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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肝(中)

    甦生(心肝中)

    三、心肝(中)

    “你要是夏天过来的话,就能去看角马迁徙。”

    高启兰没想过她二哥会到内罗毕来见她。

    两年多没见,二哥高启盛越发清瘦了。

    “看你养的花豹也差不多。”

    “那不一样,看了角马迁徙你就知道什么是无间地狱。洪流之中,稍微松懈就被后面所有人践踏,一路上都有饥肠辘辘的鳄鱼伺机而动。”

    高启盛看着meimei依旧透亮的眼睛腹诽,这世上哪有比人与人之间更无间的地狱呢?他长长叹了口气,没多说话。

    高启兰接到二哥的那刻就感觉到了他的疲惫,此刻看他气也不顺,问他:“你过来的事儿是不是大哥都不知道的,他昨天还在和我聊天,都没问你一句。和他吵架啦?”

    “是我做了错事。”

    高启盛打开了车窗,不自觉在西装包里摸出了一支粉红色的真知棒,脑海里不自觉想起三天前老默在机场把棒棒糖交给他的时候,眼神黑洞洞的。

    让他想起他哥哥。

    瑶瑶听说他要去非洲,便要他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小花豹的照片。

    高启盛本来想把瑶瑶带走,可是老默拒绝了,说,也别走太久了,阿强会担心的。

    他们都摆脱不了高启强。

    手眼通天的高启强不可能不知道他来这里找小兰,他搭上了孟德海,确实需要放手大干一场。

    高启兰看他意兴阑珊的样子,从车抽屉里摸出了钥匙串,交到高启盛手里让他看。

    绑在鲜红的中国结边上的除了钥匙,还有一片有点参差的旧金属片——

    那是他初学钳工的时候失败的零件。

    “我一直留着。”

    小兰把车停在一片棕榈树前的车位,她揉了揉自己的长发,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

    “也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最不想我们脏手。”

    高启盛没吭声,嗫嚅了一阵,他点了一支烟才支支吾吾说:“他都和你说了。”

    “哪需要他说,你们的事我用脚趾头都能想清楚。”高启兰开了车门,她不喜欢烟味,侧过身去躲高启盛的烟味,“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非要触他霉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乐意和你好好说,你们两个其实都挺自我的。”

    自我。

    高启盛不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决定溜到非洲找小兰的那个夜里,高启盛做了个梦——

    鲜红的骑楼,发灰的天野,他的舌尖还残余着哥哥的味道,但哥哥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远。

    “高启盛,你不该贩毒。”

    “别开枪!阿盛——”

    脊柱爆裂般的疼,粉身碎骨前他听到了哥哥的呼喊,可他始终看不到哥哥的脸。

    梦醒时分,他有些后怕,是不是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到最后,就会满盘皆输?

    “不过你们吵一架兴许是件好事。

    “这么多年,我们从来都没有吵架过,越完美的东西越虚幻,分开一段时间,说不定就都能好好说清楚自己的心了。”

    高启盛把meimei的钥匙串吊在眼前,这片失败的零件,曾经划破了他的拇指,高启强亲自给他喷的碘伏,然后拿纱布仔仔细细的包起来,以至于那种辣丝丝的触感特别真实——

    甚至比哥哥带给他的无数次高潮更真实。

    很多事,他好像淡忘了。

    但是随着曾经的伤口浮现在脑海,而又隐隐作痛起来。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这两三年来,嫉妒、不甘还有很多说不清的遗憾扭曲了高启盛的心,他就是想做出格的事,以至于贩毒,享受着一种忤逆哥哥的快感,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只是想证明他也豁得出去,哥哥能脏手,他也能……

    听小兰这么说,他早该意识到,除了扭曲的情爱,他和高启强也是兄弟。

    这不是简单的基因所决定的,这是他们的纠缠和孽缘。

    他当时五六岁,却也知道,平时对他和小兰微微笑着带他们去玩的哥哥,常常都被父亲毒打。而他的母亲,总是把被家暴的怨毒撒在他身上。

    有一天,哥哥的班主任都到了门口,他的母亲却没让人进门。

    “做人家的妈,你点都不关心他身上的那些脏东西吗?”

    “他背上腿上都是肿的!”

    母亲没多说话,用冷眼说明了一切。

    所以高启盛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目睹哥哥给父亲下药,然后笑着骗他母亲上车的,他只是安慰自己之前他的父母对哥哥的绝望也是袖手旁观。

    我只是有样学样。

    他哥哥掐住他脖子的时候,所有血管都阻塞了。

    “我真的好讨厌你们。”

    哥哥那时候的眼睛就是水汪汪的,他总是用噙着眼泪的眼神去笑。

    很多人包括迷失的高启盛都以为,那是高启强诱惑别人的利器,这不能说不对。但其实那就是他的本心,噙着眼泪的水眼睛是真,戏谑的笑容也是真。

    很痛苦的人,选择恨这个世界有什么错呢?

    不被爱的人,不讨好别人又该如何呢?

    我们本来就是爱魔鬼的,因为我们不敢去做魔鬼。

    “哥哥,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s

    “只是哥哥能不能别讨厌我了?”

    十三岁的高启强手下,八岁的弟弟反而笑着窒息。

    恐惧,后悔,还有难以排遣的绝望犹如噩梦里不断反复的夜浪声音涌上心头,凭空生出一条一条锈迹斑斑锁链,把他心中所有的恨意封印了起来。

    我这样虚假的温柔凭什么换来真心?

    高启盛也想被爱的。

    暴戾的父亲,怨怼的母亲,贫乏的生活……唯有这个总是偷偷黑着脸的哥哥会温柔地对待他和meimei。

    即使你的心意是假的,可我们彼此得到的温暖是真的。

    为什么世人都不自觉地爱上了魔王?

    因为魔王真的实现了愿望。

    有人渴望被爱,被管束,被关心,于是他向高启强求来了温柔的枷锁;有人不被认可理想蒙尘,于是他向高启强求来了精神的支柱;有人渴望家庭和征服欲,于是他向高启强求来了靓丽的婚姻;有人渴望忠义和服从,于是他向高启强求来了满手的鲜血……

    情爱就是给出自己的匮乏。

    所以高启强的匮乏是什么呢?

    分离给他带来了清澈的视野,尼古丁污染神经让高启盛精神舒缓了许多。

    高启兰接了一个电话,听对面说了几句话,便用流利的英语说:“货还卡在圣迭戈?这是第几天了?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谈,今天十二点之前让我看到变化。”(作者已经多年不学英语)

    高启盛忽然感觉刚才还在微笑的meimei十分陌生的,她修长的眼尾有一抹浓黑的阴影,神色凛冽而狠辣,但旋即想通,这不就是高家人的底色吗?柔和的笑里多的是疾言厉色。

    “抱歉,美国那边的出了一些状况。”

    “我也没问过你,你这些年出来在做什么。”

    高启盛也没想到,小妹独自出来闯荡,发生了很多他所不知的变化。

    “说起这个,大哥说你在国内有个制药厂。”高启兰想了想也没必要扭捏,她和高启强的交易内容就是这个,“你手上的那些人,交给我吧。”

    “所以他准我到非洲来找你,是这样的打算。”

    高启盛本来出来这趟就是要处理手上的制药师,可他没想到的是高启强根本没想要放弃制毒厂,高启强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在国内贩毒没前途的,但是在美国,制药公司都是合法贩毒的。”高启兰抽出一支女士烟,咬在唇间,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二哥,说,“我和老师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搭上了这条线。大哥这个办法是最好的,既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陈泰程程这些人为玷污你付出代价,又可以一鱼两吃,搞到了这么厉害的制药师,凭什么不挣美刀?”

    “所以你也没退路了是吗?”高启盛倒吸一口凉气,“你真的喜欢你那个导师吗?”

    “你们不喜欢老白,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难道我能和安欣能在一起吗?这三年过得步平稳,但我获益良多,我都不恨大哥了。”高启兰吐出一口雪白的烟圈,她深红色的唇吻略略颤抖,她凑在高启盛的肩头,用微微气音说,“我们越在意,就越会失去。”

    老白比小兰大不少,是个厉害的美国药学家,他和大哥都因为年龄差和国籍的原因很反对这段师生恋。

    但是高启盛也不得不承认,是老白救了高启兰。

    高启兰追求过安欣,就像是七月的凤凰花一样热烈而直白。可是和高启强都拉扯不清的安欣怎么可能和她在一起呢?

    注定无妄。

    当时明面上反对她追求安欣的理由是安欣的警察身份,但其实三兄妹都明白,根源在于大哥的滥情。所以高启兰的叛逆也同样浓烈,她甚至丢弃了自己的国籍和名姓,连护照抖撕掉然后坐黑船和追求她的外国人导师私奔。

    几个月之后,高家人才收到她的电子邮件和快递,看到她在西海岸,并把自己晒成了性感的小麦色的照片。

    “我第一次来到肯尼亚,就是和老白一起躲墨西哥黑帮的追杀。我当时以为,我可能就交代在热带草原寂寥的风沙里,像是一只死得悄无声息的虎甲。

    “但我们偶然碰到角马迁徙,我看他们小心翼翼,他们患得患失,某部分的死亡变成了一种必然的代价,万千禄蠹又何尝不是永远在死亡边缘跋涉的角马?我曾经以为不能和安欣在一起我就会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变成了随情爱迁徙的角马。

    “所以我原谅了这个世界。它夺走了我唯一的初恋,让我感觉到恶心,可同时这个世界也还有太多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还爱它。”

    高启兰甚至发现自己反而更信任那个毁掉她少女时代的大哥了,那个人其实也和她一样,厌恶这个世界却又眷恋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虚无缥缈的东西。

    满世界追寻刺激,让高启兰感到踏实。

    正如cao控别人,会让高启强勃起。

    大黑天财神要活人的心肝来奉养。

    他并不爱生食活rou,他爱万千生灵为他痴迷而献出血rou的样子。

    “我就是怕你过得不快乐。”高启盛说,他长舒了一口气。

    “你羡慕我,我都知道的。爱大哥很辛苦,你苦了好多年了。”

    高启兰靠在哥哥肩头,他们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一起等大哥下工的夜。

    那是在小暖炉边,两个人一边分一只烤红薯,一边夜聊的时候。

    高启兰很早就猜到了,高启盛描述他暗恋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谁。

    青春期女孩子身上只会有花草的苏苏香味,哪有女孩身上有那种雕牌洗衣皂洗牛仔裤的味道的——

    那都是她给他哥洗衣服的时候用肥皂和刷子搓出来的味道,她能不知道吗?

    辛苦吗?

    高启盛也不知道,执着地痴迷一个花心的人,看上去好像真的很苦。可是他现在想起来,高启强还是那么让他心动,他温柔体贴时候动人,他魅惑纵欲的时候诱人,他杀伐决断的时候惊人……

    也许高启强会和高启盛说,对一只风筝来讲,断线不意味着自由,而意味着毁灭。

    高启盛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那里空荡荡的,可他心里知道,锁扣看上去在脖颈,其实在心间。

    但是这不是一只没有心的风筝,他偏想挣断绳索,偏要看他为了接住坠落的自己而劳命奔波,他偏要那个人的惊惶和爱怜。

    那时高启强以为自己掐死了弟弟,呆坐在地板上。可一分钟以后,高启盛咳嗽两声,睁开了眼。高启强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像是小兽一样开始啜泣。

    高启盛终于想起自己遗忘的事。

    哥哥的眼泪怎么是甜的呢?

    如果能得到他的爱怜,失去父母哪怕毁灭整个世界又如何?

    作为弟弟,他随时可以为此赴死,作为爱人,他却希望他们能永远都纠缠不清。

    高启盛当初为什么要杀人炸学校?

    比起得到一把枪,他更想要高启强不惜自己堕入黑暗的也要把他回护。

    得给安警官打个电话,高启盛想。

    让安欣来剖出这幅心肝,那真的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为我的魔王献上心肝!

    想看他含泪吃掉我的时候心有多痛!

    却又有多爱。

    安欣记得第一次来孟家玩,孟mama就嘱咐过孟钰,不要进书房。孟钰当时对此很不满,她作为亲女儿从来都没进过书房,可是她爸爸和舅爷却偷偷带很多奇怪的和尚的进去。

    安欣问她既然是偷偷的她是怎么知道。

    那女孩的眼神,如今想起来非常的清澈,就像是关于孟德海的回忆一样,都被安欣的一厢情愿加上了一层滤镜。

    只是这一刻,安欣确实闻到了那种的异香,那些美好的回忆仿佛是被香料制过的活rou,一块一块腐烂了。

    一周前去高启强家问光头勇的事那天,安欣就记住了高启强家那个巨大的佛龛散发出来的特别的味道,像是香烛的顿顿味道,但是更浓郁不散。

    甚至那天莽村工地大火的焦糊味道都没能让他忘却那种黏黏的怪味。

    工地的火来的蹊跷,但也不是全无征兆,李有田在火灾之后就失踪了。大部分工地虽然被烧塌了,但是没有伤亡,唯一被泼了柴油烧穿的是工地办公室的地下室。虽然烧的很干净,但是还是没能彻底摧毁,给警方留下了很多线索。

    那些残迹略略能拼凑出一些化学仪器的影子,似乎在无声地说这是一间制毒车间。而李有田的尸身只留下了些虚残灰。

    这基本可以串出李家父子制毒贩毒的来龙去脉了,但安欣觉得不对,他始终无法忘怀过大海船上的火灾。可是他缺少关键的证据指明这两起火灾的关联性。

    一般人们以为引来火焰是为了掩盖证据,不过反过来想,光芒反而是昭章。如果烧船和烧工地都是为了给人看,那么是给谁看的呢?

    安欣想起高启强说让人从西藏带回来了藏茶,他便问了认识的朋友关于藏地香料的事。在本省师范大学的藏学研究所,安欣再次闻到那个味道。

    吴则教授很亲切地给他介绍,这种香料现在一般用于天葬,可以很好的掩盖尸体的腐臭味。

    安欣瞬时差点吐出来,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高启强的那个佛龛里,到底供了什么???现在去搜查高家也没用了,安欣冷静下来想,那天高启强敢让他看到那个佛龛,就说明他根本不怕。

    教授看出了安欣的异样,他是安欣的高中同学的父亲,马上给他递了一杯水。

    谈话间,教授很惋惜地说,他来的时间不太合适,上周有一位东密大师从林芝来京海和他交流过,师大还办了一场讲座,连区孟书记都来捧场了。那位大师对这些老宗教老葬俗很了解,可惜他已经离开京海了。

    孟书记?安欣皱眉。

    是,孟书记现在也分管宗教事务。

    童年和孟钰的对话就缓缓从脑海里浮出水面,至少在他们读小学的时候,孟德海和就已经和喇嘛搅在一起了。

    而现在,孟德海大概和高启强混在一起了。

    安欣不知道他应该去找谁,自从为了李响和赵立冬吃饭争吵之后,他虽然相信李响不会真的变节,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所知的海量信息可以告诉谁。

    站在孟钰家楼下,安欣愣了很久,直到孟mama把他叫住,让他上楼去坐。

    可孟mama的手腕上醒目的玛瑙天珠及其的刺眼。

    “这手串蛮好看。”

    “是老孟认识的大师给开光的,不仅好看还很香呢。不过老孟、你、小钰都是党员,不能搞这些封建迷信。”

    确实香。

    异乎寻常的香,孟家被馥郁所俘获,而安欣只觉得脊背发凉。

    孟mama说一会儿孟德海会回来吃晚饭,她就去做饭了。安欣一个人坐在十分熟悉的环境里,一个字一个字阅读着吴则老师关于藏香使用的文献综述。

    天葬还只是各种使用方法里不值一提的一部分,这东西在奴隶制社会里要么拿来燃烧奉神,要么用来腌制奉神的祭品。

    这些祭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活人心肝、小肠、脑子之类的rou,或者是蒙童头盖骨、处女小腿骨之类的骨殖,也有做唐卡的人皮……

    “这些内容有些太过了,都不好发论文,我们都是内部传阅。”吴老师的话语音犹在耳,可他却不得不猜测,自己背后的书房里,大概就活生生地摆着这些甚至以文字形式都无法公开的东西。

    孟德海回到家,看到安欣,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进书房去收拾了一下东西,换了件衣服才出来。

    “孟叔,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

    “你想谈什么?”

    “谈共产主义者的信仰。”

    看着安欣坚定的眼神,孟德海略有一分迟疑,他说,进屋里谈吧。

    屋里的香味比外面更重,安欣打开了窗扉,迫切地想要让新鲜空气冲淡自己心里的恶感。

    “孟叔,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想你应该是一位无神论者。”安欣说。

    “你面前的我,确实是一位无神论者。”孟德海刚刚在楼下接了个电话,吴则告诉他安欣来找他要走了一些藏香的资料,他心里是有准备的,“至于一些必要的宗教往来,这是我职责之内的事。”

    安欣其实没有证据,但他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正欲回答,手机却响了。

    这是一个境外电话。

    本想直接按掉,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接通了。

    “安警官,你好,我是高启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