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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念(十)

    

子夜  (一)



    说完,苏青瑶仍紧绷着,双手环臂,随时预备推开他,夺门而出的姿态。

    徐志怀面对她,略略踌躇后,轻声叹了口气。“披件衣服,夜里冷。”

    苏青瑶摆在胸口的两条手臂滑落下来,道一声好,转而托女佣去拿毛衣开衫。

    他们坐上车,彼此一路无言。

    到谭碧所住的公寓门前,苏青瑶鼓起勇气,叫徐志怀在车里等她。徐志怀竟也听话,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别待太久。苏青瑶一颗心系在谭碧身上,敷衍地点点头,打开车门,朝楼内快步走去。

    公寓的门未合严实,苏青瑶手一推,就开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大声叫着谭碧的名儿,一间一间地找。

    找到最靠内的一间小卧房,苏青瑶瞧见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软缎长旗袍敞开,黑的卷发,白的肌肤,深绿色的褥子,交错蔓延。白花花的大洋洒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几块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银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烟盘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块黑鸦片已烧干净,手边,烟枪折作两截。

    苏青瑶使着跛脚,急跑过去,满屋晚香玉的甜香袭来,熏得她头晕到想干呕。她使劲拽住谭碧的胳膊,用肩膀将她顶到床上,白肚皮上的银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盖住谭碧半裸的身躯,掖好被角,动作干净利落,唯独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情绪。躺好了,苏青瑶跑去开窗,她力气小,弄了好几次才拧开。

    窗户打开,污浊的空气新鲜几分。

    苏青瑶坐回谭碧身侧,轻轻拍打她冰冷的面颊,喊她:“谭小姐?谭小姐?”

    谭碧似有所闻,突然痉挛地弓起身,合着眼,一把搂住苏青瑶的肩膀。

    “瑶,瑶,打去给常君。”她喃喃。“去找他,找他。”

    苏青瑶听了,连忙去找电话。

    电话旁摆号码本,翻开第一页,夹着张纸条,写贺常君跟于锦铭住处的电话。苏青瑶这时才反应过来,难怪当初她问谭碧要于锦铭的住址与号码,谭碧能直接拿笔默出。

    拨过去,是于锦铭接的。

    他听见苏青瑶的嗓音,先是一喜,继而听她说谭碧的事,语调逐渐下沉,末了稳稳道:“常君在出诊,我开车去找他,半个钟头就到,你等我。”

    苏青瑶得到回复,紧张的神经刹那松弛。

    她挂断电话,转回床畔侧身坐着,掌心探到被褥下握住谭碧的手。冷飕飕的一只右手,怎么也搓不热。苏青瑶觉出自己的手也在逐步冷却,便抽出,冲手心哈了几口热气,又伸进去焐她的。

    搓了许久,谭碧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唤道:“瑶?”

    苏青瑶替她抿了下头发。“是我。”

    “还以为是在梦里打的电话……”谭碧自嘲地笑。“难为你来见我。”

    “贺先生已经在路上,等下就到。”苏青瑶说。“你先歇一歇,别说话了。”

    “不问我发生什么了吗?”谭碧道。

    苏青瑶答:“你想说会告诉我的。”

    谭碧惨然一笑:“不是不想,是不敢。全讲出来怕你嫌我下作。”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阿碧,我与你是一样的。”苏青瑶也笑,淡淡的。“你知道吗?每当我在志怀跟前说,我和你一样,他都会生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徐先生当然要冒火。”谭碧侧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脸颊贴在手背。“我是下三滥的娼妓。你不一样,你读过书,识字,会说洋文。”

    “阿碧,这个社会没那么需要我们,也没特别多的法子吃饭……我早前与你谈过,说,为谋出路,我们只得使劲扒这一碗饭。为此,要分帮结派,一面竭力修饰身上能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一面彼此仇视,妄图多杀死一个,便少一个人分粮。”

    谭碧叹息:“是的。”

    “所以,正妻觉得自己和姨太太不一样,一个想,我与他三书六聘,又有娘家坐镇,再多的狐媚子也比不上明媒正娶。另一个想,老爷亲自选的我,我那样美和年轻,他如何不爱。女学生觉得自己和娼妓不一样,我读书,我干净,我自立自强。她堕落,她愚蠢,她贪慕虚荣。但我觉得活在当下的大家,都一个模样。转瞬之间,妻可流落作妾,学生亦可沦为暗娼。”苏青瑶缓缓道。“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外说,在遇见你之前,谁都不敢。因为感觉见到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珠光宝气的,阿碧,你懂吗?好像只有我一个……那么不识趣,想这些讨人嫌的事。”

    “徐先生对你不好……”

    “不是,志怀待我很好,跟锦铭的事,是我对不住他。”苏青瑶垂眸。“我全明白,但还是要去做,也不知为了什么。”

    “那就不说了,先痛痛快快地活。”谭碧宽慰。

    苏青瑶转头,凝视着谭碧,忽而郑重道:“我永远不会恨你,阿碧,不管发生什么。”

    谭碧惨白着脸,轻轻笑出声,顾盼神飞的狐狸眼随之眯起,只因这一声笑,艳光四射。

    她说:“阿瑶,我选择爱你。”

    苏青瑶心颤了颤,双颊微红,恍惚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男人愿为她抛妻弃子,谭碧确是有迷男人也迷女人的本领。

    谭碧娇笑,摸摸她的脸,转了话题:“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志怀送我的。”苏青瑶说着,突然想起丈夫还在公寓门口等着。

    她一颤,心道:坏了,徐志怀还在楼下,于锦铭要开车带贺先生过来,他俩可不能再撞见。

    谭碧瞧出她微妙的神态,浅笑道:“快下去吧,徐先生要着急了。”

    “可你——”

    “有贺常君那个小骡子过来忙活,你担心什么?”谭碧满不在乎地摆手。“走吧,男人的脾性,我最晓得。”

    苏青瑶仍不放心,想再陪她坐会儿。

    谭碧撑起身,眯着眼懒懒一笑,吻携着晚香玉的甜,徐徐落在她的鬓角,再度说自己没事,叫她走。

    苏青瑶拗不过,辞别前,再三叮嘱她保重身体。

    快入夏,日光照得四面尤为亮堂,像未煮熟的鸡卵白,凝固了,又好像能流动。徐志怀等在公寓门口,坐在车内,点了根烟,却也不怎么抽,小臂伸出车窗,恍如浸泡在乳白色的热汤池。

    一支烟快烧到手指,他缓过神,抬手瞧了眼腕表,忽而没头没脑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候的司机分不清徐先生是在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不敢应。

    侧边的洋房内,偶有女人打情骂俏的嬉笑传来,隔几十户牖,听去倒像春雨瑟瑟之声,使日光临照的街道,更显寂静。

    “她会回来的。”徐志怀再一次说,上句不接下句。

    他浑然不觉,当自己重复的那一刻,便意味心底存有一丝她某日永不再回来的恐慌。

    等了许久,苏青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寓门口。徐志怀斜睨,瞥见她走来,莫名有些安心。

    他下车,等她迎面走到跟前,问:“见到谭碧了?”

    苏青瑶点头。

    “她什么事?”

    “病了,”苏青瑶道,“我替她叫了医生过来。”

    “谭小姐脸皮顶厚,现在才病。”徐志怀嗤笑,目光紧盯着苏青瑶,道。“瑶,你可知谭小姐是怎么东山再起的?”

    苏青瑶不答话,看着徐志怀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上海市政府的章议员,被谭小姐迷昏了头,甘愿抛弃不满三岁的小女儿,跟结发妻子闹离婚,又卖掉别墅供她买新窑子蓄娼妓,最后害发妻抱小女儿跳洋楼。人倒是没死,就是心里出了点问题。章议员的仕途因这场丑闻被毁,官运,怕是被吸干净了。”徐志怀说。“至于兴风作浪的谭小姐,头一转,攀上青帮的人,再不见章先生。”

    徐志怀搂住苏青瑶的腰,话里有话道:“瑶,她现在对你随口说点漂亮话,你就对她推心置腹,万一往后她见你身上有利可图,随时可能转回头来咬你。”

    苏青瑶沉默。

    正巧在这无言的当口,背后另一辆轿车驶来,停在十来米开外。一辆斯蒂庞克牌轿车,价格不菲,但在租界内还算多见,谁也没多注意。

    苏青瑶思考片刻,郑重道:“她不会害我。”

    “罢了,随你高兴。”徐志怀叹息,手指揉捏起妻子冰凉的耳垂。

    她没戴耳坠,中央摸得到一个小孔,徐志怀轻轻揉着,拇指缓缓上移,沿耳廓的弧度来回抚摸。

    苏青瑶左耳全然被摩挲声占据,逐渐的,身体漾出一丝诡异的情欲。

    她抬眸,望向徐志怀,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他却俯身吻下。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薄唇触到她的,环住腰肢的手也随之一紧。

    苏青瑶闷哼,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身体内摆动,她启唇,含住男人的舌,纳入齿间。较劲似的吻,舌尖互相顶着,谁若是顶不住软了,便要任对方摆布。苏青瑶呼吸略略急促起来。徐志怀刮过她的舌根,突然松开怀抱。

    唇齿分离,她愣愣望向男人,嘴角落下一丝口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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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徐志怀说着,带她上车。

    不远处的汽车内,于锦铭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到不远处的男女身上。

    副座的贺常君神态微妙,看一眼街边拥吻的夫妻,再看一看身边的好友,无话可讲。

    讲什么?人家夫妻是办过酒的,你于锦铭空有一腔激情,没名没分,算得了什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撑死了说,你于锦铭就是个没阴德去拆庙的!

    “别看了,下车,谭小姐等着呢。”贺常君提着医疗箱,猫着腰钻出去。

    “你先去看谭姐。”于锦铭目光追着前方发动的别克轿车,道。“我等下过来。”

    “她一现身,你就要跟去,你狗啊你!”贺常君恨铁不成钢,砰砰拍车窗玻璃,破口大骂。“于锦铭,你脑子有病,我改天给你脑瓜顶拉一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于锦铭哪听他的话,脚踏油门,一使劲,冲那辆别克轿车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留贺常君待在原处,咬碎了牙,恨恨骂——妈的,公子哥,找死去吧!

    他驾车一路尾随到一间咖啡厅,前面的车停了,于锦铭不敢紧挨,便故意驶过街角,拐了弯,寻地方停好。

    午后,咖啡厅内人不多。

    于锦铭扫视一周,很快发现了那对并肩而坐的男女,二人在闲聊,鬓角相依,甚是亲密。

    他大步走过去,笑道:“苏小姐,好巧。”

    苏青瑶闻声,错愕地抬头,正对于锦铭挪过来的视线。

    他炙热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一股脑泼洒到她的身上,所经之处,有如实质,密密切切地爱抚过她肌肤的每一寸。

    “啊——啊,于先生,真巧。”苏青瑶支吾,笑得有点心不定。

    徐志怀眼角的余光扫过苏青瑶,又看向对面的男人,道:“四少喜欢喝咖啡?”

    “还好,”于锦铭耸肩,径直坐到苏青瑶对面,“偶尔来。”

    徐志怀眯了眯眼,道:“四少果真如外界所言那般——直率赤诚。”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闲人呢,不必忙着到处算计人,自然爱憎分明。和您没法比,您是宁波帮的下一任领头羊,得找草吃。”他说着,右腿朝前伸去,皮鞋似有若无蹭过苏青瑶的小脚。

    最开始碰到足尖,苏青瑶误以为是他嫌桌子太小,往后退了些,但他下一秒就追过来,皮鞋插入她两脚之间,从足尖到脚踝,缓缓蹭过。接着,他翘起腿,男人的脚踝贴着她赤裸的小腿,自下而上,游移。开叉到半个小腿的曳地长旗袍,快被他的脚尖撩起来……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