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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殿内,走入冬季起居的暖阁,皇帝笑道:“你母亲当年专用这个屋子制酸乳,都不许人随便进来。” 宋微看皇帝那模样,觉得老头儿实在可怜。陪笑:“酸乳我做不好,酥油茶煮得还不错。” “怎的不早说,下回还要特地叫你进宫来煮。” 宋微心说,这也能怪我?老小老小,越老越难哄。 他对正殿放着的乌洛部族物品很感兴趣,一样样摆弄翻看。乌洛部族与世隔绝,很少和外界交流。这些东西,即便他生长于西都蕃坊,也大半没见过。 宋微兴致勃勃道:“听说他们住在依连山麓?回头定要去看看。” 皇帝立刻变了脸色:“你堂堂皇子,往那边荒之地跑什么?”话说完,又怕儿子有想法,“你想见他们,爹传一道诏令下去,叫他们派人来觐见便是了。” 宋微哦一声,并不反驳。小气爹爹不准儿子去外祖家,也好理解。现在不让去,等将来找机会去一样。 皇帝三番五次在儿子身上吃了教训,知道这种表态根本不可信,再接再厉吓唬:“依连山距离京城,将近万里之遥。以独孤铣那般身手,都处处惊险。小隐,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宋微伸个懒腰:“爹你放心吧,我没那么勤快。” 父子俩在锦绣宫待了一阵,又拐去御花园逛了逛,在太液池边看了一会儿风景。宫女们抬着步辇跟随,距离稍远时即以之代步。一路上早有侍卫提前清场,无人干扰。皇帝与儿子边走边聊,说起预备给乌曼,包括麦阿萨与穆家诸人,如何赏赐。宋微诺诺应声,一概听从安排。 即将回转之际,六皇子突发奇想,提出要去看看当年宋曼姬抱着自己藏身垃圾车中,偷偷溜出宫去的那扇门。 皇帝与身边人尽皆愣住。内侍总管面露为难之色。专供垃圾车、粪车出入的侧门,乃是整个皇宫最偏僻最污秽之地,别说皇帝没去过,就是级别高些的内侍宫女,都不见得认识路。 皇帝沉默片刻,道:“为人不敢忘本,如此甚好。你想去,爹爹与你同去。” 陛下如此说,内侍总管惊诧之下,不敢劝止。只得立即找人来领路,又匆匆派人打前站,好歹别叫皇帝和六皇子与大粪车撞个正着。 走出一段,内侍请陛下、殿下乘坐步辇。宋微估计距离不短,老人家体力不够,怕是难走到地方,便请皇帝上了步辇。自己愁眉苦脸推三阻四,求得老爹允许,一蹦一跳跟在旁边。皇帝看他那副嘻皮笑脸摇摇摆摆的样子,叹口气,只怕他次日祭祀典礼上失了仪态,一路苦口婆心叮嘱。 宋微一面腹诽老爹有向三藏大师发展的趋势,一面有口无心,喋喋应承。 走到半途,道路依旧宽阔,屋宇却渐渐低矮朴素,明显越来越偏僻。步辇速度太慢,遂换乘马车,宋微对皇宫的庞大面积第一次有了实质体会。 宫内马车并非野外奔驰的类型,车轮高大,四面轩敞,便于观景视察。打前站的侍卫与内侍效率相当高,沿途各司各署宫女内侍,以及没有资格进入内宫的宫仆,望见皇帝车驾,远远下跪叩拜,井然有序。 大约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外宫一处侧门前。随行侍卫哗啦散开,呈围拱之势保卫皇帝皇子。宋微先自己跳下马车,然后回身搀扶皇帝下来:“爹,你慢点。” 待皇帝站稳,驻守此处的侍卫齐刷刷跪倒:“参见陛下、六殿下!” 其中的小头目战战兢兢上前跪拜,万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面圣的机会,差点话都说不利落。 虽说同属廷卫军,然而守在这外宫北面最偏远的侧门,天天查看垃圾车和大粪车,与守在南面皇帝上朝的紫宸殿门口,日日看天子驾临百官朝拜,岂止天壤之别。通常分配到这地方来守门的,都是清白可靠但出身普通的军士。只要当事人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给皇帝守前门还是后门?何况廷卫军的军饷无论如何高过其他部队,因此倒也没什么可抱怨。 皇帝叫侍卫们起身,转头与儿子怀起旧来。父子俩很有默契,笼统感慨几句,其他内容,尽在不言中。此处已是最外一层宫墙,出了这道门,便是一条官道,以及开阔平坦的草地。更远处,一排排密布着廷卫军的营房。如此设计,既防火,又防兵,安全系数极高。 宋微与皇帝说着话,总觉得有人偷窥自己。猛回头,撞上两道熟悉的目光,一个守门侍卫仓惶低头。 盯住那人看几眼,宋微走过去:“你抬起头来。” 那人扑通就跪下了。 宋微试探道:“薛璄……薛三郎?” 那侍卫听见这一声,霍然抬头,喜极而泣:“妙、妙之……真的、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可不正是薛三郎。 宋微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想一想独孤铣与魏观的小动作,又觉得合情合理。薛三虽是猪队友一名,却是最仗义的猪队友,只怕没少在独孤铣手里吃亏。否则堂堂西都府衙长史之子,何至于沦落到在皇宫后门检查垃圾车与大粪车。 歉然道:“三郎,真的是我。实在对不住,之前瞒了你许多事。你先前不是供职京兆府衙?怎的会在这里?” “我、我……” 皇帝这时走过来:“小隐,你识得此人?” 薛三郎被皇帝这句话瞬间拉回现实,意识到自己言行已然构成大不敬之罪。别的都顾不上了,立刻咚咚磕头:“薛璄御前无状,恳请陛下恕罪!” 宋微伸手拉他起来:“行了,你是被我吓的,我爹不会怪你。” 薛璄兀自把头往下点:“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他算个小军二代,家里从上到下盼的都是效力皇家,出人头地。这会儿皇帝都到眼前来了,岂有不惶恐之理。 宋微看拉他不起,只得罢了。向皇帝解释:“这是薛璄,西都故交,于我有恩,曾帮过大忙。” 皇帝愈加和蔼:“原来是薛爱卿,你且平身。” 薛璄听见这声“爱卿”,骨头都轻了,抖抖索索站起来:“谢陛下。”瞥一眼宋微,昏头昏脑加句,“谢、谢六殿下。” 宋微看他那样,大概吓得狠了,此时此地也不适合叙旧聊天,道:“明日我就住王府去了,回头派人叫你,到府里来慢慢说话。” 皇帝见薛璄一表人才,能混到廷卫军来,想必有些本事。既然于儿子有恩,自当量才重用,也温言勉励几句。 直到皇帝与六皇子上了马车,薛璄还呆呆杵在地下。守门侍卫头目使劲拖他一把,才如梦初醒,跪倒拜送。 宋微在车上回头,看见这一幕,不由失笑。也不知薛三会几天睡不着觉。 皇帝自然问起薛璄身份,与儿子结交详情。除去跟自己有一腿,宋微把其他能说的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