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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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名义上,我自当尽我所责,为她选一个合乎心意的夫婿。” “被人强暴生出来的孩子毕竟是不康健的…也许母亲的情绪也能影响孩子是否带有星力不是麽?” 他无谓地笑笑:“我可不想她死在我前头,至少要值回代价才行。” “……” 重霄却久久看着面前之人,确乎想要看破对方真实的想法,却只瞧见了那深不可测的幽暗眸底。 “你可以慢慢考虑…” 他却拍了拍长袍不紧不慢地缓缓站起,得意得像是打了胜仗的常胜将军,昂扬地擦过男人高大的身影间,眸光与之傲慢地对视,一字一句仿佛刻意仿着对方初时的口气故意笑道:“紫府洲的确是我的第一考虑…却不是唯一。” “若不尽然,那丫头终也会成为我哪个小儿的配偶,我终归是不会输的…” “永远不会。” “…你便那般自信。” “自然。”他大步转身离开,唯余那厅中正中之人久久伫立:“若是你,也会有此自信的…” “东王公,我等着你的答案。” “…时间很多,但不会很久。” 男人沉默,直至不知何时,面前站着的身影已然变换成了有着一双天青长眸的人影,他却什么都没说,即使重霄也不知他为何刻意想要令这个被父神薄待许久的少年听见,或许是出于相谈甚笃的情谊还是更多的怜悯…他却只是默然将借还的几册书卷放在桌上,至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在那场神魔大战之后,或许已没有几个神活着或者记得,东王公与那个名不见经传而后一夜扬名的父神六子玄桓曾是私交甚笃的忘年好友。 而玄桓再也没有去过紫府洲。 再也没有。 或许就连玄桓自己也说不上具体的缘由…即使重霄直至现今都对三清选择了中立,未曾太有帮衬或者沦为何方势力的帮凶,纵使后来他与玄拓关系亦好,也始终处于一个若即若离的状态—— 但那时或许有那么一瞬,他的的确确考虑过那般的提议。 将神荼沦为一个生产工具的提议。 也许终是未能那般地残忍,可那般唾手天下的赌局,换作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又怎会未有一瞬间的动心呢… 玄桓想了许多,从那时好像一直想到了现在,却依旧想不通天下何故、人情何顾…不过是对自身一个冠冕堂皇的表面标准罢了。 心怀大爱的人往往残忍而不折手段,面薄怀义之人也许自私且淡漠。 他或许一直都是属于后者。 他其实从未爱过天下,爱过权势,爱过江山,爱过所谓的生灵—— 他只爱他自己与那些他所在乎的罢了。 这大概其实也是他而后不愿瞧见神荼也好…雩岑也好,同玄拓或是零随那等男人在一起的结果。 为皇为帝者,不念己爱,不为几欲,只望苍生。 即使是残忍而不讲道理地牺牲自己的利益、牺牲一些莫须有的陌生人甚至于爱人的利益与性命,若能得天下大同,他们都会选择如此。 玄拓成将、嗜武为作天下,天帝零随更是那般对自己残忍到极致的典范。 他只想要她开心、幸福——一世如此,故而纵使当年青要帝君濯黎硬是使了无数诡计将她哄骗下嫁,他却依然选择了默许。 无论哪一世,她总是愿意舍下一切去爱那般的无爱之人,却只得到了一身伤满脸泪。 至少她虽不爱,濯黎对她的感情却是真的,那般的权势与财富也能保她一生无忧。 他又何须阻拦呢… 总归不会是他。 从那时…她还叫作神荼之始便是这样。 说什么替身与转世—— 其实在他眼中,不过只是换了个名字的她。 那个丫头一直在。 神荼不是她的名字,雩岑也同样不是…她兢兢业业地学习,认认真真地待人处事,她自强,她直率,她不爱欠人任何东西,也爱娇娇气气地耍些无赖、撒点无关紧要的小谎,常是躲懒就是一日,甚至于不分好坏也不顾自身能力地救人—— 她从未变过,无论是神荼还是雩岑。 他还是可以从那般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认出她的模样。 他的不学无术不知在何时变作了炙手可热的学术成果,他好像也渐渐同其他兄弟一般,在无声息间沦为那个名作‘父神’的男人获得更多权力的政治工具,玄桓想,或许他本可以无声息纨绔而固执地反抗那系在身上的牵丝线,那个男人总是那般地懂得一切,也或许根本只是个巧合—— 神荼的到来,令得他的生活仿佛变作了那片摧残的星空。 他一日日地看着那个丫头从初时的无知蛮横一天天变成他所想象的任何美好的模样,却也知晓父神将她送来的含义…在他的教化中,那个野兽般的丫头终是变成了一只乖顺服从的小绵羊,方且她也并不需要学那般多的政治、军事…她只需要学会听话—— 永远当一只什么都不知晓的、随时都可以任人宰割的绵羊便好。 而为什么是他呢? 待到父神死后,男人有一日或许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那个人至始至终都未曾看得起他所拥有的一切,他所有的知识在父神眼里不过是一堆无用之物…在其他兄弟那或许能学到对她有用的东西,而他彻彻底底便是个无用的人,自然教给她的也都是无用的知识。 这便是那人最想看见的。 而他却未有来得及看见,他曾经那般得意的儿子们在神魔大战中一个接连一个地死去,自小万般都懂却万般也不精的废物终有一日会一步步取代他们的作用与地位,成为三清最后的一根支撑大梁。 这是相当讽刺的。 或许是自小与其他兄弟接触不多,无人知晓,那时三清几乎灭门的悲痛之下其实带给他更多的是所谓‘大仇得报’的爽快。 即使那些死去的人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只是当了那个人的棋子罢了… 也包括他。 玄桓对所谓棋子的痛恨其实更多的是对于自己的痛恨。 棋子啊…棋子—— 他终究也成为了那人的帮凶。 玄桓本可以成为玄桓,不是父神六子,也不是她口中的六哥哥… “六哥哥——” 他还深刻地记得那日,记得那个发着光的星星几乎跑散了一头的长发,满脸洋溢着笑意在阳光下朝他大步跑来的那一日。 他的心在颤,跳动的频率快到无以复加。 他很想告诉她…这是一个陷阱,告诉她回到星界…或是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都好,不要爱上任何人也不要屈服于任何人—— 也包括他。 他却自私地说不出口。 若是可以… 他像是鼓起毕生的勇气张口欲言,确乎想要一气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悸动、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落寞与孤独和盘托出,他知晓她是这世间唯一的,她是他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却只听得那终是扑在他怀中的小脸蹭着他的胸膛抬起头来,笑眼弯弯地,眼眸中的倒影却好似越过他,看向那更远之外、悬挂在天上的灼热太阳。 她告诉他,她喜欢玄拓。 喜欢那个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心里的人…那个被称作父神的男人最得意的小儿子。 玄桓的心凉了半截。 他所担忧的,他所害怕的,他所畏惧的,他所无法触碰的…终究在有一日明晃晃地如同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憎恶这一切,又明明白白地成为了这一切的帮凶。 即使这时光重新来过,她还会是一般的选择,他却好似霎那如坠冰窟,嗫喏着却好像始终张不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六哥哥…六哥哥?——” 面前的笑颜依旧,却好像熟悉却又很陌生。 “…为什么?”他很想问个明白,问清楚这一切的缘由,可话到嘴边,好像只浅淡又无力地只剩作了三个字。 她眨了眨眼,好似不明其意,却继而笑了,如同任何一次撒娇般,像是明媚又安定地面对自己的长辈与倚靠,蹭着男人的胸口笑道:“因为你是六哥哥啊——” “荼儿唯一的老师…也是荼儿最最最喜欢的六哥哥。” 却终究不是玄桓。 “喜欢…” 可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玄桓像是愣了很久,久到那颗狂乱跳动的心好似冻结,又好似已然停摆再也听不到任何心跳,他自那时起好像便已戴上了一副属于仁义道德、成熟稳重的面具,那是不属于一个自私而又叛逆的少年的东西,他就那般小心翼翼地将原本的自己蜷缩着藏在了那个名为老师的面具背后,好像渐渐变得善解人意、变得乐于助人、变得确乎心怀大爱这天下苍生,也顺理成章挑起这三清的重担—— 这是她所看见的,也是她所希望看见的…只是老师,便只有老师。 也只是她许多哥哥中或许不那么特殊的一个。 即使那本就不是他。 …那又如何呢? 反正也无人爱他。 只要她所希望…他每一件每一样都会为她实现。 为星星…实现每一个愿望。 玄桓或许曾时时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的天空很澄澈,很干净,就连星星也是那般地闪耀,一颗一颗像是不灭的宝石般深刻地缀画在天上,好像也只有那时,她是仅属于他的—— 那颗耀目的星星曾完完整整地属于那个每夜伴着星空坠入梦轮的少年。 380、丰碑 雨声滂沱,又一次轰然炸起的雷鸣直插云霄,直至一闪而过的电光擦亮男人静谧的侧脸,确乎才将他从漫长而沉着的回忆中拉出,旁侧床榻微动,睡意正酣的小脸却在电闪雷鸣中不安地蜷缩得更深,仿若惧于这天底之间的躁动,方才抚平的眉蹙不知在何时皱得更紧。 她们…终是不一样的。 不觉间,玄桓不知已经默默盯着那张熟睡的小脸看了多久,周围的空气无声自动,却无灵力波荡,阵法的密不可见的微光仿佛跃出窗棂,在那滂沱的雨夜中无声形成了一层细密的屏障,包拢着小小的书屋—— 只霎那,万籁俱寂。 周围的雨声雷声像是一瞬间消失不见,屋内静得就连灯烛噼啪的爆燃声都仿佛清晰可闻。 烛影晃动,晦暗地在斑驳的墙面映出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随着那窗缝时起时灭的风摇摆不定,男人的胸口砰砰跳着,往日忽略难闻的心跳好似在一晌寂静中渐渐清晰分明,温热的猩红潺湲着、迸发着浸润每一寸枯槁的血脉,仿若那晃动的不是烛影…而是他的心。 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 沧海桑田,他犹记的自己数千年前途径青崖的一夜,这片寂寥的沙洲还是漫不尽绿意的森林。 他好似行过许多许多的地方——下界、仙集还有那一目九州的人族大地,他知晓那条星河一通三界,他便默然地沿着那条河一直…一直地走,一如他不曾知晓自己将会何时停止,也不知那目的地又在何处…… 他只是一直地走,去希冀那并不可能的可能出现,一如在夏夜寻找并不可能的大雪,在沙漠寻求一场千年难逢的大雨。 即使他明知晓这不过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纵使那似人非人的木偶描摹而出的眉眼再那般像,纵然那神通变换出的身影是如此相同,纵许这世间总能找得出那样与她容貌相当之人…可目及非虚,假的便是假的,就好像花色俱全,却独独无香的海棠… 玄桓不知到底是骗不了自己理智还是到底骗不了自己的心。 从十万年前起,他就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身影再也回不来了… 可心呢? 心会骗人吗? 他不知晓。 自好像在七重天当年遇着那个从昆仑初临此地的青衣身影,那般热烈跳动的心就好似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仍记得九重天两人相逢一见的那场大雨,他仍记得昆仑的那一夜…一切都好似那样混乱,两人逃囿于群山那夜的月光好像那样远又那样淡—— 她终是很抗拒神荼的身份…因为好似每一个人都曾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明白那种感觉。 就好像在父神看重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之后,在他成为三清最后一根称得上的顶梁大柱之时,好似所有人都在他身上寻找着其他那般的影子与他无时不刻做着比对。 “可雩岑就是雩岑,到底不会是神荼,也不愿作神荼。” 他看见她板起一张小脸如此说道,他却好像很想笑又很是想哭,他知晓神荼并非神荼,雩岑也并非雩岑…她唯只是她自己罢了。 相似与不相似又是如何呢? 一副皮囊,还是一模一样的相貌? 她只要为自己活着便好…只为自己。 于是他道:“我知晓,阿岑。” “你与她不同,你们不同。” 荼儿与阿岑一般,同一颗星星,今日与明日的光都是不一样的,可只要见她还亮着,还高高挂在天上,他便心生欢喜。 玄桓不知自己疯了多久,还是如那时的玄拓一般步入了那样疯魔的怪圈…他明明白白嫉恨于那时神荼的不告而别,却又在那夜为引追兵之后独独留下她悄然而去。 他本可以在她身边…如十万年前那般。 可一切都没变。 她又一次死在了玄拓的怀中,也又一次从他的身侧便那样决绝地离开了。 他尤记那夜,月明惨淡,月色下,那张好似饱受误解与纠缠的小脸就那般明晃晃地在昆仑群山的掩映中掉下泪来,他知晓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被遮蔽于那个十万年前阴影下的光,他同样痛恨于那些水中望月的叶公好龙之人 可如今的他…又做了什么呢? 玄桓曾耻于自己弟弟玄拓的疯癫,如今一路而过的魔怔无非也是在重蹈覆辙。 就算找到那个容貌相同的女子又是如何呢?是为神荼、为雩岑,还是囚禁起来只当那已逝之人的替身? 他的虚伪与那些令人唾弃的男人本质上并无不同…他的慷慨,他的理解,却在另一个可能另作下一个替身之替身的人身上化为肮脏的乌有。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自私且肮脏的人罢了。 与那些自私自利的人没什么不同。 直至后来…也不知是多久之后,他以为他的压抑的、可耻的占有欲便那般消散了,他好像只是想再见她一面,或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她终将成为她自己,只为她自己独活,不作任何人的替身,也不会有任何过去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这是他所那样冠冕堂皇地希望的… 他只是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冤魂,残破的身体与那望不尽的黑暗岁月是他最后的囚笼。 因为那是她所希望的…代替一个已死之人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不生不灭,不喜不悲。 他证明只是她存在过的一部份罢了。 他不敢死去…玄桓这般地想过,或许到后来的后来,所有人都死了,也所有人都将她忘记了…神荼何人,那个曾经来过女孩又是如何—— 他是她永远活着的丰碑。 他就这样矛盾着、寻找着,玄桓不知晓未来的将来再度遇见那个女孩又是如何,但好像只要幻想她活着,自己的就好像还有未来,还有时间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找下去… 直至他遇见了那个人。 他站在他面前,男人容貌依旧…那样相似的人,那样一般地如琥珀般的发色,有时仔细想想,颇会觉得这个世界很是奇妙,有心无心之间便只隔着一副皮囊,他或许是恨过的…恨过这张如此相似的皮囊,可时间磨砺之后,便也只剩那钝得只够刺伤自己的棱角。 他好像终是发不起脾气了。 没有欢喜、没有哀愁、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好像只是一具活着的木偶,他好似本也不需要这些。 转身欲走之间,那人却只是默然将腰间那块熟悉而又陌生的原灵玉攥在掌间。 “它已经没有半分星力了。” 他却只是平静地继续往前行去,直到—— “最新打探的消息…星界彻底关闭了。” 霎那回头间,那人的琥珀眸好似与阳光融在了一处:“玄桓…” “…不必再找了。” 星界彻底的关闭,一如十万年前那般,可当年她不是终究还是… 然随之落到手里的,还有一朵已然干枯的花。 “星落……” 他几欲颤抖地几乎扶不住那把椅,随之继像是疯了般翻找起来,然终攥在手里的,只有另一朵同样不知何时已然枯败的星落。 神荼死后,星力尤在,残存的星力依旧星点留于生前的物品之间不曾消散,星落看似轻薄更是万坚难摧…还有那被毁的结魂咒—— 若单只是偶然,可为何世间所有的星力都在不觉间消失殆尽? 一道沉重的真相好像火辣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即使他所不愿承认、拒于选择,心中唯余的那些光好像在一霎那间化作了虚无,玄桓嗫喏着仿佛张不开口,坠如千金,胸口好似霎那撕裂的疼痛,令得耳侧轰鸣不止。 面前的景象好似晃了又晃,他好似终是发出声来,残破的声线好似被拉扯到极致般地沙哑难听—— “零…” 面前的景象却渐渐模糊黑暗。 沉重地倒下之前,他确乎终只听见了对方末尾的那句: “…吾名萧何。” 381、伪装 一病如梦,万象始新。 之后的之后,玄桓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来到青崖的,每一日的周而复始就好像成为一场场新的幻梦。 “这是…” 他尤记那个男人离开前深蹙的眉头,他却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看天上被那般光澈惨淡的云,三星两点,便终会在风里揉成一抹再也看不见的素色。 一切好像重新回到了十万年前,他又一次开始一如既往地等待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只是这次确乎再也不尽相同… 恍惚着,也好像在梦中在幻影里再度回到了那一日,黄昏和月色好像柔和地融在了一处,照进那处最初的山洞,也打在那个离开的娇小背影上,逆着光,他无数次在梦中想要去挽的那双手,在风中、在云里、在昆仑的月下,均成为了一道往来的风。 “魔毒…?” 那个男人的声音震惊而讶异,他却好似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无谓地追忆往昔…追忆那些片片零落的记忆。 他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千年…万年…十万年?甚至于好似更长更长—— 那是连天地都颇觉相当漫长的时光。 沧海桑田,就像游走的云无数场来往于这世间,只是这次…他不愿再等了。 肆意蔓延的魔毒在体内蔓延,成为了十万年前那场战争最后遗留的叙事者,也都源于他那一刻的选择。 他从不曾后悔。 蓄积在体内的毒若附骨之疽般蚕食着体内的生机,野蛮而狠辣,毁灭着一切,就像是那个以命为战的暴虐种族,玄桓近乎毁去了所有的灵根精血才将那些趋之不去的毒牢牢压制在一双腿上,那般轮椅从此如影随形地跟了他不知多少蹉跎岁月…天之骄子的一夜神陨,随着那无数人的扼腕而叹终究淡出历史,成为了三清的过往。 诈死只因不愿为人所趋,他知晓三清对于那个名作父神的男人的意义,纵使如今已然只剩那庞大的躯壳,他却依旧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一切往昔。 他这一条破落的性命从此不为他自己,只为那个死去的人活着。 不是父神之子、也不是老师,更不是所谓的哥哥—— 他只是玄桓,也只想作为玄桓而存在。 而真正的玄桓早在十万年前…早在那日的那场魔伏中,便已经死去了。 灵力尽失的废物如何,脱去那一身权力关环的皮囊又是如何,虚华的一切好似只是泡影,他好似不曾在乎往日的一切、现下的所有…可在藏书红楼再度见到那个身影的前一刻,他却只是慌乱而狼狈地躲开了。 指尖微颤,他就像是个见不得光的堕鼠躲在阴暗中,透过小小的门隙贪婪地看着那站在光影之中的人影,被灯光拉得好长好长。 他到底竟是自卑的…是害怕的。 玄桓一度曾以为他不在乎失去的一切,地位也好,名利或是权力,更甚于一身的强大修为,都成为了往昔不曾悔恨的陪葬,可再度圜转见到梦中之人时,他却连一副得以屹立在对方面前的健全躯体都不曾拥有。 他害怕怜悯的眼神…更害怕那个眼神是从那双杏眸中而来的。 “玄桓…!你疯了!” 那道白发身影看着他的眼神好像难解又愤怒,玄桓知晓白泽在想什么,更知晓所为的一切的后果,他却终还是一次又一次无视好友的咆哮,毅然迎着阳光走到了她的跟前。 即使她不再认识她,即使那张熟悉的脸上流露出来的笑容是那样地疏远。 可至少在她的面前时…他不能是个残破之人。 婚礼如始,滂沱的暴雨中如始…昆仑夜下的相会也是如此。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倔强,也是那直坠地狱、日复一日地躲在黑暗里的人,那么一丝丝残破而又令人怜悯的尊严。 他痛晓每走一步,便好似硬生生踩在万千磨得锋利的刀剑锋刃之上,仿佛将整个身体都搅得血rou模糊;他深知每行一次,那般附骨之疽的魔毒就会在他的身上肆意蔓延一分,一步一步嗜入那心绪紊乱的胸口…只有提前服用过量的止疼剂才可稍稍止歇。 就好像自虐那般,他已然不记得有几次悄悄地尾随在她的身后,也曾麻木地躲在清斋云府的附近,寻着那急匆匆上下班穿梭在人群之中的背影,就好像臆想着终有一日不期而遇地相逢,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着,轻描淡写地笑着,与她轻轻说一声‘好久不见’。 纵使她早便完全忘却了他。 那个偷来的结魂咒不过是他自私的妄念,也是他卑微地捧在手心中聊以取暖的最后一丝温度。 炙火灼烧又有多疼血rou每一步嵌在刀锋上的触感又是如何—— 可好像她欢欢喜喜地一笑,寒夜寂冷的月亮都有了暖洋洋的温度。 不是神荼,也不是雩岑,她只是一颗挂在天边的星星…一个求而不得的爱人。 等…在等什么呢? 也许是那日过后,他开始不知晓这一切的意义。 黑漆漆的夜空好像一如既往,没有人会记得、也没有人去问,为何从数万年前的某一日,那漫天的璀璨便再没有出现。 他只是一个活着的碑,一个永远若蝼蚁般生活在黑暗与死亡中的躯壳。 他好像终究是累了——累到难以再追求任何的过去,十万年的沉寂与那星光葬在夜里,一时的欢喜终成为了割断悬在头之刃的那把刀。 既要忘…那便彻底忘个干净。 时间仿佛变得没有概念,他不知是何时来到青崖的,也开始不在乎也不曾去压制那肆意在体内破坏的顽毒,深入骨髓的寂寞和痛不欲生的魔毒不觉间成为了他度过每一个夜晚的老朋友,不知在何时的夜里,在梦中,他终究好似化作了一阵来往的风,同少年时代的愿想那般,亲手触碰、拥抱那转瞬即逝的星星。 那颗独属于他的星星。 每夜的梦里,他看见一颗星星落下来…落在雪山,落在山峦,落在海面,落在无人知晓的沙洲。 光阑入梦,不知千年。 玄桓好似从未如此这般平和…平和地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 玄桓常常发着呆,对着那北塞的秋风一坐便是一整日的时光,也或许是在某一刻他终于想明白活着,本身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所以那道身影才一次又一次走得那般地快。 昏昏沉沉,明日又是新的一日,或许待到记忆完全消散的那刻,那道困囿在残破中的灵魂终能得到永远的解脱。 一切好似从未发生…他也不再有任何痕迹留于这世间。 他本以为一切便回这般永远而又短暂地下去…直至—— 一道光的出现,仿佛搅乱了梦境的深潭。 ……… 留下她,其实是男人一念自私的冲动。 玄桓不知自己这种莫由来地落空从何而来,明知晓这世间不再有她,他却好像还是惯性地去寻找那个相似的影子。 她来的那日,是个晚上。 他依旧深深记得那日的月色,或许就连玄桓自己也不知怎会记得如此深刻,日复一日的相同好似就被那个突如闯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相似的身影,相近的声音,他依旧如同往日的每次那般沉默地躲在狭窄的缝隙之后,渗进来的光也好似难以掩盖突而急促紊乱地心跳,理智与那莫名的情感纷争在霎那刀兵相见,然战意未止,那道轻薄的门帘便被突兀地掀开,迎面撞向了那道身影。 玄桓想,或许他曾是期待过的—— 不若也不会因而再度听见血液流淌的汨汨,也不会感受到胸口突而急促的心跳。 可当那道身影终将一脸青面獠牙的伪装卸下,他直视着那副陌生面孔的心绪万千…却唯独没有空落的失望。 好似面前之人本就是这副模样,也好似两人早便熟识了千万年那般漫长。 他却总是一日又一日地将她遗忘。 玄桓每一日从床上醒来,确乎都要忘却眼前之人的容貌、性格甚至于名字…可面前之人却好像一点都不曾陌生,就像是永久活在了他心中的影子,常常的怪言怪语也好似让人并不意外,有时突兀言语的前一刻,他好像便能猜出面前之人下一句话又要说些什么。 与其说是一种久违的陪伴感…这好像是那个名为穆青的少年所无法给予的,玄桓敛眸,眼角余光透见手边放着的一沓密密麻麻重复书着某两字的素纸,午下斜斜的光影照落,直至而后的字迹逐渐变得潦草难认,那两个字的笔画仿佛刻入骨髓,纠缠着他的每个日夜。 “神荼…” 他轻喃出声,不甚碰落的薄纸随着卷入的风漫天飞舞。 直至最后一张的飘落,那张满是墨痕的素纸却轻描淡写地将其背面袒露,正面无数深可破纸的墨迹几乎污浊了整掌背面,他却还是在那些凌乱的划痕中看见了两个字—— 绫杳。 他开始将一切奇怪的情感归结为对理智的背叛。 星界的关闭,星息的逸散,包括在下界、人族甚至于万年间的遍寻,都毫无蛛丝马迹,对比起雩岑当年隐隐约约的有迹可循,包括残余在她灵力之中星星点点,可以与星落相呼应的星息,从那朵花莫名枯萎的时候他就已然知晓奇迹的可能已然在不觉中成为一个苦涩的笑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星息的感觉。 就算是当年已然不知淡化多少倍,就连众多上古真神无一察觉的雩岑,他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那种不同于常的奇异。 可绫杳不同。 在无人知晓之处,他曾无数次试图去感应、去测验她身上可能存在的一些独有气息,可面前之人无论从身世还是灵根上,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族。 其实早有一点便可排除。 雩岑当年托生以灵,为天地生,大概率是寄无数天地之气灵养而出的,反之人族,就算是步至为仙的人族浊杂之气亦也太多,无根至纯,就算是个仙人孕胎,也只是被活活吸干的结果。 需要灵养一个神胎的灵气之大,若大海苍茫,深不见底,如他当年步至人族,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寻找这的世间异象。 …他在期待什么呢? 玄桓开始逃避于自己枯竭地、好似想自圆其说的想法。 所有一切的猜想无非不是在与理智的作对中将残余的幻想一点一点残忍踩灭的过程。 一样的米虽养千百种人,可这世间熙攘人繁,相像之人再过如同也不过只是相像。 令他动心的始终是那个早已回不来的人。 玄桓如同这般地告诉自己,无声而冷漠地一次又一次将那迎上前来的笑脸推拒得很远很远…即使她本没有任何错。 这只是他的一种反抗,一种厌恶背叛的决绝。 好像只有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他才能胜任这场与自己的战争。 ……. 他终还是服了软。 他未曾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丫头对自己是那般地狠。 在那种情势她明明可以丢下他们不管的,以他对她往日的态度…这种事本可以做得很是绝决。 一番苦rou计,对自己狠,对敌人为是更狠,却为了救一个无亲无故、冷漠到极点的陌生人。 所以这样的人往往才傻,不顾一切地活该被人利用…被人用作挡刀,无谓的同情心泛滥,又爱惹是生非…… 玄桓确乎是愣了一下,耳边好似幻听着,看见了一个满脸血痕的小脸。 “欸…不必不必——六哥哥怎得这副表情?这不是我的血啦…嘶——”那副鼻青脸肿的小脸依旧洋溢着笑,咧起的嘴角却在话语间扯疼了嘴角的伤,却还是一脸无谓地摆了摆手道:“没事啦…伤我的人比我伤得更重——” “连他全家我都一齐帮忙送走啦。” 鼻尖洋溢的血腥气味浓厚,面前之人无所谓地皱着眉搓了搓手上凝固的鲜血,可这样好似修罗的人却为了一条魔孽好似不惜与全上界为敌。 “若我将它放走了,说不定明日便死了…” “他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已然会自己捕食了,再说魔界…” 他倏然想要趁其不备伸手夺过那完全称得上是烫手山芋的魔孽,她却防备踉跄后退几步,分寸不让地将它牢牢护在袖中。 “荼儿!——” 他头一回如此对她大声喝道,她究竟知不知晓这只蛇意味着什么! 那是上界无数的牺牲,也是所有人不共戴天的—— “你们这些神,各个都嘴上顾念好生之德,如今遇到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玩意便要喊打喊杀,魔向来便是魔,仙生来便是仙麽?!这些人自己又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龌龊事,如今的冠冕堂皇又是踩着多少人的血上来的?还有那下界被你们弃之若灰的仙族、人族…!” “够了…!” 玄桓抖着唇几乎有一瞬间,觉得面前之人的恢复了那些不属于他…也不曾属于‘神荼’的记忆。 “就因为他是魔?所以就该杀、就该死?!” 面前之人却依旧愤愤往下直说,他却只听得耳侧一片长鸣,面前之人口中的‘他们’,无非将他也与那般的鸡鸣狗盗之徒划作了一齐。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仁义存焉? 她一直是这般看他的麽? 玄桓哑然说不出话来…到底最后,为她,或许也为了那份只存在他心里的情,玄桓终还是顶着群神压力,将那条魔蛇远远地偷偷送去了紫府洲。 神荼顾念的想法,终究只有她心里在乎的人罢了。 玄桓有些难过得想笑,瞧,爱与不爱的区别总是那么深刻而明显,从不用隐藏,也不必隐藏。 魔生来便是魔麽? 一如他从来不认为神便代表这世间的至善,不过只是人族的某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美好臆想。 他看过的肮脏太多了,或许那时对于那个魔孽的不容只是一种庸俗的趋利避害,所有高不可攀其实都往往来源于断情绝欲下的空洞,若是有了感情,神一样也会变得患得患失、庸俗不堪,与他们所蔑视的低等人族、魔族并无二致。 他将那条蛇取名作谛申。 谛者,听也;申字,为约束、束缚之意,也为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