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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亏,这月终究都是干净的,洒下万千清辉,光耀万物。 而他这一生,大抵是再也洗不干净身上沾染的淤泥与污渍了。 这声轻微的叹息顺风落入了楚怀婵耳里,她探询地看向他,见他负手立在船头,孤零零地立在孤月之下,半点烟火气也无。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上次在画舫上见到的,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并非是她眼花。 纵他流连花丛,终究也……孤寂不足与人道也吧。 她仰头看了眼这轮皓月,一时间想不明白,到底是这孤光清辉更寂寞,还是眼前这人更无人烟气息。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艘蚱蜢舟虽然行船极快,但实在是太小,容下他们三人已是有些拥挤,而方才迎孟璟进后院的那帮人,在送他们到湖边时,早就识相地退了下去。 扶舟飞速地划着桨,脸上笑呵呵的,似是欢快得紧。 她目光落在一旁的娇妍睡莲之上,怔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东流呢?” “岸上放风呢。”扶舟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改口试图挽回,“嗯,就那种放风,少夫人想必不懂的,快活着呢。少夫人不必管他,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把您刚买的宝贝给摔了,您放心便是。” 他反应虽快,但她还是听出了几分异样。 她转头去看孟璟,他仍旧立在船头,脊背笔挺,身形虽瘦削,但多年习武的底子在,绝算不上瘦弱。 借着月光,她甚至还能看清他虎口上长年征战所磨出的厚茧。 不知不觉间,这船竟然到了宽敞的阳河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一泓困于后院的湖水,而是能连通阳河的一条水路罢了。碧宁居的灯火辉煌与寻欢作乐的靡靡之音被抛在身后,反倒是前方河岸边上静静泊着一艘双层画舫。 须臾,她便明白过来,所谓莺燕花柳,不过是障眼法。 但问题是,她虽不知孟璟在做什么需要这般避人耳目,但既然不能为人所知,他今夜却这般并不避忌地将她带了过来,虽然可能是因为她的固执与胡搅蛮缠惹烦了他,可他那样的性子,她早间已见识过一回厉害,可他这次却没有让东流将她强行轰走。 她思绪不自觉地飘远,想到她刚进门的第二日,他因为那些人来找她多了几句嘴,便毫不犹豫地将人全数轰走,方才那些人也压根儿不敢碰他,确切地说,别说碰,连近他的身都不敢。但他方才却主动对她伸出了手,而她却会错意接连逃了两次,难怪他生了气。 她多看了他一眼,下弦月的清辉和对面画舫上昏黄的灯光同时打在他身上,照出一半冷清的孤魂,也映出了另一半随着小舟轻荡的人影。 他好似也生动了起来,终于沾染上了半分人间烟火气。 她有些理亏地往他那头挪了两步,小行船中,小舟并不平稳,她战战兢兢地迈着小步子往他那头走,惊得小船晃晃悠悠,孟璟被这动静扰得不耐,侧头盯了她一眼,总觉得这死丫头下一瞬就会径直栽下河去,甚至已经想好了从他这个位置动作,哪种招式会更容易阻拦这呆子溺水。 他琢磨了一会儿,目光也便毫不顾忌地打在她身上。他兴许是被众星捧月惯了,惯常打量人时都是这样,高高在上,毫不顾忌对方的心思,她初时觉得这种眼神让人很是难堪,眼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时间久了,甚至还慢慢觉出一分坦诚的意味来。 她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或者损他几句,反而轻声道:“刚刚对不住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璟没料到她会服软,微微怔愣了下,低声道:“没事。” “嗯。”她说完这话,并不往后退,也不再继续说些别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同他一块儿,仰头望了一眼这月亮。 她久不出声,孟璟问:“还有事?” “没。”她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孟璟,你看这月亮,其实也并不是孤月的。” 天际星子错落,星罗棋布,将这轮明月围在中间,清辉不失,却也显出几分热闹的意味来。 她声音很轻,继续道:“你上次同我说,栖月阁旁边的那泓湖水,等月上西楼时,瑶台仙人傍水而栖。十六那天晚上,我从你那儿回去之后,特地绕去东池看了一眼,是真的很美。是叫东池是吧?下次月圆时,我请你去看啊。” 他微微弯了下唇,笑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会对这般简单的一句话如此受用,兴许是因为这人,年纪不大,却真是个厉害的小管家婆,精打细算成这样,连请他游乐这种事情都半个子儿不舍得花,只愿意请他在府里看看月亮。 他转头看向她,忽然惊觉这是第一次,她在非情绪不好的情境下唤他名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平和,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明明连这笑意都和她这人很衬,淡到近乎了无痕迹。但这笑,就是有种莫名的感染力,令他心内久卸不下的重担都松下去了些许。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舟靠岸,他引她上岸登船。他再度向她伸出手,她也没有忸怩,径直搭上了他的手。 他这双手看起来还算文静秀气,但却宽厚有力,他微微用了些力,往上一提,顺势将她带上了甲板。 楚怀婵下意识地看向自个儿的手,原本以为定然又要再起红印儿,为免他恼羞成怒,她都已经打算立时将手藏好了,却发觉,这一次,好似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痛感传来,只好讪讪放下手。 孟璟见她这动作,几乎有些气笑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往舱内去,楚怀婵跟在他后头走,走出去几步,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 尾音轻轻上扬,落入她耳中,她瞬间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忿忿地跺了下脚表示不满,孟璟听到这动静,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笑声爽朗,令她微微怔了怔。 他惯常的笑都是那般带点轻蔑的嗤笑,或者是并无甚笑意的轻笑,听着便叫人觉着这不过是敷衍或是不知该做何表情随意笑一笑罢了。今日这样的朗声一笑,她从认识他到现在,也就听过这么一次。 舱内迎出来的人同样被这暌违已久的笑声惊诧了会儿,探询地看向楚怀婵,又转头去看孟璟,问他的意思,他稍稍侧了侧头,还没出声,楚怀婵先一步道:“你们聊吧,我不进去。” 这会儿倒不怕他趁机溜了? 孟璟觉着有些好笑。 楚怀婵勤快地给自个儿搬了个杌子,往门口一杵,双手食指捂住耳朵,噘了噘嘴,妄图强行保持最后一分尊严,冲孟璟道:“反正你总不至于跳河吧,我就守门口了。”她想了想,又补道:“怕我听到的话,你们说话小声些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