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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压抑滞涩的岁月里鲜有的珍贵的欢喜,他知道得太多了……相片里的母子俩,记忆中的母子俩,比较起来,后者似乎还是幸运的,比前者要幸运。不是说,活着就是幸运麽——什么样的幸运呵! 悲思源源不断地涌上,李沉舟的头愈发昏沉了。眼眶发胀,太阳xue跳得笃笃,身子猛地一抖,五指失力,照片飘然滑落。 “哎,你起烧了?怕是江水逼出寒来了!”秀音把照片拾起,推着李沉舟要他去休息,“怪不得那个后生要生姜用,他是早看出你病了——” 李沉舟忙将阿彻的照片揣到身上,贴身放好,手撑着桌子,“捂一捂,出身汗就好了……” 那边,兆秋息端着碗热姜水走进来,“帮主,姜汤好了,喝完就歇了吧!” 李沉舟不答,过一会儿,对秀音道:“吴财还活着。” “啊?” “那个打死阿彻的吴财,还活着,我从江边过来时,看到他带人在路上大摇大摆。”顿一顿,“老船家撞上去的时候,他大概不在船上——真是命好啊!”拳头慢慢握起。 秀音觉出来,“那——你是想……可是那样太危险了,老东西才来那一出,他们都在搜人呢!你不是还病着么!”不甚同意,“能安稳离开岳阳就不错了,不要再逞英雄,死掉的人够多了……” 李沉舟不说话,兆秋息更加着急,轻而快地呼他:“帮主,喝完姜汤,歇一歇……” 有点聒噪了,李沉舟略略皱起眉,被兆秋息瞧个正着,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帮主你歇着,我去解决那个吴财!” 秀音惊诧地望过来,李沉舟也望过来,脸色很憔悴了——多少年不生病,一病如山倒。他看着兆秋息的眼睛,“我早就不是帮主了,你没有必要再替我做什么……”他并不太了解这个年轻人,虽然从以往的印象来看,年轻人绝不讨厌。 兆秋息开始语塞,手里的热姜水烫得手心通红。他把碗往前递了递,眼睛望着李沉舟那异样红热的脸,张了张嘴唇,“我自己愿意的。”别的什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秀音沉浸在悲痛里,老眼却仍然精道。左瞧右瞧地,就瞧出些端倪,风月之事,还有比她更敏感的吗? 瞧出来,也只能装作没瞧出,起手灭了炉子,劝道:“老燕先顾着自己身体吧,吴财那个东西,不会得好死的。”又道:“头里那间屋子,一直都有收拾,不嫌弃的话,今晚在那里歇着,把热先退了要紧。” 李沉舟——脚底打了软,身子蒸得guntang,听了兆秋息的话,也没力气多分辨了。秀音指了方向,就径自进屋,屋里也有洋炉,只是没有点。床上的棉被,此时看来,分外可亲,“呼”地拉开来,就往床上倒。 兆秋息跟进来,把碗递上,“帮主先喝了姜汤吧。”顽固地坚持。 李沉舟逆光望着他,看着年轻人轮廓柔和的脸。年轻人长得不错,举止拘谨了些,眼神却很温柔,让人想起那些食草动物,但不是骏马——呵呵,不是骏马,世界上不会再有另一匹年轻的骏马了。 手接了碗,起身一饮而尽,热辣辣的气味顺食道而下,全身都暖烫起来了。不错,这碗姜汤,真不错……肠胃一暖,肢体放松,大脑失去目标,一浪浪热烘烘地从肚脐疏散开去,好久没这么惬意过了。忽然,屋里亮了些,光明的橘黄的火,燃起在洋炉子里。兆秋息蹲在地上,仔细地阖上炉子的盖儿,又走到窗子边,将烟管子的排气盖儿顶到最大,然后转身走出去,端了盆水进来。他走到床边,哗啦哗啦地搓毛巾,拧干了水,折三折,端端正正敷在李沉舟额上,沁凉舒爽。 兆秋息自己仍站着,手上没了毛巾,有点不知所措。片刻,好像想拉过椅子坐下,腿已经曲了曲,不知怎么地,又站直了,眼睑半垂,望着被上李沉舟的手,愣神似地望着。 李沉舟阖上眼,感受着毛巾的丝凉,心里不甚踏实。年轻人站在床边,且不去管,模模糊糊地惦记着吴财那个东西,想着离开岳阳前得找机会摁死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却偏巧这个当口生起病来,真是处处不遂人愿……呵呵,好像一直就没遂过愿。 终于,兆秋息轻声道:“帮主,你歇着吧。”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柔和的影子消失在门后。 李沉舟没有应他。他太累了,身体很重,脑子很沉,着急地想睡一觉,退了烧,就去找吴财了结一切。那么多灰败的过去,将他的身体拖垮,他的精神也不得不跟着萎顿。如今吴财成了他的目标,成了他生活的寄托,等到吴财一死,才是万事皆空,了无所依。他问秀音以后是个什么打算,也是在问自己以后是个什么打算。秀音没能说出什么来,他也不能。也就是离开沦陷区,到相对平稳的后方,随便过活。雄心壮志,早就谈不上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也变得很淡很淡。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去考虑的,是那些没有直面过生活另一面的人才容易为之激动的。而他不属于这两者中任何一个——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属于过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是他自己一时失神、一个大意、把寂寞当作出路,犯下错误,又一错再错。如今回想起来,很多事真的都是他自己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可能的事,是他自己鬼迷心窍地,一路滑到崖底,非要等到双手触到黑冷的泥地了,才恍然大悟。自己在那边恍然着,不知道旁人在心里笑成个什么样——一个卖馄饨出身的小子,学什么少爷小姐闲来无聊的玩意儿呢?非要弄到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才肯看清这个世界留给他的选择,其实没有多少吗? 如今他是明白了,如今他浑身发了热、额上烧了火,脑子反而比过去三十几年中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在烧热的蒸笼里,他看出自己过去所作所为的荒谬了。一个吃着青菜豆腐长大的人,就应该安于青菜豆腐的生活,而不应去觊觎酱鸡烤鸭。你觊觎了,被人扇了嘴巴,打掉饭碗,便连青菜豆腐的生活也过不上。待到寒风里流落街头,你又要怀念起那青菜豆腐的生活,那曾经一心要摆脱要逃离的简淡的一切,那不辉煌不美味但足够安顿整个人生的一切。阿彻的死亡,宣告了他过去种种努力的彻底失败。是那副眉眼那个模样又让他悸动了罢,以为过去并未完全过去,那失掉的某些东西,似乎还可重温——以某种形式重温。但是小崽子死了,毫无预兆地,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怀里,带着那个让他悸动的眉眼一齐死去,长埋于地下,异乡的土地。这表示什么呢?这表示,过去是无法重温的,即便是消淡了的悸动,也是愚蠢而害人。过去无法重温,更不可能凭借谁的什么骨rou以某个相像的形貌延续。结局是既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