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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花事了(一)

    开春之际,留芳谷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远远见到对方的身影,谷口当值的年长弟子均惊讶万分——两年前离奇失踪,基本已经确认其死亡的仇枫,竟毫发无损地现身于此。

    仇枫素衣白衫,风尘仆仆,简单地颔首示意后,他的视线便点向了远处的快活林,知情的弟子默默为他让出一条道,仇枫拱手,头也不回地朝快活林飞奔而去。

    眼前景色随着腾移飞速变化,时移世易,留芳谷还是昔日光景,时光似乎撼动不了这里分毫。仇枫默默感慨着,来到了自己熟悉的小院外面。

    春天到了,解萦的小院却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空余破败。想到自己这一路上听到的流言,仇枫心下黯然。

    凛刀似的春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他似乎再没有理由耽搁在外。

    仇枫鼓起勇气,轻轻地叩响院门。

    等候许久,屋里晃出一道清丽单薄的身影。

    一见来人是他,女孩苍白消瘦的小脸上写满了震惊,但震惊之后,是她对他的无情审视。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没能收获想象中的热情,倒是他习以为常的冷淡。不知为何,仇枫反而松了口气,彻底卸去了自己来时的紧张。他向解萦微微抱拳,朗声笑道:“一路匆忙,没来得及提前修书联系。小萦meimei可否允许我进院讨口水喝?”

    解萦神情复杂地盯了仇枫半晌,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仇枫请进小屋。

    仇枫此前曾多次拜访解萦的住所,他记得那些每日一换的鲜花,解萦的住所虽小,胜在清新干净。可如今的小屋却与院外的景象相似,分外凋敝,如同枯萎已久的干花,是由内至外的衰败。

    都说幻露湖一役后,解萦性情大变。今日之见,倒真应了那传闻。凑近来看,女孩脸上甚至是仇枫很罕见的颓丧。而两人的重逢,解萦既无欣喜,也无讶异,她的冷淡,将仇枫心头燃了一路的小簇火苗浇熄得干干净净,也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从什么人的手上,勉强度过了这猪狗不如的两年。

    仇枫眼里一度闪烁的光芒黯淡了,解萦仍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自打将他转手送给燕云的那一刻起,解萦就再未想过,她会有机会与仇枫重逢。

    幻露湖一别,解萦得偿所愿,也不再将精力放到武林的无趣争执上。林声竹师徒作为被除之后快的过眼云烟,早已被解萦抛诸脑后。虽然和燕云的书信里,解萦对这对师徒的遭逢了若指掌,可对她而言,那也不过是个复仇的笑料,是她折磨凌辱君不封之后的一点微小奖励。看过了,也就忘了。

    仇枫的姓名,只有在刻意侮辱君不封时,才会出现在解萦似是而非的讲述里。

    两年过去,当初的美好盘算被解萦经营的七零八落,一败涂地。而整个事件中姑且称得上是受害者的仇枫却孤零零地出现在她面前。看样子,他仿佛还不清楚自己悲惨遭遇的始末,仍对她满怀期待,以为他们依然是昨日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可以随时破镜重圆。

    但也许,比起破镜重圆,解萦更期许的,是一个意外的天罚。

    解萦等着仇枫跟自己发难,可仇枫只是低头沉默。

    一度与自己朝夕共处的青涩小道士已经彻底变了样。不算额角多出的伤疤,他的面孔仍是年轻英俊的,可上面却浮着一层不合时宜的沧桑,甚至明亮的眼眸里也攒着难言的哀伤。解萦总觉得这目光她曾在哪里见过,可思绪就像有了断点,她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越要去想,越是头痛欲裂。思前想后,她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仇枫,试图从他的脸上探出自己未曾知晓的玄机。

    仇枫被解萦盯得紧张,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就闷闷地看向一边。

    曾几何时,仇枫也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聒噪小道士,恨不得将自己一整天的见闻都毫厘不差地复述给解萦听,来讨她的欢心。而如今,他身上的少年意气,是彻底散得一干二净了。

    至于仇枫看她的眼神,解萦在心底歇斯底里地笑着,她想起来了。

    真好笑啊,现在的仇枫居然会让她想起曾经的君不封,两个人甚至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分外相似,是历经磨难后的强颜欢笑,不想让她看出他的丝毫狼狈。

    她和燕云至今也不算断了音信。与自己这个没办法对男人狠下心下死手的半吊子相比,燕云把玩男人堪称一种残忍的艺术。也许因为本来就不期许在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她对他们的cao弄随心,反而让经过她手的男人们个个对她念念不忘。

    但仇枫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是否意味着燕云可能着了他的道?解萦突然很后悔自己出来的匆忙,没把武器挂在身上。

    仇枫此次来访,是来试探,还是……

    想到这里,解萦自觉很久没有跳动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起来。

    深呼吸了一口气,解萦先下手为强,赶在尴尬的氛围蔓延之前,她走上前,轻轻抱了抱眼前的青年。

    得了解萦的拥抱,仇枫竟受惊似的身体一抖,下意识推开她。

    意识到自己将解萦推了一丈远,仇枫急得脸色通红,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半天,解萦眼见着他的头又要垂下去,无奈把住他的两臂:“说话。”

    眼神躲闪许久,仇枫坑坑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受林声竹嘱托,要去屠魔会诉诸君不封的清白。

    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囫囵地说清了目的,他惴惴不安地巴望着解萦,害怕解萦会动怒,而解萦只是脸色发白,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点来之不易的温柔让他受宠若惊,也冲着解萦傻笑起来。

    “小萦……我之前一直以为……是燕云害死了你,我苟活到现在,为的就是杀了她,替你复仇。回到中原得知你安然无恙的消息,我特别高兴……我来留芳谷的路上探听过消息,得知君世叔在两年前就得以昭雪,但始终不见踪迹,就连他的冒牌货也至此销声匿迹。燕云虽然是魔头,但她与奈何庄群龙教是死敌,行事从来不肯让他们痛快,她与君世叔无冤无仇,应该也不会对他下杀手……造成他失踪的,应是另有其人。”

    “猫哭耗子,假慈悲。”解萦讥嘲道,“既然林道长这么想向大家说明大哥的清白,他怎么不亲自上门去拜见盟主?派你一个小徒弟是什么用意?大哥这几年受的苦还不及他亲自登门拜访的面子重要?”

    仇枫被她突然的尖酸吓得连打了几个寒噤,连连摆手,左右言他半天,他认命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他们师徒先是随燕云在中原辗转起伏了一段时日,后面被押回苗疆。林声竹的一身好内功被燕云吸得干干净净,仇枫许是因为道行尚浅,仅是镣铐加身,内力被封。而林声竹在燕云锲而不舍的摧残之下,琵琶骨被洞穿之余,经脉俱断,成了全然的废人。

    关于他们师徒在燕云手下遭了什么罪,仇枫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解萦知道他隐瞒的部分是什么,也不去拆穿。燕云是个尽职尽责好笔友,甚至愿意把她的把戏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发给解萦来作日后折辱君不封的参考。有些仇枫自己都不愿意记得的羞耻,解萦还记得,甚至于,她当了燕云很长一段时间的幕僚,仇枫后日所遭受的玩弄,有一多半来自解萦的设计。

    如今,仇枫一无所知地站在她面前,还在试图掩盖他凄楚的难堪。

    解萦低低地笑了。

    她似乎总学不会该如何好好对待那些珍爱她的人,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过境迁,她确实会为当初的无情与恶毒胆寒,但她不会道歉,也不会忏悔。虽说心里隐隐期待着天降一份正义来裁决她的罪孽,可她还有沉重的牵绊,再看仇枫根本对事实的真相一无所知,解萦也就由得这一切被深埋心底。

    罪魁祸首如她,此刻只能笑着佯装天真,成全他这份支离破碎的体面。

    “总之,阴差阳错,师父保护我从燕云手下逃了出来,临行前他交代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留芳谷的门人,多亏他的施救,我的功力才得以勉强恢复。”

    “那你恢复了武功,也没想着要回去救他吗?”

    仇枫脸上试图维持的微笑,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紧紧搂住她,低声呜咽:“小萦,我现在,只有你了。”

    解萦不着痕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仇枫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瑟缩着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笑容惨淡:“我知道……你嫌我脏。”

    解萦一怔,缓缓地摇头。

    仇枫的话语简短,却言简意赅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大哥仅存的故人,或许永远地消失了。解萦在背地里暗暗诅咒了林声竹许多年,悲剧真的发生,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最可恨的是,这人在终局居然还试图做了一点好事,虽然无济于事,但他和大哥之间的一切爱恨情仇,似乎都可以随着他的消失而一笔勾销,他们两清。

    从今往后,在这世上,大哥唯一的仇敌,只有她了。

    看解萦神情恍惚,眼里水雾弥漫,仇枫神情一黯,声音也低下来:“小萦,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嘱托。我不会缠着你的,你放心。等这件事办好,我也会去探寻君世叔的消息,等一切都了结了,我就回昆仑山,那里还有师傅以前欠下的债,我得替他去偿还。”

    “还债?”

    “两年前,无为宫就已经准备让师父当下一任掌教,如今师父他……我身为无量宫的弟子,振兴门派,责无旁贷。师父的爹娘也还在昆仑山下,我总给替他照顾他们。更何况还有君世叔,师父亏欠他太多……我和师父情同父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解萦的太阳xue突突地疼了起来。仇枫发自心底的感激与怀念,她看了就恶心。

    心沉似海,她的笑容却愈发明艳。

    解萦牵着他的手,不让他躲。

    “你跟我来。”

    仇枫紧跟在解萦身后,进了她的卧房。

    这些年毕竟经了人事,走进解萦的闺房,仇枫满脸通红,只见解萦敲了屋里的几块青砖,突然听得外面隐约的响声,仇枫警觉护在解萦身前,小心翼翼往外一探,却见走廊里出现了一扇暗门。

    解萦很自然地走到暗门前,推门而进,仇枫也紧随其后。

    这是一间密室,密室里散发着和解萦身上相似的淡淡药草气味。

    密室虽小,却不黑暗,角落里都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不夜石。

    在密室正中心,有个身着粗衣布袍的男人张着腿坐在地上。

    他低着头,像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这人是君不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