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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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匆匆而过,宋医工交代下来的四本医书,皇甫只看了《内经》的上古天真论,而冯权也不知是起了什么兴趣,安排了课程开始给他讲书,还是从四书五经开始讲起的。 虽然皇甫老不愿意念书的,但是难得冯权能跟他整日待在一起,念书好像也没有特别困难了,就是睡着的时候被冯权用书敲头,还是挺疼的…… 直到这日要去见宋先生了,皇甫才想起了摞在书桌角落的四本书,和他曾信誓旦旦要学会导引按跷来给冯权治病的事,整个人都傻掉了。 完了…他这个样子,宋先生怎么还可能教他呢…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dí)也,无莫也…”冯权正念着,瞥了一眼身侧的皇甫,果然又在发呆了,心里虽气但也无可奈何,“阿云。”说着,手里的书也落到了皇甫的脑袋上。 皇甫茫然地看过来,冯权皱眉,“在想什么呢?” 皇甫一愣,惭然一抿,“那四本医书,怎么办啊?” 冯权挑眉,笑了,“你竟然记得,我还道你忘了呢。” “宋先生说了今日要考校我的。”皇甫抓了抓衣袖,有些不知所措,“可我什么都没看。” “医书你暂时是看不懂的,就不必在意了。” “可,宋先生那里,也得说一声吧。毕竟是我自己学不会,也不好让人家空等。”皇甫说着,神情有些颓丧,“我这么差劲,宋先生若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的吧。那天他把书借给我的时候,瞧着还挺高兴的。” “阿云……”冯权见他这样不由得心疼起来。 “便是不学按跷了,也该把书还回去的。”皇甫似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去将四本书用干净的葛布包了起来。 嘴上说得漂亮…… 皇甫看着医馆的大门,踌躇着不敢进去。 冯权苦笑,推搡着将人带到了宋先生面前。 医馆中人来人往,宋先生正在为人诊脉,抬眼瞧见了皇甫忽地眼前一亮,笑着示意让他们等一等。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时辰,宋先生诊断了足有近百人的病患,有些是平常的伤寒咳嗽,有些则是顽疾杂症,甚至还有两个因斗殴而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青年,直叫两人大开眼界。医馆的忙碌似乎已是常态,宋先生的几个徒弟也是忙的焦头烂额,冯权与皇甫闲闲无事便显得格外扎眼。 好不容易,医馆才堪堪稳定下来,宋先生疲累的捏着眉心,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向久候的二人走来。 皇甫抱着书,连忙站起,满面羞愧。 “先生,我,我资质平庸,此来是,还书的。” 宋先生一怔,奇怪地看他,“怎么会,你的字犹如笔走龙蛇,这可不是资质平庸的人能到达的境界。” 皇甫头一次觉得自己受不起这样的夸赞,忙摇头,“不瞒先生,其实我不会念书的,前来求学也只是一时兴起,我读不懂医书,也不敢劳烦先生费心教导。” 宋先生看着他,兀得笑了,皇甫不解,“你能如此坦诚,可见家教甚好。” “其实,按跷之术并不需你念书多少,我只是希望你在看过医书后能想明白究竟是为何而学。”宋先生叹了口气,似乎并不介意皇甫才疏学浅,“你的那一手好字实在是叫人自愧弗如,便是只为这一项,我教你,就不算亏心。” 宋先生的年纪看上去似乎与他的父亲相仿,但是不同于父亲一惯的正容亢色,宋先生虽显老态但面相清俊,身形挺直,举手投足皆是稳重,一眼望过去便会使人生出安宁之感,实在是很奇妙。 听了宋先生的话,皇甫怔愣了许久,他原本以为像他这样不通文墨的人,除了阿翁和阿睿,便不会有人能忍受了。可是宋先生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竟然能毫不介怀他的无知无能,着实让他感受到了何为受宠若惊。 “先生既然不嫌弃,我一定会努力学好的!” 宋先生开怀大笑,对皇甫这样的态度很是满意,“不过,只学按跷之术,却不通医理难免末学肤受了,这四本书你也不必还我,拿着细细读吧,你若有心,总有一日是能读懂的,若你能就此走上医道,便对得起我今日之功了。” “君子怀德,亦是如此。” 皇甫走在路上,仍觉得飘飘然。 真的是不能辜负了宋先生的期望啊…… 冯权瞧着他这副模样,也不知该如何提起,他们并不会在此久住一事了。 “阿云,你是真的想学医术么?” 皇甫回头看他,笑得开心,连连点头。“学了医术,一来可以给你治病,二来我也好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啊,往后在别处也有谋生的手段。” 冯权闻言一愣。 对啊,皇甫总要为以后打算的,他们不会一直在一起的。便是他愿意这样帮衬着,皇甫也未必愿意一直受他的恩惠。 “也是。”冯权笑着,又忍不住说起别的,“不过,你不是会酿酒么?也不一定非要学医的吧。”这话说着有点不太好……冯权又连忙补充着,“你可是答应了要给我埋上几十坛子好酒的。” 皇甫撇嘴,“我怎么会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当然会给你酿的,但是酿酒一事又难免想到襄武怪麻烦的,学医也蛮好的,治病救人,可是功德呢!” 多多的攒一些功德,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才能多陪着心里的人吧…… “是我不好……”冯权垂眸,他竟然忘了皇甫如今已是无家可归的人,还将酿酒一事挂在嘴边。 皇甫不在意的摆摆手,“你莫吃心,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学医并非易事,没有多年之功,是学不到精髓的。” “我自然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冯权暗叹,皇甫怕是没有领会了他的意思。 “想吃什么?” 皇甫喜出望外,忙点了一堆菜。 冯权轻笑,他也给不了别的了。 皇甫用过饭后,便立刻动身前往了医馆。 冯权摸着这两日讲课用的书,感觉冷冰冰的,像是那燃尽了炭火的火炉,都是冷冰冰的。 或许是习惯了皇甫吵吵嚷嚷的在他身边转悠,突然不在了,竟然感觉有些安静过头了。 冯权苦笑。 其实,是他想岔了。不是他们不会在津阜久住,而是他不会,他是要回临洮的,可是皇甫却不一样,无家可归便意味着无处不为家,只要皇甫愿意就可以停留在某一处,不必再奔波劳顿,不必再四处飘荡。 皇甫是可以留在津阜,开始全新的生活的。 只是往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而已…… 皇甫以后的生命里,会有新的先生,新的朋友,新的经历,皇甫还会娶妻生子,或许还会成为一代名医。 不是只有他了…… 皇甫没有遇到他之前,过得简单快活,离开了他之后,也会过得恣意洒脱。 他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原来他们真的是会分别的。 他应该为皇甫欣喜的。难得皇甫往后的日子可以安定下来,他应该高兴的。 他却不知为何,笑不出来。 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千斤重的巨石,叫他喘不上气来。 他认真地想着,想要探查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头却变得越来越痛,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他抓不到任何人的搀扶,只能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到床前,躲进了冰凉的被褥。 父亲和母亲离开之后,他明明一直都是这样自己忍受着。 早就已经习惯了。 昏时,皇甫才从医馆离开,他午后在医馆帮忙,心里忧虑着冯权的头风,便特意问了宋先生缓解头痛的xue位,宋先生也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的给他指,教他按压时需要拿捏的力道,可惜他始终不得其法,加之又学过武一下手便会按得过重。 “按跷之术就是需多学多练,力道这种东西,慢慢的便会好起来的。” 虽说宋先生安慰过,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敢找别人练手啊,出了差池他可赔不起。至于冯权,就更不敢下手了,按错了xue位还不够他自己心疼的呢…… 马静息开了小院的门,见是曾帮过他的皇甫,便不由得亲近,拱手问道。“君客是到花会上游玩了么?” 皇甫却只是笑着,“小郎近日辛劳了。” “不敢言辛苦。”马静息忙摇头,看皇甫只有一个人,想着这两人整日形影不离的,便好奇道,“君客怎么一个人?” “我午后有事出去,他在房里呢。” 马静息哑然,房间里有人的么?却也不好多问,只是将人迎了进去便忙别的去了。 皇甫走到了房门前,看着房里一片暗色,也没有灯火,心下诧异。是出去了么?可阿睿不喜欢在那么吵闹的地方啊……还是已经睡下了? 皇甫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一盏灯,只感觉这屋里冷得很,顺手揭开了暖炉,果然炉子里的炭火早已变作一堆灰烬了。那应该是出去了吧。皇甫想着,心里却还是惴惴不安的,绕过了屏风往里一看,虽是光线昏暗,但明显是能看得出床上有人的。 “阿睿?”皇甫喊着,走上前去,将灯火放到了床前的矮桌上,伸手掀开了被子,只看见冯权蜷缩在床上,整个人还在微微地抖动着,听到了他的声音,才抬眼看过来。 皇甫心底一惊,忙将人扶了起来,环住了冯权的身子,才发现他遍体生寒。“你是不是头风又犯了?”皇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去按冯权的xue位,却在他后颈上摸了一手的冷汗,皇甫怕得僵住,“我去找宋先生来。”说着,便拔腿欲跑。 冯权却是紧紧的掐住了他的手腕,半晌了才声音发颤的喃了一句,“别走……”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他的身边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好好,我不走,我不走。”皇甫也不敢就这么扔下冯权不管,可他才刚刚开始学按跷之术,也不敢给冯权胡乱按压,只好将人紧紧的抱在怀里,什么都做不了…… 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席卷而来,把冯权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皇甫眼看着他仿佛置身炼狱煎熬不已,他却半点法子都没有,心头便浮起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为什么这么笨,他为什么学得这么慢,人们常说学以致用,他要学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那一步? 不知是过了多久,头疼渐渐平缓下来,便是疼,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发作的厉害了,冯权的意识也逐渐清晰起来,整个人虚脱的瘫在皇甫的怀里,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这头风断断续续的发作了一下午,真是把他折腾的够呛……真是没用啊……冯权自嘲地一笑。 “阿睿你好点了么?”皇甫忧心忡忡的问着,冯权轻声应和。 “我去打点热水吧,你浑身都湿透了。”皇甫说着,冯权这个样子只怕没什么力气到浴池去了。 “嗯。” 皇甫扶着冯权躺好,将暖炉的炭火填足,又去打了热水,将冯权的身上简单擦洗了一番,褪下的衣物被汗浸湿,皇甫只好将旧衣拿出来把冯权裹好。 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冯权身上却还是冰冷异常。 皇甫急得满头是汗,愁得不得了。 “我还是去请宋先生来看看吧。”皇甫望着面色发白的冯权,很是揪心。 “别走。”冯权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皇甫连忙将其握住,算了,明日再说吧……“你的手……”冯权定定地看着皇甫从袍袖中露出的手腕,其上是一片黑青。 皇甫一愣,忙笑着宽慰,“没事,我不疼的。” 冯权唇角翕动,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不能这么自私的把皇甫强留下来,想让他就这样去寻求自己的未来,原本那些想了许多遍祝贺的话,此刻却都堵在嗓子眼儿里,半个都蹦不出来。 冯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勉强撑起精神来看他,“你一定要学医么?” 皇甫看着冯权疲惫不堪的眉眼,从未拥有过如此坚定的决心,“一定要学。” 夜半,冯权的身子终于回暖,皇甫却舍不得将人放开,还是死死地搂在怀里。 “阿睿。” “嗯。” “你不想我学医的么?” 冯权沉默了许久,“嗯。” “睿生,我觉得人这一生要经历的离别太多了。” 两人均是沉默,皇甫突然笑了,“学医,会少一些离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