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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慈悲(一)

    除夕这天,解萦不得已参加了谷内的晚宴。留芳谷素有除夕夜开晚宴的传统,这种热闹场合,长辈们自然不愿让孤苦伶仃的解萦落单。碍于晚宴是谷内一年一度的盛大聚会,解萦虽心有牵绊,也不敢像过往那般堂而皇之地离开。例行公事一般走完了过场,解萦又稍微熬了熬,流露出一点悲戚之意,众人也不好再强行挽留她,温声细语嘱咐了她几句,就看她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解萦这趟出来得急,甚至忘了拿平素带惯了的食盒。气喘吁吁地回到居所,正赶上不远处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绽放。

    留芳谷能人巧匠辈出,除夕的烟火也成了争奇斗艳的赛场。

    也许是屋外烟花的声响太大,君不封丝毫没有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人。

    他披着一件大氅,静坐在地,稍微抬起头就是小窗外的星空。解萦悄悄走到他身边,他还是没发现她。

    男人的嘴角微微抿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花,焰火映得他憔悴的脸庞忽明忽暗,小小的幽闭空间里,他的眼里有一点淋漓的光。解萦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盘算了一路的言语都成了空白,她就这样傻傻地看着他,直到他偏过头来,发现她的存在。

    他朝她笑了,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解萦将自己规规矩矩地安在君不封身侧,仰着脖子看了一阵烟花,视线就又转回到他身上。

    这可能是这几年来,她归家最早的除夕夜。过往的岁月里,她几乎没有完整地同大哥一起守完岁。他们似乎总是在最喧闹的时候错过。

    留芳谷有不成文的规矩,越是盛大的节日,没有归属的弟子就越要被叫到一起互相取暖。她自诩不需要这种温暖,却无从拒绝这种令人生厌的关爱,所以历年除夕,只能把大哥孤零零地留在逼仄的小密室里,两人各执一边,迎来新的一年。虽然他从来不说,解萦却知道,他一直想要跟她热热闹闹地过节,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辞旧迎新。

    现在他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刻,她却不知道他们究竟还拥有几个明天。

    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解萦悄声哭了。

    她不愿意让君不封注意到自己的难过,抬起衣袖拭干眼泪,解萦起身去了小地窖。地窖里珍藏着她为男人酿的酒,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将地窖囤满。酿造时间最久的一坛,满打满算也快有十二年。此后酿造的酒多半有命名,只有这坛,因为是新手上路,解萦始终不知该给它取什么名才好。

    将酒稍微温了温,解萦看了看柴房里的储备。君不封的身体情况让她心慌不已,这段时日多是蹭着留芳谷小厨房的伙食来补给营养,解萦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光想着要早点回来看他,也没想着在节日给他做一顿菜肴。

    硬着头皮搜刮许久,她勉强炒了一小盘花生做下酒菜,趁着烟花还在绽放,她快马加鞭回到密室,在他身边坐好。

    屏气凝神,解萦小心翼翼给君不封倒了一小杯酒,举到他面前。

    自他被她囚禁以来,君不封已经丧失了解萦郑重的礼遇,他很意外她突然的严肃。木讷地接过了她斟给自己的酒,又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发现解萦竟然拿来一大坛酒,给她自己倒了一海碗,匀给他的却是指甲盖般小小的一杯,惊人的反差让他哑然。恍惚间他意识到,解萦是在顾忌他的身体情况——前几日的放浪形骸仿似回光返照,那日之后,他的生机消散。醒则无名病痛缠身,幻觉持续侵袭理智,动辄癫狂。睡则持续昏迷整日,噩梦纠缠,无从清醒。如果不是烟花的声响让他无法成眠,外出归来的解萦,或许会孤零零地守着活死人的他,更别提在新年来临之际,两人对坐畅饮。

    心下黯然,解萦的心意被他一饮而尽,品了品其中的余味,君不封长久无神的眼里有了点灵动的闪烁。

    他已经很久食不知味,这点温酒竟然让他身体一度沉睡的机能苏醒。

    解萦又将一小盘花生豆推给他,手指凑近还能感觉到热气。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尝了尝,果不其然味道一般,炒焦的花生豆混杂其中,是解萦大厨的一贯水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往嘴里塞了几颗成色不明的豆子,苦着脸悄悄看解萦。解萦腰板挺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上空,身前的一海碗酒被她喝得干干净净。也许是那一指甲盖大小醇酒作祟,也许是嘴里的花生豆实在太过难吃,又许是此刻的解萦有种故作深沉的可爱,他突然对着他的小丫头傻傻笑起来,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解萦没有抵抗他的亲近,只是一如既往的低落,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颤抖。脸上的笑意渐隐,他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看着她愈发苍白消瘦的小脸,他难得郑重其事地抬起她冰凉的手,又是一吻:“阿萦,谢谢你。”

    解萦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他逗了她几句,解萦还是埋着头不肯抬头看他。君不封好气又好笑地抚摸着解萦的背,不知道该对解萦说点什么好,只能尴尬地傻笑,过往的遗憾似乎随着解萦被磨平的衣褶一并烟消云散,他死乞白赖地撑到了年末,陪她度过了新一年,他们俩唯一一次相对完整度过的除夕。

    往后能陪她几天,不清楚,但他已经足够心平气和,死而无憾。前几日的纵情几乎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气,现在连保持清醒都变得举步维艰,离开是早晚的事,他终究会死在对自己的谋杀中,但此刻,他觉得一切还都不算坏。

    他扶着解萦,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细细品味:“这酒尝起来醇厚清冽,口味很朴素,不似后面尝到的酒水那般花样百出……让大哥猜猜,这是不是你才学酿酒就为大哥酿的那一坛?”

    “你还记得?”解萦的声音很闷。

    “你刚来留芳谷那会儿,人生地不熟,我若是不给你打点好一切,怎么能放心离开……阿萦,你的心意,大哥那会儿就心领了。”

    两人不约而同红了眼眶。

    解萦垂着头,挣脱他的怀抱,背对着他,沉默地给自己倒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君不封不拦着她,他们就这样沉默地一杯一碗交替喝着,将十二年的陈酿喝得一干二净。

    君不封没有陷入往常与幻觉搏斗的窠臼,自认为清醒的可以,转过身来看解萦,解萦的脸色异常红润,眼神也不似以往清明——她结结实实地醉了。

    醉了酒,一切行为与言语,也就不受控了。

    “大哥……”她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像只小猫一样轻轻挠了挠他的心房,他根本无从抵抗她这样叫他,心中一软,柔声应了她,她就重重地跌在他怀中,两臂胡乱地缠着他,还是委屈。女孩素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明亮,他本以为她要同他撒娇,却发现她眼里闪烁的光点最终汇成倾泻的银河,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垂落,一直要落到他心里去。

    他也跟着鼻子发酸了:“阿萦?”

    泪流不止的她突然俏皮地笑了:“我不哭。”她拍拍他的后背,摆出一副安抚的架势,“你也不要哭。”解萦又低低地补了一句,“大哥最爱哭了。”

    这个事实让他无从辩驳,他羞窘地挠挠头,被解萦说得很不好意思。解萦也不哭闹,只是揽着他的脖颈,长久地盯着他看。她的眼里蕴藏着无尽的迷慕,时间越长,他就越能看见她内里燃烧的狂热。君不封口干舌燥,控制不住要去亲吻她的冲动,可他稍有动作,解萦就悲哀地摇摇头,泪水就这样落到他试图爱抚她的手上。

    像是没预料到自己会再哭,她呆傻地望着他,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慢吞吞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泪水却根本控制不住。

    她缓缓地抱紧双膝,整个人缩成一团,头埋得很低很低,先是低声的呜咽,最后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

    连绵的号啕声里,她还在叫他大哥。

    他本以为,他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的内心就像她平素所展现的那般波澜不惊,毕竟她是做好了完全准备来完成她的报复,并心甘情愿承担一切苦果。她一早知道他的终局,所以她心平气和地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来完满她的爱恋。

    现在看来,竟是他错了。

    也许她根本就没想到,也不接受,他现在的模样。

    他的结局是诸多巧合合力推动下的产物,她一路推波助澜,又间或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可直到大厦倾颓,才知一切早已无从扭转。

    他费尽力气,才把解萦像拔萝卜一般从地上拔起来。他强迫她看他,解萦却不断闪躲,泪流不止,哭声不绝,狼狈不堪的同时,还在决绝地拒绝与他对视。

    女孩红肿的双眼愈发没了神采,可饶是如此,她还在呢喃着唤他大哥,一声,又一声。

    君不封急出一身冷汗,他根本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去安抚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姑娘。

    解萦躲闪够了,冰凉的双手自觉贴上了他枯瘦的脸颊,神情凄惶而绝望,哭得太久,她一度难受到说不出任何话。呆呆地注视他良久,晶莹的泪水不断从她哀伤的眼眸里涌出,他终于没办法忍受她的凝视,一把将她揽进怀中。解萦的哭声小了下去,却哭得岔了气,她声音喑哑地开了口:“你……说过,要带我……看花……你总骗我。你不能……不能再这么言而无信。”

    话一出口,君不封就知道情况会更糟。曾经鲁莽许下的约定,终于以痛哭的形式反噬在他面前。或许无从抵达的未来触动了她的伤心处,解萦本来有些平息的情绪再度激动,又吭哧吭哧地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解萦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身体不受控的痉挛。

    君不封紧紧拥着解萦,黯然地抚着她不复柔顺的长发。

    “可就算……就算你言而无信……也许也会比现在好……”

    “大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