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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拉扯

    安德烈和“大胡子”录完了谈话,站在门口平复着心情准备去上课。

    他们的频道关注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被搬运到其他国家的网络上。也有很多好心人给他们提供资金上的帮助。不可避免的,一些批评、指责和怀疑的声音,夹在在赞美和鼓励声中,也一起向他们涌来。他知道人的性格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尊重那些人,他不想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但他依旧有点生气。

    戴安娜朝他走过来,告诉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叫他去上课。戴安娜现在充当了他的半个助教,只要她来得早,就会帮他处理些准备枪械之类的杂事。

    安德烈刚要往前走,就被戴安娜一把摁在胸口,拦了下来。她靠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教官。”

    微风吹到他耳朵上,痒得他从头皮酥到肩膀。

    “你裤子拉链没拉。”

    安德烈:“?!”

    他惊恐地看了戴安娜一眼,又迅速地下头看自己的裤子。果然,他刚刚上完厕所只把扣子系上,没拉拉链就走了。安德烈臊得简直要头顶冒烟了。他转过头,想把拉链赶紧拉上去。A国的轻工业先天畸形,生产的拉链有的时候很难用。他越忙越乱,布料被搅进拉链里,死死卡住。

    他听见戴安娜的笑声。“你别急,我什么也没看见。”

    安德烈手上的汗已经快让他捏不住那枚小小的拉链了。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

    他使劲往上一拽,终于把它硬拉上来。(拉链头也被他扯下来了。)

    戴安娜看着他面罩露出来的眼周围的通红的皮肤,咬住嘴唇深深低下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安德烈看着她耸动的肩头,觉得自己去“大胡子”那读恶意评论也没什么不好的。

    战壕边缘被浇上了汽油点着了火。学员们一个挨一个的脚对着头连成一排,趴在地面上。在未来,他们可能会面临这种炮火连天、子弹从头上飞过的处境。他们得学习如何在这种环境里给自己止血,能够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换好弹匣……

    “终结者”岔开腿站到西蒙的身侧。(一只脚就踩在他的胸前。)

    他大喊着:“快点,再快点!”

    西蒙的面罩的上端被拉到了鼻子上。他用手在地上摸索着,把子弹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摁进枪匣。“终结者”在他上方大喊。战壕里有掉落着枯叶、积攒的雨水被人随意扔进来的空罐头盒子。墙壁上模拟血液的红颜料已经干了,但火焰依旧在跳动。

    “终结者”越让他加快速度,他就越紧张。他前前后后把地摸了个遍,就是找不到最后一颗子弹在哪里。他的手从那颗子弹的旁边擦了过去。

    “快点!”

    西蒙放弃找那颗子弹,直接往枪上按弹匣。它们相互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枪带缠绕在枪身上,让他插不准位置。安德烈拿走那个装满子弹的弹匣,让他安那个空的,以免枪走火射伤前面的戴安娜。

    西蒙拿着弹匣在枪上乱撞。

    “他妈的快点!”

    前挂后卡式的弹匣虽然可靠不会脱落,但是在低可见度的条件下,安装起来确实不如插入式的方便。西蒙紧张地喘息着,手指都在发抖。“终结者”扔给他一根止血带。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下,用牙咬着单手绑在自己的大臂上。

    “终结者”(轻轻)踢着他的肚子,催促道:“快点!”

    西蒙又把枪和弹匣拿起来,拨开上面缠绕的枪带,手软得几乎握不住东西。

    戴安娜已经自己做完一遍了,她撑着头,看着她脚下的那个人。学员的装备都是自备的,所以他们的衣服各式各样。条件好一点的可以自己去买一套合适的,家里有父亲、兄弟留下来的也可以继续穿,甚至穿自己的平常穿的衣服也没有关系。西蒙的迷彩不知道是他从哪淘来的。军绿色的底子,白色的印花,看起来更像一套睡衣或者棉服,带着些滑稽,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她看着那个在地上扭动着,想要把弹匣安上去的人,有点想笑,更替他心焦。

    他毕竟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啊。

    咔哒,西蒙终于成功了。他拉动枪栓,枪管磕碰着墙壁,艰难地把枪口举到战壕外面。

    安德烈拉开他的面罩,西蒙的脸已经憋红了。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知道。”

    “你还需要再练练,得再快点,明白吗?”

    “嗯。”

    “终结者”从战壕里跨出来,又来到戴安娜身边。戴安娜仰面看着这个分腿站在她腰两侧的男人。高大的身躯像小山一样把太阳挡住,在她身上投下阴影。戴安娜瞳孔缩成一点,眯着眼看他。他的面容晦暗不清。

    “你做一遍。”

    戴安娜依旧盯着他。

    “看什么看,赶紧的。”“终结者”俯下身去,把戴安娜的面罩往下拉了拉,盖住她的眼睛。他把手也捂了上来。安德烈的大手将戴安娜的脸盖住大半。隔着薄薄的布料,戴安娜能感到他手掌传来的热量。她把她的手覆到安德烈的手上,然后把手指扣到他之间的缝隙中。戴安娜完成了对安德烈的夹击。

    安德烈手指蜷缩起来,想要把手抽回,被戴安娜用更大的力量摁住。

    “我做,你看着。”

    她快速地拆掉弹匣,把子弹一颗一颗的取出来;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再全部安回去。她听见子弹掉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也听见身上那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她笑起来,她知道他知道她笑了。

    安德烈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捂在她眼上看她流畅地完成了这一切。他点了点头,没有等她转过身看他,就仓皇逃窜。

    今天的晚饭是两大锅手抓饭,据说是“终结者”提供的方子。

    戴安娜和玛莎端着饭,坐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安静角落。

    “你是不是喜欢教官呀。”玛莎的语气很肯定,与其说她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戴安娜也不做声,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嘴里扒饭。饭做得很好吃,里面有已经闷得软烂的洋葱、和土豆,还有跟拳头一样大的带骨头的牛rou。蔬菜带着甜味,米饭夹着油香。戴安娜很喜欢。

    “跟他那样的人谈恋爱是很难的。”玛莎语调中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悲伤和怅惘,“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回来。你只能在家等。你会开始害怕接电话,害怕看新闻。但是你又期待着,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脸,想要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那你后悔了吗?后悔跟他结婚。”

    “当然没有,他带给我的快乐也很多。只是让我从头来再来的话,我不知道……”玛莎看着她的饭,眼里闪着泪光。“如果他活着,我们可能会继续生活,但是他死了,把我一个人留下。”

    戴安娜:“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爱与不爱,最后只会剩下自己。如果他还活着,你们就会一直继续生活下去吗?没有谁能永远在一起。而且,爱也维持不了那么久,激情过去了,它就慢慢平淡了。就像一只死掉的老鼠,继续留着它,只会腐烂发臭。”

    玛莎低头思考着,没有回答。戴安娜继续说:“更何况,它要牺牲掉我很多的自由。这种一对一的亲密关系,像是一种契约,一旦进入了,你要遵守这份你签订的感情合同。如果我又喜欢上别人,但同时依旧爱着他呢?如果我想做这而他又不想想要那呢?总有人要妥协的。”

    “有的时候,我觉得爱情就是人类集体编织的骗局,”玛莎长长地叹了口气。“它是有着缺陷的但又无比美好的悲剧。”她摇着头,“有的人在外面看起来很爱他的妻子,但是我知道他回到家会打她,只要一喝酒就打,甚至进了医院。我认识这样的人。但是有的人也很好,他们一辈子都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丈夫在外面的时候会想念妻子,他把她视作归宿。这样的人我也见过。”

    戴安娜静静地听她讲。

    “我觉得,我不太确定,”她犹豫着,吞吞吐吐,“爱情会牺牲掉你的一些自由,也会给你一些。但是至于哪个价值更大,需要你自己评估。”她抬起头,看着戴安娜问:“男人们也会想这些吗?他们好像有更广大的世界。”

    戴安娜想起她的第一个主人,在她生病的时候把它扔进了河里;还有为了名和利而把她献给上位者的某一任丈夫;拿着烧红的烙铁去烫她的渣滓;也有温暖的膝头、怀抱,很多欢笑;还有摇摇欲坠地牙齿、白发和病床前的告别……很多很多,她已经记不清了,弄混了。戴安娜不会死,所以她接受着这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她观察着人类——她的造物主——她想看看他们都能干出些什么。

    但是她活得太久了,她现在累了,不愿意再真情实感地投入进去,她游戏人间,站得又高又远,蜻蜓点水般地略过一些人的生活,然后再离去,寻找新的目标。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我高兴就行了。”戴安娜得出结论。

    “那就好,要爱你自己,你才是最重要的。”

    戴安娜笑着靠到玛莎的肩头上。

    安德烈看着手机上发来的消息。(是两个小时以前的,那个时候他正在上课,没有看到。)他背对着光和人群。陆陆续续有学生来跟他告别,他也没有做声。

    “要不要去喝一杯?”戴安娜站到他身边,向他发出邀请。

    他从手机上抬起头,摁熄了屏幕,看着她。安德烈不抽烟,但偶尔会喝酒。他现在需要一些酒精,但是拿不太准要不要跟戴安娜一起。最后,他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去我那吧,”戴安娜说。

    戴安娜上了安德烈的车,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离训练场不远,走着就能到,是这个城市数得上号的好酒店。

    时间已经很晚的了,但酒吧还有两三个人零星的坐着。这里离战场已经很近了,算是最后一道防线。自从大桥被炸后,这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如果没有战争,这里本应该熙熙攘攘坐着很多人的。

    安德烈要了芝华士威士忌,戴安娜跟他一样。他低着头小口啜饮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戴安娜也不刻意挑起话题,就撑着脑袋看着他。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她的眼神朦胧而又妩媚。

    两人直到安德烈站起身来,都默默无言。

    “我该回去了。”

    “要不要上去坐坐?”戴安娜贴得他很近。

    他笑了一下。抬手抚摸着戴安娜微红的脸颊。她的双唇红润,像花瓣一样娇艳欲滴。戴安娜轻轻咬住他拇指。蓝色的眼睛旋涡一般要把他吸进去。他把她抱紧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

    “晚安。”

    安德烈的家里有两个房间平时会上锁防止喀秋莎进去。一个是“花房”,里面种着朴实无华但是他很喜欢的花。另一个房间是“武器库”,那里放着他的装备、军队的照片、礼物、文凭和感谢信,还有一地的武器。

    他回到家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喀秋莎迎上来的身影,也没有它喵喵的叫声。他让窗户继续敞开着。安德烈脱下满身的装备和迷彩服,露出了里面贴身的海魂衫。衣服的袖子已经磨破了。

    他走进“武器室”,摘下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然后从头一个一个的数过去。

    安德烈回想起他们在军营的日子。他们列着队唱《海绵宝宝》的片头曲;在大扫除的时候,把宿舍的地板上倒满肥皂水打人rou保龄球;趁长官不在的时候模仿他,被逮个正着被罚出去铲雪,然后拿着铁锨打雪仗……

    他笑起来,眼睛红红的。

    喀秋莎从门缝里挤进来,绕过散落在地上的各种枪、子弹和手雷,跳到他膝头。

    安德烈抱住它,把头埋在它身上,哑着嗓子说:“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你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