了奇怪的痒意，她做了几下吞咽的动作，毫无用处，甚至反哺上来一股焦躁。 刘自颖看江元璨又不说话了，以为她要继续逃避，急切地探过头去看她的眼睛，却猝然被江元璨顺手抱住。她僵着身子全力感受着这个拥抱，眼神虚焦了，面前的白色纱窗朦胧地照亮视域。 “真的很抱歉，”江元璨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其实这几天故意疏远你，我也很不好受。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害你这么不开心，我真的知道错了。……原因其实挺幼稚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江元璨说完就要松开刘自颖，想去看她现在的表情，但刘自颖察觉到她的动作之后立马伸手抱紧了她，还把脑袋埋进她脖子里。江元璨慌张起来，可她想不通这种情绪的由来。 刘自颖不是想占便宜多抱一会，她是回过神之后觉得太过羞耻，难以面对江元璨和她那总是直白锐利的眼神。 “……我原谅你了，你以后不能不理我。”刘自颖尽力绷着声线提要求，江元璨赶忙应了，她这才慢慢从江元璨的臂弯里退出来。 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尴尬的气息在两人的沉默中弥漫开来，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谁也不好意思看谁。没过一会儿，江元璨突然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去弄点饮料来喝”便逃去了厨房。 江元璨进去之后，刘自颖收回黏在她背后的视线，趁机打量起室内的装潢。不同于小区和楼栋的陈旧，江元璨家的装修和家具款式看上去十分新颖，一点也没有老房子的模样，倒像是新近翻修过。 家里只有她们两个，刘自颖松了口气，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江元璨的父母打招呼以留下一个好印象。 江元璨端着两杯柳橙汁出来的时候，刘自颖已经拿出资料摊开在桌面上，听到脚步声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别处。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江元璨看见了，无声地笑了一下。 “真的要学习吗？”江元璨故意问她。 刘自颖明显僵住了，微张开口却不发一言。江元璨笑着把果汁递给她，看她双手握着杯子不自在的样子，又凑到她通红的耳边轻声地问：“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刘自颖一下弹开，捂着耳朵委屈地看着她。“你做什么啊？” 江元璨露出无辜的神情反问：“我这不是在问你我们要做什么吗？你刚不是说互助学习是你故意唔……”刘自颖羞愤地伸手捂住她使坏的嘴，江元璨还保持着刚才说话的口形，嘟着唇像是在亲吻她的掌心。 刘自颖觉得自己要化掉了，她的手失了力气地垂下来，脑袋木木的，只知道看着江元璨露出来的嘴唇发愣。 江元璨是天生的微笑唇，口角上翘的唇形让她即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像在对着你笑。只要稍稍眯个眼尾，笑容就会毫不费力地显得真诚。 刘自颖忍不住想伸手按住她的嘴角，却被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缩成咫尺的距离吓得一动不敢动。 她意识到现在江元璨离她很近，从未这么近过。她的鼻息轻柔缓慢地铺撒过来，刘自颖感受到一股从体内生发出来的矛盾感，让她既想迎合上去，又耐不住要即刻逃离。她受不了这种感觉，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呢喃呼救，却不小心将对方吵醒了。 面前一冷，江元璨快速地退回原位，刘自颖看她不平静的侧脸和因急促喘息而不停起伏的胸膛，这才意识到她们刚才在做什么。 分开之前，她们真的没有双唇相触吗？也许正是因为碰到了才离开的。刘自颖分不清了，潮水一般的热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弄得她脑内嗡鸣，无法思考。 但她知道她和江元璨差一点就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