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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饭,说是饭,其实就是稀粥,还有一壶酱汤色的凉茶。兰琴和另几个小太监烧起火,宫女们把白天里掰的玉米和豇豆粒烧煮熟了——算是凑合着弄了一餐饭。 李莲英好不容易找了个碗,给慈禧乘了水饭,要给端过去才意识到并没有筷子,情急之下掰来两只秫秸秆作餐具,呈了上去。 “让您老人家受苦了……”在外头不能称呼老佛爷,改称老人家。李莲英险些掉下泪来。 慈禧与李莲英四目相对,接过粥碗和秫秸秆来,鼻子一酸,却生生忍住了。 眼见这结满蛛网的破庙,残破的门板斜在一旁,欲休憩不得床榻,欲进水米没有膳食,股肱之臣都远在海角天涯,眼前除了几个多年的下人,却无一个贴心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了呢?怎么自己宣战之时,竟无一人以死相谏? 眼圈还是红了,眼泪掉进那稀里咣当的水饭里,是咸的。 事到临头懊悔迟——可这“悔”字她不能讲,起码,现在这般情形是讲不得的。 宫女荣子娟子陪着哭了一阵。又把发簪洗干净了,扎着半熟的豇豆粒献给慈禧。 她叹了口气,忽地冒出一句,“好在,你们还都是忠心的。” 在场的人闻此都要跪,“免了这些劳什子吧。” 慈禧忙制止了。吃了一半,又给荣子递眼色,让给光绪送点吃的。 “当家的?”小荣子捧过去半个火燎的玉米,“当家的?好歹吃口东西吧。” 光绪蜷在东屋角落,席地而坐。听见下人叫他“当家的”,一愣,只缓缓摆了摆手,仍不说一个字。 李莲英便示意荣儿退下,自己端了碗煮玉米的水来,凑到跟前低声说,“老人家心疼当家的,您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子。” 光绪仿佛震了一下,仍是没有接,默默地把碗推开了。 慈禧便也没再强求,道,“晚了,都歇了吧。” 兰琴东寻西找,拆下车围子挡在窗户上挡风,把马车垫子抻拽平了给慈禧当床铺,寻来个草编的旧簸箕,翻过来扣在地上,扯了块手帕垫在上面作枕头。荣子娟子伺候慈禧躺下,拿白日里马车上给慈禧赶蚊子用的蒲扇盖在她脸上,用另两块手帕盖在她手上,多少能挡去些蚊虫叮咬。 静芬、瑾儿和几位格格们被安顿在西边屋子,娟子荣子和其他宫女为了方便伺候索性都睡在堂屋地上,大阿哥、溥伦、李莲英他们也都到马车上歇了。 光绪倚在屋角,伸直双腿,也闭上了眼睛。破天荒的母子同处一室,却各自怀揣着心事,可谁又能睡得着呢。 蝉声渐渐地低下去,山里的夜风推着闷热渐渐散了,倒有几分寒意袭上来。 兰琴和手下另一小监一房前一屋后同值上夜。虽不是荒郊野岭,却也人心惶惶。 坐于场院台阶上,兰琴把衣领微微松了松,伸手一碰才意识到,自己前颈、胸口、腋下全是粗布衣服浸了汗怄起的痱子,白日里疲于奔命伺候主子不觉得,到了此刻夜深人静才火辣辣地疼起来,伸手去摸全是针尖儿大小的刺,粗啦啦地扎手。骨头被马车颠得也像是散了架,这会儿颤颤地酸疼。蚊蝇成团地在眼前飞,可疲累已让他抬不起手去哄了。自己一个汉家平民出身、干过粗活的奴才尚且如此—— 他不禁回过头去看那间破庙。 他呢——?! 哪里再敢往下想。 哪里再忍往下想。 珍主子若在天有灵,请给万岁爷托个梦吧。哭诉我就是那害了您性命的元凶。只是,请您一定叮嘱万岁爷。 ——忍着痱毒也好,不茶不饭也罢。 可爷……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谁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户人家献上刀切馒头清粥咸菜,还有三顶驮轿,专门便于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经南口至昌平兵营,驻军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饭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关外,已经是申时了。 光绪掀开驮轿帘,巍峨的长城在身后绵延开去。那一头,是被列强□□的千疮百孔的京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似一个玩笑。紫禁城还在否?无从得知。眼前层叠着屏障似的山峰,虽是盛夏,却没有什么植被,只有大块大块粗粝的页岩耸立在山崖之上,刀锋一般,收割着他“一国之君”最后的自尊。 闷热的阴霾下,汗渍的牛皮衣服全都贴在身上,一点气都透不出的。 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統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統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統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幸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叹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