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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仙引

    铁梨销金长案边搁了只汝窑天青釉葵花盆,清水满盛,一条莲台八瓣朱砂鱼正摇曳着莲花也似的尾,在砌成矮峰数座的太湖石间翻转穿梭。往昔冷暖音容,今朝纷至眼前,雪竺的视线不由得尾随鱼儿神游,怔了半晌。

    她蓦地想起十三年前是永宁元年,新帝即位,长安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连月未开。至腊月初八大寒当夜,气温骤降,浓云沉沉地压在城门楼上,群星明月一概不见,唯有雪霰在风中簌簌飞卷,掠过空落落的街道,如扬沙扯絮般铺了满城。这样凄寒的雪夜里,无人舍得离开眠床上温暖如春的绣衣锦被,往日车闹马喧的金粉巷门可罗雀,就连玉带河上也仅仅泊了二三画舫,一只只随流水漫无目的地漂荡,如深冬的零叶。

    雨花桥头,两排花灯一左一右各自挑起,被风吹得前前后后地晃,扑扑作响,倏忽灯影里站了个瘦瘦矮矮的小丫头,比青玉阑干上的石狮子高去不了多少,正掩面呜呜咽咽地哭。这样冷的天,她身上仅着单褂单裙,宽大的袖口折了几折,浑似一只干柴棒子架起的漏风布袋。脚边放一篮绣花布样,她将手架上阑干,脑袋伏在双臂间,放声大哭,guntang的眼泪一颗颗坠落在身下雪地,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凹凼。

    日后长盛不衰、于京城花谱之首扬名近十年的花娘白雪竺,彼时甫过七岁生辰,生父早亡,含辛忍苦的母亲不得已将她送进莳花馆,未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双仍在蹒跚学步的弟妹。雪竺甘愿留在馆中学艺,每日唯有三餐饥饱,工钱分毫没有,只得偷偷将妓馆厨房里的残羹冷炙带回家中,给弟妹们充饥。入冬以后,小妹染了风寒,服了几剂土方子吃下去仍不见好,渐渐拖成重症,眼看人一天天虚弱下去,一张煞白小脸瘦脱了形,终是卧床不起了。雪竺内焦如焚,咬咬牙狠狠心,终于从枕芯里掏摸出家中最后一样值钱家当——母亲临终前交予她的一支蝶贝攒珠玉簪。掺了杂质的白玉髓琢成簪体,镶嵌的蝶贝与珍珠也非上品,不值几多铜钿,却是母亲过门时唯一的嫁妆,亦是这个苦命女人留给孩子最后的微薄馈赠。

    她将簪子揣入怀中,裹紧外衣,避开妓馆里的监工出了门。朔风一阵紧过一阵,珠簪在心口捂得火热,她盘算着一会儿将它当掉,就足够请名医给meimei看病抓药的车马费;余钱还可以买点rou菜散口回家,两个天可怜见的小家伙,生下来就没闻着几次rou香……

    行过玉带桥,正望见河中央,有客人为相熟的窑姐儿放河灯玩,一盏盏绢扎绳缚的莲花锦鲤漂浮在水面上,水火交映,煞是好看。雪竺走近瞧了会儿,便有些走不动道:家里没有闲钱给两个小的买玩具,他们从未进过城,在家里关这许久,一定没趣得紧,要是能带一盏回去,准能讨他们喜欢罢?

    一盏锦鲤灯恰被水流送到岸边,触手可及,雪竺鬼差神使地俯下身,探手就抓。岂料此时前襟衣带一松,藏在怀中的物事便迅速滑落出来,她急忙回手去捞,却已为时太晚,只听得“咚”一声轻响,水花飞溅,那东西眨眼间便消失在黑黢黢的夜河之中。

    是那枚在无数个被鸨母打骂、拧肿了手臂的夜里,她弓着身子侧卧在僵硬干冷的床板上,辗转难眠,捧在掌心轻柔摩挲的珠簪。光滑的犹带体温的珍珠,恍似母亲还在身边,她能对着她说悄悄话,在黑夜中默默垂泪,才不至于失去在人间苦捱下去的念想。

    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meimei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在极短暂的一瞬间,被她轻而易举地遗失了。雪竺整个人已是懵然无措,漫天寒意从头顶浇下,雪花飞入口中,几乎要冻得人要昏厥过去,她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腿一软坐倒在雪地里,声嘶气咽。这一刻,她只恨自己不能随那枚簪子一起沉到水底。

    “娘亲!你若在天有灵,就求天尊佛祖们发发慈悲,救救meimei,救救你的女儿……”

    冷风将她的哀恳声远远吹散,桥下只这孤零零一个小丫头,不知哭了多久,脸上残泪被风刮得生疼,四肢关节也早已麻木,身周如冰水浸泡过般冷。长久地伏在雪中纹丝不动,头顶背心已积起薄薄一层雪粒,她这会儿就连喘气也困难。

    雪竺本以为自己会在雪地中哭死过去,被大雪掩埋,直到身上蓦地一重,就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盖住了。

    回头一看,肩上搭了条莲花色绉绸披袄,缀着白狐毛领,长长下摆一直拖到地上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鹤发老者,正负手垂头,眼神很是怜悯地觑她。

    “小施主,你哭什么?”

    老翁似是个道士,眼角爬上瓷器开片一样曲折细碎的纹路,眼神却清澈。发间只插一支绿松花方胜簪,唯一一件斗篷给了她,自己就赤头在雪中站着,身上只披一件雁灰道袍,仪容甚伟,样貌堂堂。

    似溺水者紧紧抓住救命稻草,雪竺抹着眼泪,将满腹委屈和盘托出。

    道士听罢松了口气,笑道:“原是这等小事?你且等着。”他捋起衣袖弯下腰,徒手往水中虚虚一抓,摊开还沥着水的掌心瞧了瞧。

    “你看看,这里有你遗落的东西没有?”

    道人直起身来,将手中物事递到雪竺眼前。却见潮湿的掌心光彩熠熠,横躺着一串青金玛瑙嵌珠金链,花丝绳上坠着沉甸甸的蜻蜓眼,润泽剔透,一望便知稀世奇珍。边上还有枚湿淋淋的蝶贝攒珠簪,相较之下便黯淡了许多,显得尤为寒酸。

    雪竺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项链吸引过去,她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好几眼,然后慢慢指向那支簪子。

    “这是我掉的。”

    道人点点头,拿起项链,轻轻一送就系上了小姑娘的脖颈:“拿走罢,这也是你的。”

    雪竺惊慌失措,伸手就要拽:“这不是……别人的东西,我……”

    “拿着,快些赶去当铺里,冬日他们下帘早——家里不是急着看大夫么?”见小姑娘散着一头全无插戴的乱发,只在脑后以褪色的麻带束起,道人伸手理了理,拈了珠簪,替她将满头蓬草般的枯发绾作小小的发髻,“好孩子,这本是你今日应得。珠簪既是至亲遗物,日后须得妥帖珍藏。”

    “神仙,一定是天帝爷听见我祝祷,送您下凡来救我和meimei的!多谢您,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泪水霎时模糊了眼目,雪竺手捧项链,矮身就跪。

    道士仅以左手一扶,便将小丫头拦在原地,伸手抹去她一脸乱泪。

    “施主是有福之人,何必言谢呢?日后老道座下还有一桩大功德,须着落在你身上哪!”

    雪竺讶然,忙追问道:“什么?”

    道人见她无事,便再未答言,只展眉一笑,转身大步离去,双足踏落水面,如履平地。雪竺急趋至岸,唯见烟波渺渺、河雾沆砀,那道士好似只身走入一片太初鸿蒙间,与河上渐漂渐远的河灯一起消散,转眼已无影踪。

    这是雪竺第一次遇见山石道人。如同二人今后无数次的重逢,道士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凡人通常一厢情愿地认定,仙家行走俗尘多需伪饰,往往头天见面还是个面目俊朗的青年,隔天就成了个腿瘸目翳的病患,甚或是卯发垂髫的小儿、须发皆白的老翁。人人眼中的山石道人都长着浑然不同的脸,人人都说,这位老神仙早已跳出三界五行之外,rou身样貌不过是尘累的皮囊。

    道人自号山石,无名无姓,不知仙府何处,亦无人知晓他出家前师承何人,是什么身份。他并非京畿本籍,大多时候仙踪难觅,每逢重大节庆才会现身长安,在上清宫短暂落脚。观里的老住持们对这位神秘老道极为敬重,见是位高功,便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师公”,奉为上宾。

    偏偏这样一位世外高士,在京城最大的耗磨去处却非福地洞天,而是莺巢燕垒。

    今上崇道如痴,做闲散王爷时屡屡出京游历,往名山大川中寻访隐士高人,纵使后来登基,亦不忘敕封国教,以国师之尊衔授纯阳宫掌教。偃草之风,上行下效,民间亦随之兴起玄门义理,京师大小道观不下百数,平时在街上见到几个道士本不足为奇。

    可若在百花地、红粉围中,见到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就是件十足古怪之事了。

    彼时金粉巷大大小小的妓馆中传得沸沸扬扬,有老神仙游历京畿,悲悯妓子身世凄苦,为她们指点迷津,讲法传道。传闻有鼻子有眼,花谱上赫然在列的阆风院李氏女,蒙他点化,七日内便灵醒开悟,登仙而走。

    而当事人显然对此一无所知:“你是说……咳咳,老道闻所未闻,子虚乌有之事!”他摇手否认,接过雪竺沏好的茶。炉上雪水新沸,那是雪竺在每年雪降之日亲手从松针上采下,贮在陶罐中封存整整一年,方去了土气,只为这位殊客备下。

    山石道人每回造访长安,都要抽一晚上到莳花馆来,给姑娘们讲经说故事,作为回报,也听多才多艺的女善信们拨弄丝弦。他是个出家人,却对音律颇有研究,往往能准确地指出曲中阙误之处,想必年轻时很有一番际遇;给钱大方,人也和善,不似那等故意作践人的下流坯子,姑娘们自然心甘情愿作陪,聆听经义。

    雪竺自认资质浅薄,对这些玄之又玄的典故无甚想头,进了莳花馆后一心学艺,鬻色谋生,抚育弟妹。从七岁到如今双十年华,她出师、登阁、挂牌、走红,期间不知听了道人多少个故事,却至今没参透出什么大道理。

    “jiejie,jiejie?”

    “想到了什么好事,没由来地走神?”

    一屋子柳软花娇围坐,满室花团香馥、烛影钗光,纷纷指着她说笑打趣。煌煌灯彩间,雪竺甫一回神,便越过姑娘们发间招展的玉梅雪柳,直直望进主座边男子的眼中——那是一双道士的眼睛,沉静幽邃,灵犀无尘,一如洒落碗底的陈酒。七岁入莳花馆,十四岁初出茅庐,雪竺在不算短暂的卖笑生涯中所见的客人,不乏年逾半百的老者,一张张干皱的枯脸,浑浊的眼乌,没有一双眼睛能似这般——道人已至桑榆暮景,至少从皤然白发与满面尘霜中看来如此;他的眼睛却一如十三年前,从万缕雪丝中将她扶起时的怜悯,出家人纯粹的温容庄色,并一件落上贫女肩头的披袄,一串价值连城的青金链。

    “善信想到了什么趣事?”

    他缓声问询道,无意逼迫,仿佛只是一时兴起,惯于讲故事的人决定歇一歇,突发奇想要听听一位妓女为他带回在市井街巷的见闻。

    雪竺略定了定神,以袖掩唇,思忖着该如何将路上之事道来。她无法在山石道人面前扯谎,而妓女既为恩客枕边人、解语花,千种秘辛合该吞落肚,决不可为外人道,揭短就是这一行当的大忌。

    更何况,那一位贵客是姬别情。

    金粉巷中无人不识姬别情,正如朝野无人不识姬台首,这位杀手留给文武百官的恶名昭著正如他在锦营花阵中的风月功名一般煊赫。内阁三朝揆相苏无因的关门弟子,凌雪阁刺客之首,杀戮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与烙印,为他塑就剑刃刀锋一般酷厉的筋骨;当今天子亦对这位名义上的同门恩威信重,曾金口玉言其“最肖乃师”,从西域归来后就放他做了凌雪阁吴钩台下第一人,掌巡审缉捕事,自此生杀予夺,大权在握。

    而这样一位跻身帝国政局之巅的权臣,却对官场波澜与名利争夺无甚兴趣,杀人也只为完成皇帝交予的任务,生平唯二所好酒与美人——尤其是千金不易的玉液琼浆,淹然百媚的夭桃秾李——若后者的美貌足够打动人心,偶尔换作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亦无妨。巷子里早有俚言,姬台首曾因凌雪阁驻地远在岐州崇山峻岭之中,山径崎岖难行,便主动向圣上请旨常驻京城,往往一年来去得最勤的地界不是皇宫和官府,而是莺歌燕语的金粉巷。

    同沈错沈公子一样,姬别情也是莳花馆的老客,身份非同一般,出手又阔绰,金银财宝挥霍如泥沙,是故从街南阆风院到街北莳花馆,花谱上艳名远播的几朵金花都予他做了入幕之宾,雪竺亦是其中之一。这群阔少来金粉巷只为几件事,不外乎摆酒、打牌、听曲、狎艳,偕狐朋狗友吵得沸反盈天,一个个喝得酩酊烂醉大了舌头,绝不肯放松手中紧捏的酒筹。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软红十丈呀,五陵年少,美人如玉,满座衣冠楚楚的浪子,环肥燕瘦的优妓,直教人不知今夕何夕故乡他乡,只往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到午夜席分客散,同来的一帮子纨绔先先后后都钻到了桌底下,被相熟的姑娘们搀回厢房安歇,姬别情总是花厅中唯一坐到最后的人。这个男人看似有着千杯不醉的海量,一夜胡混过后,满地酒坛翻倒,钗钿委地,他凭几靠着,指节在过量饮酒而疼痛的额际轻敲,眼神仍如刚踏进莳花馆大门一般清醒。

    每到这个时候,雪竺便抱着琵琶去他身边,拨弦转轴,莺声燕语地唱,陪坐至更深露重时分;姬台首则以杀人的手执了玉箸,搕盏相和,击节的手不疾不徐,四平八稳。他随雪竺的曲词荒腔走板地哼,起先是青楼常闻的思怨调子,唱“江南柳,叶小未成阴”,唱“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而后自己慢悠悠地唱起“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唱“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直到声音越来越低哑,浑似下一秒就要睡去,唱完“今朝醉了明朝醉”后,就是一些晦涩古怪的异族歌曲。

    姬别情祖上本就有胡人血裔,骨架雄鸷,又在西域磨砺过那十年,敞着衣襟席地独坐时愈发有种江湖浪客落拓不羁的味道。春闺小,冬夜长,萧萧按羌管,丝丝缀琵琶,他自斟自饮,一杯复一杯,好似永远不会醉。唯有此时雪竺才会意识到,眼前这个沉湎酒色的男人还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掌中沾染过无数贵戚勋爵的血与哀泣——大约杀手醉酒,杀手沉郁,和寻常人总是不同的。

    外头风传过不少关于他的恶言蜚语,其间不乏耸人听闻者,称此人脸巾下藏着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凌雪阁里的上百件刑具皆出自于他手,有段时间京中甚至盛传他生吃小孩……唉,政事是男人的东西,她不懂,但就亲眼所见,台首待姑娘们那可真是没话讲。

    妓子敬业地软在了姬别情胸口,任由男人火热的臂膀将她搂过,垂下头,叼住她刚刚拈起一颗葡萄的指尖,又舔了舔。雪竺笑嗔几句,抽出手指,将沾染的汁液尽数抹去他高挺鼻尖。

    “殿……小仙子,莫胡闹。”

    雪竺知道姬别情此刻全然醉了——否则他不会笑,错将说给情人听的爱语在她耳畔呢喃。

    男人睁开深井般幽邃的眼,带着醉意朦胧盯住她瞧。这个已至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英俊得几近邪气,一旦笑起来的时候却仍有一种恶少年的纯真狡黠,顽劣得不得了,饶是雪竺见了也要脸热心跳。京中人人都知道,皇帝给姬台首送过不少侍妾美人,可他至今空悬妻室,膝下无子,每天只价醉生梦死、千金买笑,过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会拥有的纵情逐色的生活。苏阁老也很因此事头痛,私下没少训斥这放浪形骸的徒弟,只他都当耳旁风,一边进一边出,恣意妄为一切故我。

    “小仙子,你还这样懵懂,我却总想打你主意,实在不好。”姬别情支着额头,在灯下看她,灯烛在黑黢黢的眼底烧出两扇明亮的窗,透过窗,雪竺几乎要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颗少年人炽烈冲动的心,“你也体谅体谅哥哥我,外头多少人想要欺侮你——莫若教你舅父,将你许给我做童养媳,也省得夜长梦多……”

    不知是哪家小娘子,捂热了姬台首寒铁也似的心肠,催动这一夜絮絮的情衷,话里话外,他还是“求不得”的那一个?雪竺哭笑不得,唤了丫鬟进门,一齐将人扶起:“爷,您醉了,妾身伺候您就寝罢。小心脚下,慢一点……”

    直到她替姬别情除去外衫靴袜,吹熄残烛,摘下帘钩,仍听得男人在昏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小仙子……”

    ……

    “我听说,在外见到姑子不避开,还要上赶着自讨没趣,就要交上倒霉的华盖运,任你修为再高,也逃不了……”话音甫落,雪竺自知失言,冲山石道人吐了一吐舌头,如墨沁水般展颜笑了。姬别情与沈错素不相识,全无交集,二人身份、年纪、喜好更是大相径庭,今夜不知为何凑巧碰上,为了个姑子在街头大打出手,委实斯文扫地。雪竺有意替两位熟客遮掩,便避去了当事人身份不提,只拣紧要的说。

    “上清宫每日宾客盈门,藏着一位貌若天仙的meimei,先前从未见过。也难怪两位郎君为她争风吃醋,就是我见了她颜色,也难免心猿意马,自叹弗如——世上竟有这样年轻娇美的小女冠,真个出落得神仙落劫一般,若非她会说会笑,我真要误以为是天上瑶池仙子来赴人间佳宴呢!”

    座中有妓子笑问道:“雪竺jiejie,怎么叫‘天仙落劫’?依你这样说,想是曾亲眼见过神仙。”

    “究竟是怎样脱俗的小美人儿,连咱们花神谱第一的‘牡丹仙子’也比了下去?我不信。”

    “就是,jiejie做了这么多年牡丹,回回花神评选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挑衅,哪个不是灰头土脸地自讨没趣?”

    雪竺极妩媚极得意地一笑,落落大方地坐去山石道人桌边,将桌上的酒换作了热茶,曼声道:“神仙么,诸位meimei也认得的——神仙不就在这儿坐么?”

    众姝登时莺莺燕燕地笑开了。雪竺将茶盏举过鼻尖,移腕送出,转视一臂之距的道人,菱唇噙笑,明眸含光:“说起来,真人可是在上清宫住着,平日里见过那位小仙女也说不定。”

    “确是见过——不仅是认得。”山石道人稳稳接过茶盏,抿下一口,并不否认,“他乃老道座下小徒。”

    “原是真人高足?”雪竺一讶,便如三月融冰春水般笑了,“怪道他天人之姿,可见原本就是位小仙……”

    “小徒父母双亡,叔伯不容,一落生就出了家。到如今,已是第十三年啦。”

    未料到这背后另有一番渊源,雪竺一时失语,众人悬起了心,面面相觑。

    “老道曾在京中与他父母有过数面之缘,不过,那也是在很久之前……”山石道人摸了摸耳朵,单指向天一点,“他生父的位份,贵不可言。”

    “连您也不好直言,莫不是哪家王孙贵戚?再贵,还能贵过皇帝去?”

    山石道人避之不答,又道:“他之生母亦有来头,与诸位同为玉带河上人,乃花衢柳陌中少见的节烈。”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上不约而同流露出难掩的惊讶。雪竺追问道:“您是说,那位夫人,也是青楼女子……这倒奇了,既出身青楼,岂有‘节烈’一说?父族显贵,又岂会容忍妓女生养子嗣?”

    “寰宇海内,英雄起于草莽微末;风尘之中,不乏来莺柔奴之辈。他二人既始于江湖相逢,自是以江湖身份论辈相交,不囿世俗礼法,终于儿女情长。”

    山石道人寥寥数语,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无意再详说这段尘封多年的传奇往事。他的视线掠过众女头顶,绕过亭檐,渐渐飘远,直落向虚无缥缈的夜空去。

    出莳花馆正门,沿玉带河一路向北,直抵大内,高低共十三桥。上游是达官显贵们聚居的群玉坊,夹岸明灯高悬,水面至此渐渐开阔,流作一湖,远望如镜,时人名之“持镜湖”;湖中遍植芰荷,夏日有亭亭莲叶接天,望之如茵罗毯。尽管看不见,他却清楚地知晓,今夜湖上泊满画舫,往来尽是丽人宝妆,簪缨满座。人们高声呼喝,欢笑喧哗,骰子、酒瓶、杯盏纷纷倾倒,和着丝竹管弦呕哑,永无休止,盖住了命运此刻砉然敲响的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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