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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落花(一)

    才下的一点冰雪,随着湍急的河流行进,君不封站在河畔,不动声色地看着涌来的积雪消融,不耐地缩了缩身子。

    来到巴陵已经一年有余,他还是没能习惯这里的气候。

    君不封是和留芳谷的神医晏宁一并流落至此的。初到晏宁身边时,他记忆全无,武功尽失,形同痴儿。据晏宁所说,他是受故人托付,帮君不封医治身上的病症。君不封对那时的记忆甚是模糊,前后发生的很多事情都由晏宁后续转述。

    送他来晏宁身边的,是旧友的弟子。小弟子也向晏宁透露了君不封的过往。说君不封曾是武林第一大势力屠魔会的骨干,至情至性,后面因为一些龃龉与屠魔会分道扬镳,却不慎落入奈何庄群龙教之手,被当作药人折磨多年不说,还成了奈何庄群龙教招揽新人的活招牌,白白背负了多年恶名,横亘江湖绝杀令榜首多年,江湖人均杀他为后快。如今得了解救,他也在常年的折磨下忘了过往。与他相交多年的屠魔会旧友生死不明,但旧友失踪前的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徒弟能够找到他的踪迹,也为他洗去冤屈。为此,这个少年非但不远万里送他到晏宁身边,还四处奔走,赢得多方保证,彻底断了江湖人打扰他平静生活的念想。

    如同一块不断有人修补的破布,君不封所中的奇毒颇多,却有另外的药力不断压制,让他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君不封身上的伤处虽然看着可怕,真去探清脉象,发现他竟被滋补的药物润养多年,这想是出自那封无名信件主人的手笔。但那人殚精竭虑,筹谋多年,依然对这痴傻之症一筹莫展。

    晏宁长期在外行医治病,对自己的能力有明确的预判,君不封的情况并非一条绝路。多亏了那封记载详细的信件,他在接触到君不封的情况时,已然有了先天的基础,甚至对方等的就是他的最后封顶。他不知隐匿在君不封身后的高人真身为谁,但仅凭对方信件中对他深切的信任托付之意,晏宁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君不封无知无觉的痴傻下去,也就顺水推舟,接下了委托。

    为了治疗君不封,晏宁在巴陵临时驻足,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将君不封从痴傻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但即便恢复了正常,君不封也基本丧失了他大半生的记忆。之后的治疗,因为君不封的频繁崩溃,被迫停摆。每当晏宁试图唤醒君不封的记忆,君不封的反应激烈,在不知不觉间势如疯魔,最疯狂的一次,他甚至直接扼住了晏宁的喉咙,如果不是那时晏宁身边有人保护,只怕他会在癫狂中无知无觉地杀死对方。

    冷静之后,他劝晏宁,不用再替他治了。

    从自己的反应来看,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经历必然惨痛万分。君不封并非惧怕苦难,只是他发疯的情况太过骇人,又差点要了晏宁的命,每次治疗都搅得晏宁平静的生活不得安宁,晏宁于他有大恩,他不愿让晏宁为这种不必要的事情涉险。

    君不封已经从晏宁的转述中知道了自己处境的前因后果,可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他感受不到任何可以捕捉的联结。过往成了一团稀烂的浆糊,清晰可辨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四岁,那时他还在一度衣不蔽体地流浪,受一个老和尚点化拜入丐帮,对未来的江湖生涯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期盼。

    如今他的下场,就是那期盼的结果。他的记忆消失了,情绪还在,不然也不会决然地阻止他人进入自己的记忆深处。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来处,又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忘了也就忘了。君不封是活在当下的人,他对过往没有执念。经历过的事迟早都会记起,也不必强求别人现在就给他一个结果。

    旧友的弟子除了请求晏宁帮忙治疗君不封的痴傻之症外,也恳求他帮忙,看看能否让君不封的功力恢复如初。晏宁早在治疗君不封的痴傻之症时就做了两手准备,他这边腾不开手,总可以使唤小弟子,让对方四下奔波,获取名贵药材。

    这小弟子也是个勤劳的,不管多珍贵的药材,似乎都能在最快的时间送到晏宁身边,还经常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稀缺药材,无形扩宽了他的治疗思路。久而久之,晏宁也明白,给他带来信件的高人,其实已经借小弟子之手,早早加入棋局,甚至有心做他的助力。

    与那高人在信中得出的结论相同,君不封的情况需要剑走偏锋,须有一本经脉逆行,容易走火入魔的心法相助。而小弟子早在那之前就快马加鞭回了趟昆仑山,把被门派束之高阁的催命心法送到了晏宁身边。

    君不封是个不识字的,有关内功修行的记忆也很是模糊,丐帮的内功心法,如今的他也只记得大概,更不懂得该如何催动内力。晏宁给他恶补了数天功课,才敢一字一句地教着他研习。

    许是因为记忆缺失,而他又心思澄明,没有旁的心思,这无为宫的心法,君不封修行起来堪称顺风顺水,畅通无阻。修炼了一段时间,君不封也渐渐找回了蛰伏在身体里的记忆,对过往的武学修行融会贯通,修炼也愈发自如。等到这功法能让他瘠薄的内力毫无滞涩地在体内运转,接下来要做的,是要冲破那些阻碍他关键xue位的淤积内息,让它们重新为他所用。但这须有外人从旁协助,将自己的内力渡入他体内,用以冲xue,而冲xue成功后,这内力就会留在君不封体内,也会被他完全吸收。这事于帮忙的人百害而无一利,但这小弟子像是浑然不觉似的,竟片刻不曾犹豫。

    他依然保持了不露面,不透露姓名的原则,央求晏宁蒙住君不封的双眼,随后将

    自己修行多年的内力尽数灌入他体内。待到君不封身上的关卡纷纷打通,这小弟子身上的内力,已经回到了他十岁左右,初初修炼内功的水平。

    传功之后,小弟子身体羸弱,晏宁有心扶他去一旁休息,他却出手如电,点了君不封和晏宁两人的xue道,留下一句“故人所托皆已达成,世叔你自珍重”,便悄然离开晏宁的住所,再不复出现。

    一段时间后,君不封和晏宁的xue道自然解开,面面相觑。

    还是晏宁最先开了话茬:“要不是看他避你唯恐不及,以他这段时日对你的付出,当真像是爱惨了你,把他为你做的事列出来,说你俩是断袖都有人信。”

    “这人都走了,你还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可是信守承诺的人,答应了别人的事自然要做到。何况他的名字告诉你,你就能想起来?”

    “不能。我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又怎会记起一个听起来和我没什么交集的后生。”君不封起身动了动筋骨,“但只怕这爱惨是假,亏欠是真。江湖人最为珍惜的内力都可以眼睛不眨地说送就送,摆明了是自毁前程……我看这事十之八九和我那失踪的老友有关,也不知我是他们师徒多大的债主。没准当年和屠魔会闹翻,就是因为这个朋友。”

    “但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仅是因为师父的托付就可以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吗?相信你也清楚,这小子身后,可不止他一个人。”

    君不封转头捶了晏宁一拳:“要不是因为你两耳不闻江湖事,一天天地就钻进医书里不出来,我的过往也不至于都由他一个人拿捏。”

    “他摆明是不想让你回忆过去,你也知道自己试图回想过往的反应……就算是信口胡诌的,起码也是个美梦,真正的现实,也许更残酷。”

    “我知道。”君不封无神地望着屋外,“无知是福。”

    小弟子走后,君不封终日忙于调息,吸收在体内乱窜的内力,功力大为精进。

    就在这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战役打破了日常的祥和。

    奈何庄与朝廷权贵勾结,借这一年的异常天象为借口,以“伐无道,除妖后”的名义发起叛乱。战事由长安起,多番势力争斗之下,长安附近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古城更是一夕之间化为焦土。本以为是争权夺利的内乱,西域与塞北的小国像是在同一时间得了风声,纷纷从边境入侵,而边境的几大军营竟在同一时间沾染剧毒,主将暴毙而亡,乱成一片的将士们毫无战力,只能任由外族的铁蹄入主中原。

    一时之间,山河破碎。

    北方因为战事乱成一团,人们流离失所,开始大批南迁避难。饥荒肆虐,饿殍遍地。

    巴陵因为暂时未被战事波及,也收容了不少流离的难民。

    北方的战事多有奈何庄参与其中,平民被殃及池鱼,逃荒路上中了奈何庄的奇毒。

    晏宁精湛的医术早有人耳闻,中了奇毒的难民们纷纷涌到巴陵,祈求晏宁可以救治他们。医者仁心,晏宁没办法放下这群苦苦挣扎的人们不管,当即在巴陵开了临时医馆。而君不封虽然才找回了自己的功力,却也是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人,于这茫茫乱世中无处可栖,以他的性子,在知晓外族入侵的当口,只怕就扛了长棍奔赴前线奋勇杀敌,但晏宁于他有大恩,还有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意图杀害对方,帮助解决了两个居心不良的贼人,君不封顺势留在了巴陵,帮忙晏宁照看医馆内络绎不绝的逃荒者。

    如今是他在巴陵度过的第二个春天。每逢变天,身上那不知来由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提醒他不要忘怀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

    君不封平时负责置办医馆病人的日常饮食,终日奔波野外打猎。今日天降大雪,他本应在家休憩,却不得不出门,来为晏宁的至交好友接风洗尘。

    晏宁的至交名唤司徒清,在晏宁险些被君不封掐死的当口,是司徒清救了晏宁一命。司徒清曾是位在白城当差的军爷,与君不封相似,他也受过同样的蛊毒侵袭,受了严重的内伤,后面不得不离开军营,做了闲散的商贾。若没有晏宁的悉心救治,只怕他的身体会和君不封一样破败。战事爆发后,司徒清同开怀山庄搭上了线,做后方军需生意,支援前线战事,时常在外。晏宁在战事开始之前一直与司徒清形影不离,为此格外珍惜他归来的这点不易,特意拉着君不封同他来野外钓鱼。

    河水泛着丝丝凉意,君不封念及脚踝的旧伤,不便下水,只是蹲在河边,全神贯注地张望河里鱼儿游走的态势,捉准时机,他卯足气力,将用心棍甩入水中,一套动作完成的行云流水。只是片刻工夫,一旁的背篓已经被他用白鱼装得满满当当。

    这用心棍同他一并来到晏宁身边,君不封虽然失忆,却先天知道这可伸缩长棍的用法和名号,与他一并前来的其他物什,君不封虽然想不起它们的过往,在心里都顶珍惜,平时舍不得用,就把它们都好好地收在自己的衣柜里,夜里失眠会拿出来端详,心底的暖意告诉他,他的过往并不是只有一败涂地的颓丧。

    晏宁素来佩服君不封捕食的本事,满脸钦佩地将他夸了又夸。君不封被文化人夸得不好意思了,转身背起自己的小鱼篓就往大道走,晏宁紧随其后。

    晏宁平时乐善好施,时常义诊,又帮忙收容身中剧毒的难民,在巴陵当地颇受尊重,而君不封作为他手下的第一打手,也在城里混出了名气,沿途路过的诸人纷纷驻足,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一路折返,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时飘进耳中。

    战事持续至今,南方之所以不曾沦陷,全凭这乱世涌出的妖人小将们英勇。其中名声最广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将军,这女将军护住了皇后一脉的势力,平息内乱,又转头与外族入侵者斡旋,打得他们无从招架。

    都说前段时间小将军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但这其实是迷惑敌人的把戏,这小将军于重围之中率领奇兵杀出一条血路,将前来的胡人大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连连斩杀对方七大首领,使其节节败退。

    战事似乎平定有望。

    两人竖起耳朵听着,心情都甚是大好。

    又听旁人说,这将军中毒的事情其实为真,如果不是有位谪仙般的小医仙舍命相救,那女将军怕是活不到今天。

    路人的闲言碎语渐渐走远,经过平时打猎的森林,君不封突兀地驻足,转头问晏宁:“小晏,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

    晏宁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四周:“有野兽在跟着我们?”

    “不是。”君不封迟疑地巡视着四周,神情凝重,“是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