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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追逐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追逐到,你心想。

    你偶尔想那样的决定对他会不会过度残忍,对于他而言,他的半生已被毁去,唯一的爱人远走他乡他却只能苦苦守望,他的籍贯早在他签下字的时候便被秘密毁去,那怕只手遮天他也无法出国,去其他省份也毫无用处。

    他最好逃走的时候便是在这一切爆发之前,他还可以隐姓埋名投奔那个只在年末给他寄信的舅舅,但现在那人在这一年已主动与他失联,他在信件里对于这件事几乎只字未提,他现在已经举目无亲毫无去处,他照顾着你父亲,cao持整个家的运作,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的信依旧自若平静,就像那三个月的通信。

    你在一动弹便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的折叠床上翘着二郎腿,而奥德诺科马只知道下雨,没有四季,他在信里承诺说要买杏子做糕点留几块等你回来时,你才反应过来那边是快要入秋,你在狭隘的车厢和汗臭味与血腥味的融合里,想象着杏果的滋味,而你旁边的床又开始吱呀吱呀响,飘来一股恶臭而浓重的气味。

    你忍着恶心翻身,看见你为他圈画的情诗诗集摆在床头,感到思念犹如影子在吞噬你,你又想起他,想起你父亲还没被吓出病,你第一次撞破他情事后的模样。

    你那时半夜路过塔楼,已经记不清是什么缘故,你听见他猫儿一样的小声呻吟带着几分痛苦又似调情,蜜糖一样在树梢若隐若现的影子里,在半熟的杏子里绸缎般流淌,夏夜将尽,枝头被花压弯,你感到复杂的情绪化为泡沫那般塞满了你的骨节,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害怕时颤动的羽睫。

    他那时从未敢拥抱你,你只能想象着他被热气蒸腾得泛红的你只偶尔在他弯腰时无意间看到的胸脯,他铺了薄茧的写字的手熟稔地服侍他人,他被丝袜勾勒的腿rou和迷蒙的眼睛,你抬眼,月光流转,艳色攀上枝头。

    清晨他打开窗子,撞进你的视野,他的手里正点着一支时髦的电子烟,眉眼疲惫地一如既往又带着风情随着雾霭的弥漫不断涣散,他注意到了你,几乎是慌张的,他原本露着背,痕迹一览无余像盛放的花丛,他慌忙又徒劳地遮了遮,羞赧那般不敢对上你的眼睛,他仿佛不愿被你看见这面那般,那怕这是早晚的事。

    他依旧用仅剩的布料勉强地围住他的私处,声音有些颤抖,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这样说,你看着他,感到那种说不清的晦涩感越来越重,塞满了你的心脏,也塞满了他满是伤痕不堪见人的身躯。

    他cao你cao得很狠吗?他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烟斗,那浮动的绿色哀求般看向你,似乎希望你不要再说下去,你感到他瓷器一样的外壳在破碎,被你粉碎。

    你看向他,你不知道他的第一次是不是就是穿着那件蓝色旗袍在雨后被掀开抚摸光洁发颤的躯体,他浅金的发丝可怜又萎靡地披散在肩上,他的酮体让你联想到那些浮世绘一样的世俗图画里的叫世人不齿又痴迷的妓女形象,他的腿闭不上般勉强地站立,他本比你高,却被你俯视着卑微地想维持最后一段骨节。

    你看着他眼眶上红肿的泪痕,终究没再为你名不正言不顺的欲念和占有欲报复他,他望向你,带有一种死去前的悲伤,一种日落前的忧愁,他望了你许久,久到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久到阳光从被染得火红的杏叶间坠落,烟雾淡紫地遮住云边,他低垂着眼,没有搭上你伸来的手,发梢透明似蝉翼。

    他的眼睛黯淡着,精疲力竭般垂下,又想起什么那样,再次勉力地笑了起来,我去替你煮早饭吧。他的声音缥缈到几乎失真的地步,在杏花开遍的院子里轻轻荡漾开。

    那时的杏果已然飘出甜香,竹叶立于窗前,你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此时远去的鸟雀,也许什么都没想,自那以后你看见那紧闭的门窗,会想到他此时如同冰冷玻璃般凝固的瞳孔,慵懒的靠姿和围住他的雕了花枝的窗框,在那一瞬被从遥远的东边吹来的咸风中永远地定格,终将永远孤独地存在于此,这个院子,飞鸟无从sao扰,阳光无从生长。

    很多年以后你再次想起那个场景,会记得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你感到有种深入骨髓的痛苦随着他轻而温和的声音犹如溪流流过在你尘封的记忆里作祟,直到现在你被那种痛苦折磨许久,仿佛他死去的灵魂栖息在每一个角落,在大雁的掠过中,在琴弦悠扬地被再次弹起的时候,你终于在你母亲留下的紫藤花栈栏下,再次想起那种感受。

    原是你在想他,在思念他,在漱花中,在疾病一样的初恋中,他偷你父亲的笔写下的笔记,被圈画的情诗,他别在耳后的鲜花,他曾对你透露的往事,一点一点,悠扬又伤感地消散,你原是喜欢过他,你错信了几十年的情感一度崩塌,现在却只剩释怀。

    你翻来覆去,终究没能睡着,你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感,打开了你用一盒烟换来的随身听,里面传出失真的,飘着花瓣的吉他声和风铃声,醉人而缥缈,他的歌声,你在这样轻柔的,宛如无数桔梗花组成的幻觉里,想到你从未见过的,在院子里新种的樱花,他小巧的手镯和唇齿间轻微的笑。

    你咬着手指,想象着他因伤报废的左手颤抖,在花丛中偶尔无事时躺倒,他的爱,他的肋骨,他养过的无数花和浅金的发丝,被你尽数咀嚼又吐出,炮声忽然响起,你眼前白闪,信也被吹出去。

    军旅生活可以简单地概括成战壕和战壕上散发浓烈人血味的铁栅栏,上面的尖刺无法用浪漫的说辞形容,只能让人感到荒诞和野蛮,人们大都饿到极限手上的皮肤都带了褶皱像你家乡弯弯延延的胡同,狭长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你在还小的时候就想象过飞鸟路过这里看见这些脉络一样暗色奔涌的胡同会想到什么,但当你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感受到有什么正中你小腿,就像一颗迟到的石子,在年少时被你耍赖丢出,那时你不知道你的母亲将要上吊身亡,你会与自己的小妈纠缠不清,包庇他的谋杀,那子弹穿越了海风和十年的光阴贯穿你的肢体,让你忽然明白那看着自由自在的飞鸟越过那座城市时,将在胡同和干涸的湖底里看见命运的轨迹。

    你再次睁眼,感到更加日夜颠倒,你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无处不在的雨腥味还提醒着你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车厢显得更加摇晃,你在低垂的人影里不断沉思,终于想起一些事,他和你失联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你在某一周忽然发现,他已经几周没有寄信,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几乎悚然一惊,你在麻木却挑着狂热眉毛的面孔中穿过,感到自己仿佛在发热,连最基本的生理活动都已颠三倒四。

    你只记得你不断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死缠烂打才听到你的辅导员的回答。寄信的渠道被封锁了,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

    那,怎么联系……?一个人挑着眉高高在上地怜悯地看着你。可以发电报,他说,攒点值钱的换电报机吧。

    于是你开始在你湿透的鞋垫里存钱,克扣自己的粮食,最终还是换得了一台崭新的电报机……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直觉你还是忘记了什么,在绵延不绝可以淹没整座城市的大雨,比你记忆里那场雨更为可怖的雨里,芭蕉叶上也满是烤熟的油脂味,角落里堆着猫的尸体,你头顶的吊灯越来越晃几乎要砸下来,还有什么?

    你家里的下人有些已然背叛,趁着乱势逃走,告了密,你家差点被抄家,你父亲被发现之前的埋尸,连夜逃跑,他靠着之前的签约书和你父亲撇清关系,才逃过一劫,在府邸里靠残留的钱财和一些未走的人一起勉强度日。

    当那些离开的下人们掀翻了曾经折磨他们的紫藤花架,顺走了家里所有比较值钱的珠宝,你的乳母在外宣称路辰是一个与自己明面上女儿luanlun的怪物,她趾高气扬地说着——呸!我就说那个怪物是个邪门的,倒了老爷的家,我那时用柚子水给他洗澡都驱不了邪!说完她又下意识有些害怕地看了路辰一眼,又大着胆子往他啐了一口,而他只是看着隔壁灵堂里黑色的神像,神像像一具腐尸镀了一层金,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你始终觉得出了什么差错,又无法记起,近乎要发疯,你尖叫着拍打自己裹着石膏的腿,终于引来了医务人员的注意。

    来者是个护士,长了个方脸,她问你怎么了,你一边干呕一边说,我的电报机在哪?

    她面色露出一丝说不清的悲伤,点点头,拿来一个老旧得几乎有几个键甚至看不清楚的电报机摆到你腿上,你终于清醒了几分,感激地看向她,然后将手指放在上面,敲下了第一个字。

    街上的人不多,都低着头走路,城市如荒废了一样,大概是因为逃走了太多人,这样的诡异的静默在一个肚子被白刃刮开流着肠子和油脂的人从饭店爬出才打破,他尖叫着,所有人习惯一样对他熟视无睹,只有你家厨师路过当东西看到后,神情惶恐地回到府邸,看见路辰正在修剪花枝,哆嗦着说,夫人,老爷的深交被抓了!

    他这才放下剪刀,简短地问,用什么罪名?厨师蠕动着嘴唇说,就,就看见一个牌匾,上面,上面写着,数罪并罚!他皱起眉头,而外面又传来打骂声,他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好。有人来就说老爷重病不宜检查,打发点钱财除此之外咬死说不知道。他跟门童嘱咐道。

    他照例跟你父亲烹药,披了一件毯子,没有告诉任何人便提前上楼给你父亲送药。那里的阶梯和之前一样,依旧像一圈一圈树藤盘绕而上,只有那些名画被当掉只剩下一块一块长至地面的污迹,他端碗端得很平稳,走得很快,轻车熟路地在门前敲了三下门,摇响了风铃,过了一会,里面的人才说道,请进。

    他推开门,温和地朝床上的人笑了笑,然后主动解下衣服证明自己什么也没戴,才扶起你父亲坐着,用布垫着将药碗放在桌上,自己半跪下来靠着人的膝盖轻轻说,老爷。

    那腐朽的手像摸宠物一样揉乱他的头发,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他今天大概特意打扮了一下,虽然比起以前素净很多,但妆容是几天来最精致的,戴了一对稍微廉价些的耳坠,将浅金色被灯光照得发白的发尾盘起来,他涂了一点棕色的眼影,笑着微抬起头看着人,解开的衣衫露出暧昧泛粉的胸乳,绿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静。

    你父亲示意他起身,他裹好深色的毯子用勺子舀起一勺棕色半透明的药汤,你父亲的嘴碰到勺子边缘,忽然看见平静如镜面的汤汁倒印出他笑意不达眼底的绿眼。

    你父亲的鼻孔和耳朵突然涌进苦涩的水,他剧烈咳嗽而脑后的手却不留情面地继续讲他压在水面下,他的嘴巴咳出黄色的胆汁,四肢狰狞地抓向路辰的腿,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身体爆发出一个将近六旬的老人没有的力量,如同鹰爪一样把床单撕碎,将他萎缩的下身暴露出来,碗差点砸到地上惊动下面的人。

    路辰没有表情地用事先准备好的毯子绑住他还能动的手臂,你父亲在挣扎中扯下他的耳坠,让他耳垂像初夜被强行打耳洞时那样鲜血淋漓,他露出轻微厌恶的表情,将你父亲的脖子用力扭断,你父亲,曾经的毒枭,就这样流着鼻涕死在自己情人手上,只用了十五分钟。

    他再次查看屋外没人监听,便将尸体用小刀分成头部,颈部,四肢和腹部,用染血的毯子包裹起来扔进之前你父亲拿来处理尸体的水泥罐里,他料定警卫队由于曾经的人情不会仔细检查这里,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并洗去一些身上新鲜的血腥味,将之前所有埋尸的洞口打开,叫在下面等着的下人上来。

    他们一上,就闻见不知过了多少年的尸体腐臭,看见路辰裹着毯子平静地说,老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