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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李沉舟的来信,又像保存价值连/城的珠宝那样将李沉舟的书信收藏。一开始他舍不得多读,一开始他还将之锁在桌屉里,却忍不过内心如焚的渴望,想亲近李沉舟想直抵他灵魂深处的渴望。他一口气读完了那么多页,眼睑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纸上一个一个字,被他的眼依恋地掠过,随着字句的延展,他的心好像是置于蓝紫色的海水里,哗啦上去,又舒悠下来。李沉舟仍然是那么亲切,他仍然称他是他的小宝宝和好孩子;他说一想起他的小宝宝在前线受苦,他的心就像被磨在烫红的铁砂上。他还说到战后的设想,说他会亲自来前线接他回去,不,也许等不到战后,也许他很快就要到前线来接他回去,他们一起回小吉坡去。李沉舟还道柳横波那小妮子还时不时地念着他的兆哥哥,总是缠着他问“兆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看到这,兆秋息反复地用衣袖揩着眼睛,衣服袖子上斑斑点点尽是变深了的颜色。 对于自己,李沉舟却着墨甚少,只是说了一句“你无须为我担心,我是没有什么日子不能过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兆秋息的眉心打起小小的结,他猜那是因为五爷总让李大哥伤脑筋的缘故。五爷,五爷,他是那么那么地羡慕柳随风,羡慕他在李沉舟心目中的位置,可是柳五却好像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他以消磨李沉舟为乐。李大哥呢,也知道五爷在消磨他,有时也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是兆秋息知道,李大哥很难真的生五爷的气,很难真的下决心不理睬五爷。李大哥从不说他喜欢五爷,可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李大哥总是很大方地说他喜欢自己,可是人人脸上都写着“算是这样吧”的神情,那是由于所有人都知道,在李大哥的心域里,五爷挡在所有其他人之前。兆秋息很高兴看到李沉舟花上这么多页纸给他写信,告诉他他爱他,他想着他,他心中还有他。这些语句像是膨大的焕发七彩的泡泡,旋着教人迷醉一时的瑰丽的光,浑然不顾这些脆弱的泡泡能坚持上多久,是不是一只粗心的蜜蜂就能将之刺灭。——不,兆秋息不会这样想,他不会认为李沉舟在有意对他支谎,他相信李沉舟对他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李沉舟对他过于爱护,没有向他披露整张画图的另一半,那就是,也许他更喜欢五爷…… 萧开雁出发去往长沙之前,一共跟梁襄长谈了两次,一次就是他在营地的林子边首次见到他那一回,第二次则是他临行前一天的傍晚,梁襄亲自到营地来找他,他们几乎畅谈彻夜。从从前谈到现在,又从现在谈到将来,谈以往的不可谏,谈来者的不可追;从他们互识的人,谈到互知的事,其间萧二提到赵师容的名字好几次,而梁襄则频频提及高似兰和雍希羽。 “而今只要停战,萧二哥便可回重庆跟赵小姐完婚了。”梁襄这样给萧开雁鼓气,心里想的却是不知赵师容是如何跟柳五分开,如今柳五过得又是如何。时光流逝,朱颜凋改,可是一些东西却如同河底的沙石,浪浊浪清,而始终存在;就算不再那么尖锐那么交迫地存在了,也还是存在,让人看到春花秋月就会想起,那么不经意地,那么不自觉地。 萧开雁对着顶上吊下来的电灯,浩叹道:“如今说起停战,就像说起战前一样,那么不切实际。打起仗来日子固然过不下去,可要是停战——因为战败而停战——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日子又能过得下去了?”手掌按在腿上,来回地在军裤上摩挲,他是再热也不肯放松一颗纽扣的。 梁襄侧低下头,凝视着灯光喃喃,“再过几年罢——雍先生说最多几年后,总得停战……”瞥眼见到外头一屋伏案理整文件的兆秋息,随口问道:“你这个副官,听口音也是江南一带的人?” 萧开雁一拍腿,“对了,还有小兆,需要拜托你。我这次去长沙,小兆不跟我走,他是李沉舟的宝贝,我让他能多留这儿一天是一天……” 几句话教梁襄听得转过来,脸上的疤印都紧绷着好奇,“李帮主的宝贝?李帮主他……”既然已经说到了李沉舟,那么柳随风也不远了吧。 萧二便微笑着向他说起李沉舟恳请他照顾兆秋息的事,又道李沉舟目下正在昆明,该是同柳五那家伙在一处。想了想,萧二还是没将之前柳随风在彭水强掳乔望春的事说出来——这不仅在乎君子当非礼勿言,还在乎那一整件事都是那么的让人啼笑皆错;好比你把内裤挂在外面晾晒,结果收回来的时候,发现裤裆里多了块狗皮膏药,那么顶好一个人暗暗地把唾沫咽下肚去。 关于李沉舟、柳五和兆秋息三者间的关系,萧开雁向梁襄表达得很隐晦,用的是富于教养的子弟蜻蜓点水而纹理细细的措辞,重在意会而非言传。萧二认为梁襄必定是意会到了,那个年青人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眼里微光频烁,不断地拿眼去瞧外面的兆秋息,侧着脖子,欲言又止。 萧开雁自己则一杯杯地吸着茶水,他以为自己这些年是变得越发妇人嘴了,隔着一堵墙讲论他人的私情。他对自己有点不满意,可是却也从这碎糟浮沫的风言中体味到一种发着腐味的快感。一丝丝的快感,刚从脊髓里分泌出来,就被根基扎实的君子气所抑制,浅尝而辄止。——战争不仅让人死亡,有一刻萧二忽然想道,也教人精神猥慵;战争改变了一切,叫所有人都变成另外的样子,或好或坏,当然基本都是坏的。几乎所有人,都屏着股不约而同的默契,一点点地往下堕落;战争的泥淖一眼望不尽,既然不尽,还持身严正做什么?茶水残留的绵苦渗下心去,萧开雁觉得自己又清醒又疲惫,疲惫到似乎对上前线这件事少了很多在乎。他知道那是危险的,他知道这次能不能回来又是个未知数,他知道倘若停战得以回去重庆迎娶赵师容将是何等幸事……他知道这一切,像是看着火车的历历开过,却打不起全副精神去追赶。他望望梁襄,发现这个脸上多了道疤痕的年青人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平定,远比他自己更心静气满。他偷懒地将之归功于梁襄尚年轻,尚未跟他一样近距离地亲历战火。 “小兆的事,就拜托你了。”他又一次道,心里无聊地寻思兆秋息和梁襄哪一个年纪更大。“他不要有事才好,否则我不知将来该怎么去见李沉舟。我是愿意他回后方去的,可是这小子却偏偏……”他又想起上回兆秋息那一席情深意长的话。梁襄探究的目光再次转过来,萧二一挥手,“算了,就是个烫手山芋——我明天一走,趁机将这山芋丢给你,你不要见怪。我瞧着你,还是比小兆要透着股明白的,这让我放心很多。等到明天……” 民国三十年八月末,萧开雁率师再赴长沙,向薛崇报到,随行的包括鄂西原守军长官孙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