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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金童子截胡红大王 青督官初识黛郡主

    

第二十二回 金童子截胡红大王 青督官初识黛郡主



    轶青仍不惯以女装示人,与她同舍的几个女工却不依不饶,每日晨起围她于妆台前,给她描眉上妆,挽发结髻,也不管画出来好不好看,只是每日换了花样地画,也不顾轶青的抗议反对,纷纷笑道:“阿青脾气暴,不好惹,幸而去做了督官,咱们屋这才换来温公子”,又有的笑道:“说什么温公子?应唤温美人,谁叫人家男装女装都清雅风流呢。”   阿朱扶着轶青的肩叫她莫动,轻轻巧巧于她两耳后各绾了两把长发,发髻垂于鬓侧耳后,仿若两只垂下的小兔耳,再于脑后以两支缀绿松石蝴蝶的银簪固定,余下的青丝垂下,铺散及肘。

    一屋子女工皆啧啧称奇,一个道:“好手段!似流苏髻,更纯真稚气”,另一个道:“似双平髻,更清雅飘逸”,第三个道:“似垂云髻,更端丽柔美”。阿朱颇为自豪,腼腆笑道:“结髻如织锦同一个道理,有了巧思,得先筹备整体的样式方案,再因人而异做局部的调整,互相协调。如今总算找着了头发足够多而密的……这个样式,若头发不够可梳不起来。”   众人看时,果见镜前女子鬒墨如漆,其光可鉴。轶青听了只有无可奈何地笑:她成为一屋子姑娘们争相摆弄的对象,怕只因头发盛鬋这个原由。

    女工们纷纷去了织房,阿朱甚满意于自己的杰作,见人都走净了,才附耳轶青,一边望着镜中美人,一边轻声细语,浅笑着揶揄道:“温jiejie,今日咱们那位佐伦公子,又要看呆了。”   轶青忙转过头,急着斥道:“阿朱,怎么你也胡说!”   因转头太急,兔耳髻又飘逸而松垂,右边发簪斜落了几分。阿朱拍掉轶青要去扶簪的手,小心翼翼给她重新簪好,柔声笑道:“jiejie,咱们梳妆打扮是为了自己看着顺心得意,不必去迁就他人的目光,你说是不是?”

    玩笑归玩笑,一到上工时分,锦工们可不敢怠慢。阿青新官上任三把火,对锦工辖治甚严,但她毕竟只有民间小作坊的经验,许多事情实际上仍靠轶青指导。平之督造的素锦已经完工,接下来只消按之前度量的尺寸裁剪成衣。轶青则改为负责绘制新图样:除各种繁复的传统织锦图案——如真红双窠、青地莲花、四合如意、盘球晕、八达晕、宝莲龟背纹、汉玉龙纹等样式——还得另绘新的纻纸纹样、再择好纹样挑制花本。创作非几何式纹样时,无论动物枝叶或云纹水纹,最要紧的便是生动得体、层次分明、花清地白,总而言之要将活物写实于形,却要设计的简便得体。轶青总结出几个道理,如:若绘叶,便绝不能一片叶子独秀,而宜聚叶于三;若绘花,花大不宜独梗,果子若大,宜用双枝才显平衡;若绘牡丹莲花,则花头处托半片叶为佳;若绘梅花桃花,则枝子不可对发、花不可并生,否则呆板无趣,叠小花最好如‘品’字字形,也是聚之于三,发新梢最好如春燕展翅,向上飞扬;若绘蝙蝠,可模仿云纹,使其两翅高低不同方感灵动,头部似虎而身型似鼠,方得蝙蝠之精神而不必细细描摹之;若绘龙,则需在脖、腰、尾三处做弯停,方显其生动灵活;若绘凤,则需在眼、腿、尾处做延展,方显其优美飞逸。

    绘完图便是挑花结本,行业中俗称“出样子”,这一步是纹样由图纸过渡到织物上的桥梁;画师将何等纹样花色绘于纸上,结本者便须以彩色丝线随画度量,算计分、寸、杪、忽,将纹样的每一根经纬线交织上的细腻纹样、配色变化都表现出来,使编结的花本成为一种细致简洁的、让织工易于理解的程序“语言”。因此,挑花结本最考验人的心思灵敏,算术清楚,对立体的空间概念有敏锐掌握。挑花时先用金线勾勒纹样的轮廓,行话叫“走迹”,最要费心算度,走迹完,形状内部的晕色便比较好摊算。因纹样多由各种弧线组成,推算走迹的准确性直接影响纹样的效果,将弧线做得圆润玲珑、自然流畅最为要紧,忌讳僵直呆板,因而行业中有“忌直贵曲”的口诀。

    轶青最喜爱绘图,但因敏于计算,实际最擅长挑花结本。在南启时,锦绫院中的挑花结本大多由她亲自完成。南启锦绫院的工程多为皇亲国戚定制,设计图案时需考量穿戴者的身份地位,以决定南锦的品种和规格。若无督官许可,工匠极少有机会将工时和丝料用于试验和研发新的、非定制的挑花纹样,因此常常只能绘制新图而无法实际挑花。如今,她已不再负责那匹素锦,阿青作为督官,许多事务需依赖她的指导与支持,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轶青便比以前有了更多时间投入研究与创造。

    “温锦官,我忘了……这里是……毛?丝?”

    用生硬汉化提问的锦工叫佐伦;年轻小伙子生得朝气蓬勃,栗发微卷,褐瞳泛金,是锦绫院唯一一位凉人锦工。轶青始终心心念念在五胡城见到的那匹毛丝混制的耀缎面料,于是请示了阿青,阿青又请示了北院,允许锦绫院聘请一位中都民间作坊的锦工。佐伦熟稔于毛丝混织的方法,过去十日与轶青一同研究出一套新的织法,大抵是以甲经为熟丝、乙经为生丝,熟丝较软,不易褪色,而生丝较硬,虽易褪色,却有钢骨且容易塑形,甲、乙、丙、丁、戊五纬用丝,己纬用羊毛;丝与毛的回缩率和强度不同,耀缎用三纬丝一纬毛便不结实,新方法纬线五丝一毛、乙经用生丝,因增强了面料韧度与抗皱性,更显厚重与垂感,添了贵气。

    轶青从挽花机上跳下来,弯腰摸了摸纹纬,心里默默重新算了一遍,丝毫没注意到,经过适才一番折腾,右鬓银簪早已歪斜,此时将落不落地垂在耳后,乌木般铺散的青丝也已凌乱,松散地半挽在肩头。

    “嗯……长抛刚用了湖蓝,短抛该用秋香色毛线,可别再数错咯。”

    佐伦只觉得姑娘发梢似有若无地扫过他小臂,柔顺微凉的触感掠过皮肤,发油的桂香氤氲在鼻息间,少年连耳根都红透了,呆立在织机前,一动不敢动地呆望身侧姑娘。轶青没听见佐伦答话,自顾自侧头去看机上锦布的背面,一边沉思,一边用凉语缓缓道:“佐伦,我们其实也可以用三经六枚纹,可能更结实,不过纹纬提花或许会模糊……”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叮啷”一声脆响,耳后的银簪滑出柔顺的乌发,砸落在地。半挽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过了片刻,轶青才意识到,那回荡在屋中的响亮声响竟是自己弄出的。她尴尬地一怔,连忙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簪子,一只温热的大手也覆了上来,是佐伦同时伸手帮她拾簪子。

    无巧不成书。几乎同时,门口忽传一声尖厉高呼:“北院大王大驾!”   「驾」字本专用于皇帝仪仗,特别是祭天仪仗,北院大王用之实已踰制,但从中都到上京,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屋中众人闻声,纷纷伏首跪地,讷讷行礼:“恭迎殿下千岁。”

    昭进屋来,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就瞧见了跪在最后面的轶青。他的青娘满脸通红,纤细的指头被一旁少年的大手压着。那少年生得很壮实,倒春寒时节也只穿一件白布短褐,粗健的后颈与小麦色脸颊涨得通红,似乎入定一般,只顾呆呆盯着姑娘看。姑娘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手指从他掌下抽出。姑娘生的白皙,少年则一头金发,远看来好一对金童玉女。

    金守仁喊众人平身的时候,轶青慌乱立起身,脑袋险些撞在织机综片上。

    许青上前汇报进展,说春衣再过十日便可完工云云。昭听着,心思却并没放在锦绫院的事上,眼神不住向屋后瞟,越看越觉得轶青今日梳的发髻极美,三尺青丝灵秀润逸,因散乱而平添几分于她身上难的一见的娆艳妩媚。与上元那晚的模样相较,兔耳髻多了纯稚可爱。他不禁记起那晚她脸色煞白,将狼雕玉扣急匆匆塞还给他,通红着眼眶说不愿离开锦绫院的慌乱模样。

    二人正月十四在狮子城赏月,可惜并非元宵的正日子,而十五虽是正日子,又可惜当晚疏云掩月,终于未得观其全貌。而今想来,他们总是堪堪错过,不能圆满。

    堂上男子积威甚重,众星捧月般万人瞩目。轶青本来低着头躲在人群后面,尽量躲避着,也没去听堂上二人在说什么,忽闻有人唤她道:“温督官!温督官,上前来!”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轶青抬头,见唤她的是阿青,北院大王面色看不出喜怒,但凌长浓酽的眸扫过她,又瞥了眼她身侧的佐伦。轶青心猛地往下一沉,手紧紧攥着簪子,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向堂前走去。她在三步之遥处停下,叉手行一礼,道:“拜见殿下。许督官。”

    叫她平身的命令没有立刻传来,她就一直躬着身,眼观鼻鼻观心,听阿青在她身后的织机间来回行走,叫众人散了,各回工位。很快,唧唧呀呀的机杼声又在屋中四起。这时,两根骨节分明的长指伸至她面前,从她仍叉起的手中抽出银簪。轶青心一慌,下意识抬眼,目光与男人几近墨色的眸撞在一起,只一瞬,忙匆匆避开。男人虽喜怒不形于色,但神色冷肃得几乎严厉,即便她垂下眼,仍旧紧紧睃巡着她的脸;那双漂亮清浅的青碧色眼儿此时沉如酽墨,含着无声的质问,仿佛撞破了她的某种背叛和欺骗一般,漆暗的眸底燎窜着冰冷火苗,若是没被刻意的制压,只怕登时就要烛天燎原。

    身前的威压愈盛。轶青觉得颅内的血都涌向了脚底,下意识咬紧了唇,冰凉的双手紧紧绞缠在一起。

    少女脸色苍白,眼尾都泛起了水红,黑葡萄般的水眸中尽是无措,浑身紧绷,尽力往后缩着身子。昭心头蓦地一软,神色也瞬间柔了下去,眸中愠色被漆长的乌睫敛去,但淡淡的神色里总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黯然。

    “转身。”

    他说得很低柔。轶青一怔,心弦跟被人揪起一样,未敢抬头去瞧他的神色。织工都在忙,也都不敢直视北院大王,无人往她这边看。一双大手轻柔地挽起她散落的那一半青丝,按左边样式,利落地绾了个简练的髻,缓缓簪好,绾发的力道稍大,比左边略紧了一些。

    几个偷眼偷瞧的锦工——平之与佐伦在内——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目光。阿青仍在锦工间穿梭,督验工作,无暇分神,甚至都没朝她的方向转头。

    她努力想用凝视的目光引起阿青的注意。但她没那样好的运气:背后那双大手扣着她的肩,让她转回了身。

    轶青脸上灼烧,心里打鼓一样,手心都沁了层薄汗,喉咙口舌忽然很干涩,不自觉地紧咬住槽牙,仍旧低埋着脑袋。她这才发现,斛律昭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站了双小巧可爱的乳白羊皮小靴。桃夭色纱裙裙裾鲜妍娇俏,恰到好处盖至靴筒。她忙抬头。果然,一个十五六岁的明艳少女正从北院大王背后探出头来,眼神好奇而探究,还带着些许防备。

    那少女长相当真奇美;轶青一瞬间看得呆了。但见半个巴掌大的瓜子脸上,瑶鼻樱唇自不必说,肌肤胜雪也不必讲,只那一双青碧色的桃花眼,便已勾去了不知多少心魄。小姑娘玉珠儿似的耳垂上戴了一对儿同色的长耳珰,头上珠翠也都是同样的碧色,更凸显了水眸惊心动魄的明艳色泽。眉如远黛,眼角如狐狸般微微上挑,因而虽带着清水般的纯粹,却又透着浑然天成的媚态,似乎只淡淡一眼,便让你觉得她心里有你,可一回开眼,就好像她根本没瞧见你一样。

    少女年纪虽小,身材却极出挑,已几乎如轶青一般身高,桃红裙裳娇俏烂漫,青碧双眸昳丽妖冶,好似一江春水围绕欲燃的山花,明媚纯艳,欢快活泼。

    轶青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盯着少女过久,忙避开眼,迨要叉手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北院大王旋身立到她侧,对少女招手,凉语道:“羽黛,来见过温督官。”   又微微俯身低头,离她更近几分,眼神不住在她身上打转儿,声音放得低柔:“青娘。孤的表妹,安国郡主羽黛。”

    轶青定下神,不着痕迹地挪开几分,叉手行礼道:“郡主金安。民女温轶青,官营锦绫院锦工。”

    对面的少女睁着大眼,上下打量她片刻,最后瘪了瘪嘴,悻悻道:“温督官。”   轶青正寻思是否要纠正她,忽闻斛律昭低低地柔声用汉话道:“青娘,羽黛想学织锦。劳烦温督官教教她,行么?”

    男人贴得过近,滚热的气息四下扑来,她甚至能觉出他说话时胸膛的震颤。轶青忙用左手给郡主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郡主往屋内去了,心中松了口气。她一面引路,心中一面生出个念头:郡主身为贵女,若能让她瞧出南锦精妙之所在,再在中都上京与姐妹们炫耀几番,对锦绫院无疑大有裨益。机不可失。适才独面斛律昭的紧张化成了雀跃,愈发认真细致地向羽黛介绍各种丝织品的样式,小心翼翼地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锦呢,是万般丝绸制品之首。您瞧,汉字里,绫、绸、缎、绡、绢等等都从丝部,唯有锦从金部,以示锦之昂贵,正所谓‘寸帛寸金’。咱们锦绫院的花楼织机……”

    她没瞧见,这厢斛律昭狠狠剜了佐伦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却什么也说了。那厢,郡主似乎不大好伺候。小姑娘在织机上玩儿了一会儿,显然失了兴趣,跳下织机,高叫声“昭哥哥!”   向正听许青说话的斛律昭跑了过去。

    昭不禁蹙眉,严厉道:“你不好好听讲,乱跑什么?”   羽黛被训斥,水灵灵的大眼委屈巴巴望着她的表哥,“你凶我干嘛呀?我——”,她四下张望,瞧了瞧正煞白着脸作工的佐伦,又瞧见一旁桌案上的图纸,瞬间来了兴趣,“咦”了一声,道:“我看这图画得好,想叫温jiejie教我!”

    ‘jiejie’   这个称呼落在昭的耳里,似乎和羽黛适才说的   ‘哥哥’   极为般配,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吩咐羽黛不许乱动,复又去听许青讲锦院开销,不过眼神始终跟着轶青那袭蓝布裙的身影。他的青娘一踏进织房谈起南锦时,整个人便似笼罩在层层光雾里,沉静认真,明亮柔和,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轶青跟到郡主身旁,一同垂眸望着那张长约一丈、阔约七尺的图画,笑问:“郡主喜丹青?”   羽黛抬头瞧她一眼,先开始没听懂那句汉话,不过几乎立刻就猜出‘丹青’一词大约是颜料的意思,心道:汉人说话就是啰嗦麻烦,说‘画画’就完了,还非得叫什么‘丹青’。小姑娘眼珠一转,扬扬下巴道:“你这《极乐世界图》也算逼真。只是拿来织房做什么?难不成还要织出来么?”   轶青将郡主请到窗前的挑花架旁,只见图轴中心的释迦摩尼形象已经走迹完成,四周的宫殿宝庭、佛光祥云、玉池琼树、奇花异鸟却尚未完成。轶青知道上京的贵人们多信教礼佛,是以特地以这幅西方极乐世界图为蓝本做挑花,一来是自己长久以来对更加复杂的人物图像织锦跃跃欲试,二来是想为锦院在上京寻求支持、开拓新路。

    “回郡主的话,民女算过,用特阔的织机,二十一把长短抛梭彩纬,十六彩丝线,若能播出四、五位织工的人力,须四年可完工。”   又道:“此图上方十道佛光,是据《阿弥陀经》的记载,表现十方诸佛,下方绘有七宝池、八功德水、荷叶和九朵莲花,人物共二百七十八尊,楼阁殿宇、华盖幡幢无数。如果能以南锦将其织出,必将为古今织锦工艺中之巅峰。”

    羽黛望了望挑花结本,又瞅了瞅案上的画卷,偏着头想了想,蹙眉道:“画出来、裱挂起来便好了嘛,干嘛非要再织出来?织的能有画的线条清晰流畅、颜色明亮鲜艳么?既然肯定没有,织它不是多此一举么?”

    轶青一怔,片刻后淡淡道:“郡主,工艺的意义往往不在于其结果,而在于其过程与方法,以及人能客服挑战的手段与决心,您说是不是?”   她心中有些堵,把羽黛领到佐伦身旁,叫佐伦给郡主演示毛丝混纺的新料。她瞥了一眼,见斛律昭仍旧很认真在听阿青说话,没瞧见她,便趁机偷偷钻入存放染料零件的西耳房,然后穿过后院,躲去了后罩房。

    时值惊蛰,若在南方,已经到了给蚕卵催青的时节;北方却冷,冬季又干,此时尚未到常温催青的时候,锦院一时也拨不出有经验的人手做蚕母,蚕房内几排长方的蚕架,每隔一排放一个圆形笸箩,上铺蚕种纸,纸上排满蚕卵。轶青在屋子四角看了一遍,确保没有缝隙叫蛇鼠偷溜进来,又查看一遍蚕架,拣出死卵。她正聚精会神查看,忽然觉得背后凉风习习,连忙回头间,一只大掌已落在她肩头,吓得她险些将手中蚕卵全都撒落在地。

    “北……北院大王……”

    斛律昭压下她硬要作揖的双手:“我不是说过么?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要你唤我的字。”

    轶青把虚握的手用力抽回来,微微后退半步,嗫嚅片刻,道:“我……”   昭止住姑娘的话头,向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柔声道:“你别把羽黛的话放在心上。她能懂什么工艺的意义?我教训过她了,等下咱们回去,我让她跟你道歉。”

    轶青不禁抬头。春曦从东楹洒入,男人迎光而立,眸色清透,宛如山光浮黛,雨濯春尘,神色温和地偏头垂望她,叫人难以相信同一人两个月前还要烧尽南锦。

    不知为何,此时二人独处,她反而没了他当众给她绾发时的紧张害怕。她稳了稳神,又往后退了半步,颔首道:“殿下。为人之道,贵在将事情做到极致,但思想却不可钻牛角尖。郡主所言并非毫无道理,温某也是明白的。”   昭哼笑出声:“孤聘你来开锦绫院,你现在却说自己费尽心思织出的锦毫无意义。若然,孤凭什么再拨钱给你,容你试新试错?”

    轶青默了片刻,将手中的死卵放入蚕种纸包好,方问道:“殿下可知织出一匹锦,要煮死多少蚕?”   昭耸耸肩,随口猜道:“唔……三四百只?”   “若纹饰繁复,纬线重多,则要成百上千只。郡主适才看的《极乐世界图》有二十一重纬,须煮死两千只茧,真乃『春蚕到死丝方尽』,也真乃『寸帛寸金』”,轶青指向屋正中间供着的神像,继续道:“蚕花娘娘赐人以蚕桑之术,嫘祖教民育蚕,治丝为裳。但时至今日,遍身罗绮者,安有养蚕人?即便那幅《极乐世界图》是古今织锦工艺之巅峰,又有什么意义?”   昭摇头道:“工艺的发展自古便是真金白银堆砌出的。普通人家哪有钱供你去织《极乐世界图》?没有北院庇佑,锦绫院如何办得下去?你若去民间小作坊,每日为租金税赋养家糊口奔波劳碌,哪有时间精力试错尝新?你是通情练达之人,该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只是兀自低头继续挑拣死卵,没有答话。昭见她蝴蝶簪子又有下坠的趋势,轻轻为她托好,柔缓了语调,温声道:“况且,这些茧羽化成蝶蛾后,交尾不过几日便也死尽,被煮死只是提前几日罢了……你们每年不是还要留出一部分茧,让它们出蛾交尾吗?再说,汉人春夏收摘蚕茧,与凉人秋天杀牛宰羊并无二致。人虽庇护畜物,但畜物本就是为人所用的。”   轶青又默了片刻,这才抬头,轻声喃喃道:“虽有庇护,却也只是暂时的,如牛羊,秋后便要问斩。即便是蛋鸡、奶羊,也随时有性命之虞:在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中,庇护者仍能随意伤害被庇护者,不是吗?”   昭伸手捧起一把蚕卵玩看,摇头道:“虽然。若无伤害,便难以结出成果。你不煮死蚕茧,就无法缫丝。又如生产沉香,白木香树须被损伤才会结香。若不牺牲局部,怎能增大整体利益?”

    轶青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低头轻声自言自语道:“可人跟畜物的命,终究不同……”   昭放下正把玩的蚕卵,回头问道:“这跟人有什么关系?”   轶青眉尖微蹙,一横心,答道:“启禀殿下,民女前些日去涣衣局——”

    她话未说完,男人已一步跨到她身前,猛地拽住一条细腕,将她硬生生拖拽入怀寸许。

    “上次的事情过后,锦绫院的人便不准再去涣衣局。你拿孤的话当耳旁风,得寸进尺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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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注

    这一回写的很悬浮,似儿戏一般,没有厚重感。我会再改一改,但现在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介绍出人物并发展剧情了,望诸位读者见谅。

    纻纸纹样处的描述来自我能记得的绘画技法与参考资料1的云锦章节。

    《彩织极乐世界图轴》以清宫画师丁观鹏作品为画稿,精心织造而成的宋锦。图轴根据佛教经变故事画织成,内容出自“西方净土变”。坊间传说,为乾隆皇帝孝敬生母孝圣皇太后而令苏州织造局督造。原件先封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因宋锦工艺几近失传,钱小萍老师曾用六年时间复制该图,使其再现世间。

    其实轶青和昭关于艺术/科研创新与金钱关系的辩论,反映了我自己在脑海中常常进行的思考。在巴洛克时期,作曲家和键盘乐器演奏家(如巴赫、海顿等)大多为教堂服务,受教堂供养,地位如同教堂的仆人,因此他们的音乐创作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而到了古典时期,作曲家(如莫扎特门德尔松等)通常为宫廷和贵族服务,受保护人供养,创作中往往得考虑雇主的需求。直到古典晚期(如贝多芬、舒伯特)以及浪漫主义时期(如肖邦、李斯特),公开演出和教学才成为音乐家们的重要收入来源,这使他们得以创作更加自我表达的艺术歌曲和叙事性强的交响诗,这一转变标志着‘浪漫主义’的兴起(当然也有资助,因为作曲是卖的很贱的,赚不到什么钱)。其实当今科研领域也一样,我们写grants,无非就是把自己的研究“推销”给如NSF和各种基金、大厂,这样才有funding继续搞研究;当然绝大多数基金和大厂不会干预研究项目本身与研究结果,可是团队在选题时也的确需要考虑一项研究是否能“推销”得出去,不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或为做一件事而去做那件事。我认识的很多人最后离开academia就是这个原因,毕竟工资没有大厂高,如果最后还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做研究,还要把一半的时间花在写grants而不是搞研究上,在顶尖高校又要面临激烈的tenure竞争,有些junior   faculty还有沉重的teaching   responsibilities,那么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大约,凡事一旦须要按照别人的心意走,事之就没那么快乐了,这大概是把爱好当工作的代价吧。

    [1]    钱小萍编.    《中国传统工艺全集·丝绸织染》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路甬祥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