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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原点(二)

    离开医馆,解萦拖着君不封,先是快步疾走,后面干脆夺命飞奔。女孩一直紧攥着他,气力大到可以就地捏碎他的腕骨。

    他们气喘吁吁了一路,仿佛落荒而逃。回到家中,两人喘息着对视,不知为何,君不封竟生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实感。

    解萦与这位喻总舵主到底有过怎样耐人寻味的过往,君不封很是好奇,他对自己的悲哀往事无甚兴趣,但很想听解萦讲述她的故事。

    当然,比起已逝的过往,眼下更令他在意的,是被解萦掷出的暗器。

    与解萦常挂腰间的短锥相仿,这二十多枚精铁铸成的暗器一直收在她的衣袖之内,同她形影不离。解萦并不避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君不封与她耳鬓厮磨得久了,自然知道女孩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暗藏杀机,但他仅了解这暗器名唤玫花锥,从未见她真的出过手。

    以为是女孩用以保命的暗器,最终成了护住他的神兵。

    早在森林救下解萦的那一刻起,君不封就清楚女孩内息全无,又因为她出身以行医救人闻名天下的留芳谷,他从未对她的武艺有过丝毫期许,反而总想着要为她身先士卒,护她一世周全。解萦今天偶然露出的这一手功夫着实俊俏,不说招架后生们的格挡,单看那掷出玫花锥的信手一挥,没个十数年的昼夜苦练,决计出不来这种杀气凛人的效果。

    闲来无事时,君不封时常在水边溜石子,平时也喜欢琢磨投掷技法,解萦的暗器功夫精妙绝伦,看得他眼馋不已,也就腆着脸问她,究竟是从何习得。

    解萦似乎做了全程的准备等他开口,但君不封的问题并不在她的准备之中,她顿了片刻,眼神飘忽地投向一边:“是大哥教我的。”

    “大,哥……”君不封一脸玩味,“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掷出玫花锥的时候,我有听到你喊,‘休伤我大哥’。”

    解萦一怔,明显手足无措地慌乱起来,她接连深吸了数口气,神色方才恢复如常。

    “是我一时情急,唤错了人。”

    君不封点点头,似也无意在解萦的口误上多做文章,解萦看他神情有异,试探着问道:“君大侠莫不是对这雕虫小技有兴趣?”

    君不封摇头又点头:“这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我钻研投掷也有多年,但每每想到就中关卡,脑子里总有一团雾,今天看到你这一手,才算是茅塞顿开了。”他笑道,“这手法究竟为何名?”

    “无名。”解萦也笑,“我家大哥武功精深,我只从他手里学了点皮毛,上不得台面。这手法是大哥偶然彻悟所得,他不是书生,没特意为它起过名,非要说的话,倒有个混称,叫‘小手段’。”

    “如果换作是我,胸无点墨,这倒是一个我很中意的名字。”解萦眼里一亮,光辉又很快黯淡下去,君不封像是浑不觉似的,又在絮絮道,“此前探你脉象,发现你内力全无,丹田空空,还真以为你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今次看你和他们周旋,倒是我低估了你。”

    “我年幼时,大哥怕我日后行走江湖受欺负,教了我很多实用的外家功夫。而小女子闯荡江湖,总得有几样傍身的利器。当然了,君大侠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没必要用那些对付敌人的手段应付你。”

    不是敌人,那就是亲近之人,君不封对解萦的划分很是满意。余光瞥到她悬于她腰间的短锥,他好奇地追问道:“我看这短锥与一般短锥不同,锥体生寒,锥身圆润,一般的短锥多以刺、挑两种方式伤人,但它却并无锋利之处,这是何解?”

    “君大侠好眼力。”解萦赞许道,“留芳谷以悬壶济世闻名,我身为门下弟子,自然不愿出手伤人,遇见纷争,招架格挡,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即可,何必总要见血呢?当然,这把‘破冰’也是能伤人的,只是如今我内力尽失,它的威力我发挥不出分毫,难得的神兵利刃,在我手里,倒是蒙灰了。”

    解萦的神情明显黯淡下去,君不封知道自己不宜再追问,准备把解萦哄回卧房,自己来柴房备菜。解萦像是突然闹了什么牛脾气,并不吃他的哄,反而三步路也不想离开他,君不封受宠若惊,也就把女孩领到了自己平常奋斗的战场。

    如今虽已入秋,暑气未消。解萦苦夏,君不封特意为她调了香薷饮用以解暑,见女孩郁结的神情渐缓,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半跪在她面前。

    解萦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饮子差点就地丢出去,她连忙扶他起身,他却纹丝不动,神情竟有些顽劣。

    “虽然没查黄历,但撞上了就是黄道吉日,我这人遇到好奇的功法,从来是不耻下问,今天也趁这个机会,希望我们的小解医仙能收我为徒,传我‘小手段’的不传之秘。”语毕,他又挠头讪讪道,“好像是跪得太急了……拜师用的烧鸡红烛和酒都没来得及准备……”

    解萦哭笑不得,她接连摆手,并不答应,但君不封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解萦若不答应,他就不起身。

    两人在柴房大眼瞪小眼,忽听得路过蚊虫的声响,君不封当即敞了衣袖,来回挥动臂膀,嘴里对着蚊虫好言相劝,生怕它们不长眼,转而去咬她。

    解萦眼里蓄着的泪更多了,她似乎从来就拗不过他。她仰头,狼狈地盯着顶上方的横梁,直到眼泪尽数被拭去,她才笑着重新看回他。

    解萦只说自己会教他技法,但绝不收他为徒。

    君不封的目的达成一半,见好就收。

    吃完晚餐,解萦提议出去转转,两人默契地去了城外的一个野湖旁。

    月华如练,湖水澄澈,可以轻松地映照出两人的面容。

    解萦看着水中的倒影,里面依稀浮现了幼时随大哥学艺的点滴,她揉了揉眼睛,湖里映现的,又是当下的彼此了。

    “小手段”本就是君不封自己彻悟所得,解萦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她攫取了最精华的部分指点,君不封思忖片刻,随手摸了五颗石子,灌注内力向湖心一投,只见每颗石子都在湖面接连跳跃翻腾了数下,水花几近于无,在石子彻底落水的那一刻,水面激起了如瀑的水花,仿佛威力极大的雷火弹爆炸。

    解萦面色不变,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大哥功力精进,远超过往。若换作以往,她定要疯狂地为他呐喊助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能流露出丝毫欣喜若狂的踪迹。

    君不封以为自己只是随手一投,对之后的一切并没有预见,他对自己这跃迁式的长进很是吃惊,仿佛他是个天才,生来就应该练就这门功夫。

    他下意识要去找解萦解惑,但解萦并不敢看他,只是神色不自然地解释道:“这本就是一些融会贯通的手段,君大侠的表现不像初手,许是你在过往曾凭自己的能力悟到了它。”

    君不封若有所思,又摸了几块石头,从不同角度和方向掷出,一次威力比一次大。

    好端端的投石子成了接连的炸湖,一时之间,鱼群四散。

    君不封彻底投上了瘾,解萦见他的痴劲儿犯了,干脆专注地帮他捡石子,两个人在湖边站了约两个时辰,收罗了过程里被误伤的湖鱼,才兴尽而归。

    回程路上,君不封很是不好意思,他这厢溜石子上了瘾,解萦显然对这件事的兴趣不大,但一直在旁边兢兢业业地帮他捡石头,没有丝毫怨言。

    石头多有棱角,他怕女孩的手被割伤,回家路上总要不住抬起她的手端详,最后被解萦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就算这夜月色动人,也实在提供不了什么光亮。

    两人将两箩筐的湖鱼分了一筐给医馆,这才有说有笑地回到家。

    才关住房门,君不封的笑意顿消,他机敏地环顾了四周,对解萦小声说:“有人在外盯梢。”

    解萦立刻猜出了盯梢者的身份,暗笑喻文澜居然还在对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文章。她正出神地想着过往,君不封拿来不夜石,仔细查看她的手上有无伤口,看解萦并无大碍,这才彻底放了心。

    考虑到有人在暗中盯梢,来意不明,两人久违地恢复了过往,解萦于卧房入睡,而君不封睡在门外。

    已经习惯了和大哥共枕而眠,一下少了一个人,就觉出了卧房的大与空。解萦环顾四周,又在嘲笑自己的贪心,本来就是注定离散的幻梦,她竟然还沉湎于享受和大哥厮守的日日夜夜。

    哀怨地躺到了枕头上,解萦久久望着床帏不睡,她翻来覆去,始终觉得气氛不甚畅快,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封信。

    翌日起床,君不封cao劳之余,还在回味昨日学到的“小手段”,准备白天继续抽出时间去河边练功。两人共食早餐,解萦食欲不振得更厉害了,筷子动得极为有限。君不封心疼她苦夏,又为她做了一点香薷饮,解萦喝得依然很少。

    两人结伴去医馆,脸色苍白的解萦告诉他,说这日要在医馆帮忙,需要晚些时候回家,他不必接送。君不封应了声好,目送解萦离去。想到女孩萎靡不振的心绪,他也跟着精神不振。这天也没了其他的想法,干脆直接来到湖边,用狂掷石子来排解心头的愁绪。

    这石子是越溜越顺,似乎唤醒了一些蛰伏己身的记忆。君不封此前与野猪的交手全凭毫无章法的本能,昨日与后生们的切磋似是一下开了闸,他的脑海里总有错综复杂的招式在窜,混乱了一天,复杂化整归零,重新排了序。

    不知从何时起,他闭上眼睛,依着脑海里那隐约晃动的人形,自在地打出一套少林拳法,行云流水。拳法一套接一套地打,后面他又摸出短棍,依然闭着双眼,追随脑海里那灵动的闪光。

    他不清楚时间究竟过去了有多久,他的过往与如今的自己亲切地打着照面,它们终于不再忌惮他的失忆,要迫不及待地和他融为一体。

    突然听得一声掷物入水的声响,君不封循着风声睁开眼,来者竟是喻文澜。

    经过解萦的简单解释,他已经清楚了喻文澜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虽然他身上的冤屈尽洗,多年前也是作过恶的。目前两人身处城郊,偌大个野湖附近只有他们两人,君不封握紧用心棍,盘算着如果大打出手,他有几成胜算。

    喻文澜施展轻功,落到他身边,以四两拨千斤的力度撬动了用心棍。君不封咬牙松手不放,当即同他招架起来,两人过招了几个来回,看出君不封明显不似昨日狼狈,喻文澜也便笑微微地收了手,后退数步。

    “别担心。”喻文澜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和如今的天下大事相比,当年的江湖纷争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场浩劫,屠魔会旧人死伤惨重……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故人逝去了。”

    君不封姑且信了他的话,依然不肯收起武器,喻文澜轻轻挑眉,也不计较君不封的防备。

    “那,喻……总舵主。”君不封念起来只觉得磕绊,“您特意现身,找我何事?”

    “不封,都是多年的老搭档了,我也不和你遮遮掩掩。如今战事将定,天下有望一统,但据我们收到的可靠情报,奈何庄并不死心,他们从西域找来了八个高人,要去军营中直接行刺佟将军。佟将军就算武艺了得,与八个顶尖高手周旋,也无异于送死。如今武林人才凋敝,无可用之人,我虽勉强招募了旧将,终究势单力薄。说起来……”喻文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噤了声,“我这趟来巴陵,本是想和晏宁聊此前解毒一事,问可有勇士能应召,没想到你竟会在此地。”

    君不封稍微收起了一点防备:“如果我应召前往,之后会有报酬吗?”

    喻文澜点点头,很巧妙地遮掩了一闪而过的不屑。君不封捕捉到了喻文澜的情绪,也微扬起嘴角,朝对方拱了拱手。

    “喻总舵主,我失忆已久,对武林的残余印象就是不想沾身,但国事与家事不同,若只我一人,您今日来找我,我定不会推脱,为国尽忠也是我毕生所愿。但……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家人,我也要养家糊口。在我的命是国家的之前,我的命先是她的。您今天这番提议,我回去问问丫头的意见,她若不许,我这边就不会有后文,她若应许,那就按雇佣的方式来算,我们也可以两不相欠。”

    喻文澜叹了口气,无奈地哼笑道:“看来就算是忘了过往,你这人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君不封莞尔一笑,抱拳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