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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有客来访。 默苍离倒掉杯里的茶,将杯盏放到水池里。他慢慢向后院处走,坐在石桌边,在夏日炎热的风里不发一语。他在帮忙掩饰,扮演一个已死的人。 进门的人是凰后,高跟鞋清脆敲击,步步逼近。她坐上沙发,指尖不经意划过桌面,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余温。上官鸿信与她寒暄,而后走到窗边拉好窗帘。默苍离被隔绝在他们的谈话之外,于是便侧了脸去听蝉声。思绪同蝉鸣一样急促间断,他有太多东西可想,只是不像之前那么必要。巨子如今另有其人,他不必越俎代庖,既然无法排定轻重缓急,拘不住的念头便四处开花。他想到上官鸿信跟他说的话。 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突破,最终都遇上这句话。 我后悔了。 默苍离微微弯起唇角。 他怎么现在才后悔。 受折磨这么久,耗尽一个人的热情居然要这么久。 “他真正死了?” 凰后松了高跟鞋的绑带,在足尖挑着轻晃。她对默苍离的生死存疑。 “他死了。” 上官鸿信倒一杯清水给她。凰后先是蹙眉,而后嫣然一笑:“真是敷衍。”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下杯子,目光偶尔瞥过上官鸿信,试图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完全看不出情绪呢。” 她垂下眼微笑,从睫下注意他的反应。 “难道你心里不曾有一点悲伤?” “怎样的悲伤?”上官鸿信反问道。 “快意的悲伤,”凰后将玫瑰色的指抵在下唇,指甲上是极明艳的红,“他终于死了,你可以解脱。” “或许解脱的人是你,”上官鸿信说,“不入流的终于窥到空隙。他如果不死,哪里轮到你们九算;九算之中,也不一定轮到你。” 凰后只是笑,左耳进右耳出,恍若未闻。上官鸿信的高傲与默苍离如出一辙,她从不像玄之玄那样在意他人的言语。九算之中对智谋的推崇始终高涨,登峰造极者便是算无遗漏的默苍离。但人既有感情,终究不过是情绪的奴隶,默苍离也有布错的局。九算老五最善把握微妙的尺度,挑拨隐秘的暗火。她自信这对上官鸿信一样可行。 她的情报不算完备,不过最关键的已被她握在手中。 “他的头颅被悬在正气山庄门前,据说切口完美得像是锯树,”凰后支着下巴斜倚,眼角无限风情,她就是一个魅惑而危险的女人,很少有人能抵挡她的引诱,“还以为巨子的骨骼会更硬些。” “俏如来怎样?” “还能怎样,选了一处好墓地安葬。天气都应景,好大的一场雨。” 凰后撩一下耳边碎发,视线从地毯望向紧闭的窗帘,笑容一深。 “在外面就听到树叶沙沙响,不知道这院子里有什么好风光。” 她遥遥一指,笑说:“有劳?” 上官鸿信抬眼看她,双目深不见底。以凰后的阅人无数,他仍可算得上是极英俊的男人。她解下高跟鞋,赤足走在地毯上,绒毛厚实温暖,可是这世上哪有大夏天添置地毯的道理。他们穿过透明的走廊,上官鸿信打开门,先一步走出去。凰后紧随其后,夏季的热浪混着蝉噪扑面而来,她不由皱眉。 那个人是···默苍离? 上官鸿信朝他伸手,脸上淡淡的倦。 他不会来。凰后心想,默苍离绝不会如此婉转可欺。 然而他却来了。 穿着青白的衫,略有些瘦削,他踽踽行来,随后握住上官鸿信的手,微微偏头,以驯服的姿态将额际靠上他的肩。他纤细脖颈上系一条银链,坠着两枚同样的戒。 “这位是?” 满目静光投向她,他的双眼深如渊薮,眉目蔚然秀丽,与默苍离九分形似。差一分在求死。 “默苍离。”上官鸿信说。 凰后看他良久,别有意味道:“也可以是策天凤、神弈子或者黓龙君?” “当然。” 她便笑,越笑越妩媚,笑够了才舍得放出讽刺。 “难怪你这么平静,原是早找好了替代品。” “什么时候连雁王也学会自欺欺人。” 默苍离倚在上官鸿信肩上,胸前的伤没有好透,此刻正隐隐作痛。他勉力支撑,一张脸无懈可击,只唇色微白。幸而他从前身体便薄弱,如今重伤的虚弱正好可以化为上官鸿信对相似的追求。既然上官鸿信要演这金蝉脱壳的戏码,叫本尊不再是本尊,他便顺他的意。他当然是策天凤、神弈子或是黓龙君,名字本身并无意义。他们都没有说谎,将一切坦诚相告,只是凰后要将他认作是另一人而已。 “你妥协了?”凰后剖析他,“留在他身边本是为了证明他的错。如今你却连报复都没机会报复?” “他是默苍离。” “所以?” 她等待下文。 “他自是有资格去犯错。” “我之前不以为意,是因为还没有轮到我。” 上官鸿信说得极为平淡,语调都无起伏,若不是凰后知他过往,真以为他在说一个陌生人。多年师徒一夕反目,记忆不堪细想,粗粗观望便觉悲凉。 天阴了,日光在云后躲躲藏藏。凰后的紫色长裙被风吹起,她携起裙角,绰约生姿地走过,高跟鞋踏在败将身上,一戳便是一个血洞。什么墨家巨子,什么羽国雁王,皆是感情玩弄的造物,展览起心底最深秘密,竟不过是些旧日伤疤。上官鸿信的心本该烂透了、蛀空了、烧净了,恨却还不够彻底,结局一死一伤能怪得了谁。 “不要告诉我,你连他的墓都不敢去看。” 她发话,俨然胜利者的姿态。 “否则跟你合作,显得是我的失策。” 上官鸿信不置可否。 “他知道吗?” 凰后看向他身边的默苍离。 “我知道。”默苍离说。 他的声音与凰后印象里别无二致,让她想起那个雨天里的剧烈爆炸,默苍离被雨水淋湿的脸。 “看来你找了一个完美的替代。”凰后嗤笑一声,这场面不胜讽刺,原来一具类似默苍离的壳就可给他安慰,“某种程度上你比巨子更病。” “他虽然一心求死,到底还是活着。” “但是你,上官鸿信,你徒有躯壳。” 默苍离的舌微微跃动。 他已很久没有找九算的麻烦,没想到他们竟一点也没有长进。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上官鸿信。 (十二) 暴雨一连下了几日,台风掠过城市边缘,吹倒电线。上官鸿信有事外出,默苍离走不出这屋,室内便一直暗着。不过他也没什么用电的必要,有时坐在露台上看急雨飞坠,空气洗去闷热,一片清凉。 上官鸿信忙到深夜才回来,发上全是水滴。伞上的水扑在地面,湿了一大片。默苍离站在门内,披着件薄薄的空调衫,气息干燥。上官鸿信去浴室换衣服,出来时默苍离正在茶几上点蜡烛。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翻出来,家里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上官鸿信自己都不太有印象。室内亮起来,透明器皿里盛着黄色火焰,足下积攒几滴烛泪。默苍离推了一盏给他,睫下含着光点,将他眼里的琥珀色映得璀璨通明。 空气里渐有些微微的甜。上官鸿信终是想起这大概是某年霓裳好奇买下的香薰,只不过时间太久,香气几乎散尽。明明没有开窗,烛光却动摇,在默苍离侧脸上忽明忽暗,阴影一层镀过一层,慢慢加深。他垂下眼,长睫犯倦,整个人薄如纸张,稍一撩火便起燃。他像是要学飞蛾扑火,有种自我毁灭的病态美。 上官鸿信想,他这些天是不是从没睡过。 他斟酌几许,打破沉默。 “老师今天做了什么?” 默苍离拢着衫端坐,闻言看他一眼。问题太无聊,他不予作答。 上官鸿信走到他身边坐下,圈住默苍离的手腕。他能感觉到默苍离凸起的腕骨,那一截手臂像是汉白玉打造,触感很凉。 “老师今天有做什么吗?”上官鸿信又问一遍,靠在默苍离的肩上。默苍离承了他头颅的重量,身体往右一偏。上官鸿信本以为他要避开,已暗自收了力道,没想到那单薄的肩又递回来,他的发旋抵上默苍离的颈窝。两人顺着重量向后靠在椅背上。 “没做什么。” 他也不能做什么,除了等他回来。默苍离不动声色地看向上官鸿信,对方正低头玩弄他的手,顺着指尖一根一根捏过去,他像是在数默苍离手中有几节骨。他以前就常常这么做,只是数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数清楚。 “会无聊吗?” 默苍离眉心一动,说:“不会。” “那就好。” 上官鸿信不再数他的骨节,而是与他十指交握。他的手掌里有握枪留下的茧,还有一道贯穿的割伤。默苍离贴着他掌心如此想。记忆如此清晰,他自己也颇讶异。可能人对别人的保护就是会记的更深刻些。 那把刀本该捅进他的心脏,上官鸿信预先握住了刀刃,鲜血泉水一样冒出来,淋淋不竭。 默苍离觉得他实在太蠢,然而夜间办公时不经意想起,心尖却软。上官鸿信从不以这伤疤自喜,或许他认为这不值一提,但默苍离站在他背后指导课业时,目光并非停留在他笔下,关注的视线隐蔽如露水,日出则晞。 所以后来他也为他涉险,原因可能一半一半。一半因为他是雁王,一半因为他是上官鸿信。默苍离在枪林弹雨里把昏迷的羽国继承人抢出来,那一次他的运气好到预料不到。 “老师?” “我在听。” 他的一心多用并不因病体而失效,世间少有人及他。 上官鸿信似是哼笑一声,在他颈边轻蹭两下,呼吸声放缓、再放缓。他忙碌了两天,已经累了。默苍离冰凉的指腹压上他的眼,果不其然,过度劳累的眼球在眼皮下隐隐颤动,眼周比别处皮肤要热。睡眠缺失又淋了大雨,发热的征兆。默苍离很熟悉这个,看来上官鸿信最近无暇照顾自己。 “没话可说就闭嘴。”默苍离说。 上官鸿信没有应,他从默苍离肩上往下滑,缓慢得像皮骨分离,不舍似的。默苍离左手被他握得紧,于是右手便扶住上官鸿信的肩,利落地搭回去,免得他落在膝上一撞,睡意全无。蜡烛烧了小半盏,残留少许助眠的功效。默苍离嗅着也生出倦意。 时岁变迁,十七岁的上官鸿信他尚能背得动,如今呢,连被他靠着都觉重了。 他长大了。 默苍离胸中水光潋滟,漫出思绪许多。他逐渐想不到其他的事,一颗心随波沉浮,飘在水上,很轻巧的样子。他不是很有时间的知觉,每日这么平淡度过,已丧失了刻度的概念。 蜡烛还剩下最底一点,默苍离在肩头沉到受不住的时候叫醒了上官鸿信。上官鸿信的手指从他指缝间脱离,温度也一同失去。默苍离吹灭蜡烛,照常洗漱,卧室里上官鸿信已先睡下,囫囵盖着毯子,四角都未抻平。 默苍离替他拉一拉边角,想到凰后说的话,她为什么看不穿。上官鸿信怎么会一无所有。霓裳爱他,羽国子民拥戴他,万中无一的雁王。 策天凤也试图爱他。 虽然不那么成功。 至少尽力。 上官鸿信阖眼沉睡,默苍离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注视他。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等受伤的人苏醒。不过脸上看不出情绪,众人便觉得他是无所谓。霓裳为他争辩,羽毛未丰却出奇勇敢。她挥着翅膀把旁人统统赶出去,与他一人一边坐着,包着毯子蜷成一只雏鸟。她很好,当然很好,但上官鸿信更重要。 策天凤是个无情的人,行为重于想法,做便是做了,悔恨不是宽恕的理由。 他知道梦一定会醒,没有梦境能够持续到永远,只是那个无条件相信他的上官鸿信再也找不回。 他可随意踏碎他人自以为是的骄傲,将渺小的希望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一生设局、破局,与人斗、与天斗,无所不能。但要唤回那个上官鸿信,他做不到。 不是因为时间,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他能看见邈远的上官鸿信,就在此时此地。他陪着策天凤走出漫漫长夜,细碎的月在他们身后映满窗扉。 然后他一去不回。 默苍离甚少感到情绪,于是觉得怪异。有什么东西团积在他两腮,沉沉下坠,使他像一条被吊起风干的鱼,海风拷问他,逼出他体内盐的结晶。 上官鸿信仍在睡,他为了回来这里在城中多绕过一圈,疲惫达到临界。他不知道有人正检视他的人生。这样也许更好,至少他无暇防备。 (十三) 俏如来请上官鸿信喝茶,地点在路边的茶店。 店有两层高,顶上露台种花,稀稀疏疏不成气候。店里桌椅板凳比人多,白墙泛了色,退一大块皮,灯光一洒,倒很有几分老旧古朴。店已经如此小,茶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杯里敷衍地渗出些绿,淡而无味。俏如来在水雾升腾间拨弄佛珠,神情平和,眉心的红印比上次见他时更深。 他比上次更像默苍离。 上官鸿信隔着桌子注视他,目光落在他的手串上。 “念经?你要为谁超度?” 俏如来指尖一顿,他抬起头,眼底有一片湖水,来去涓涓,不声不响地流动。 “为该渡的人。” “在这里?” “在我该在的地方。”俏如来说。 他以十指捏了个玄妙的姿势,仿佛静坐禅台观想,指尖扶一只洁净的莲花。 上官鸿信盯着俏如来的手势看了片刻,那确实不像是一双杀过人的手,他怎么能将血沥洗得那么干净,一身白衣坐在此地,光彩灿然,四周都蓬荜生辉。 他不由挑眉:“怎么,如来要显灵?” 当然,俏如来想,就是管不管用不好说。上官鸿信看起来不像会信神佛。他只信他自己。 走过这家茶店往上走,过一座白桥,再登百多级台阶便到半山。俏如来从佛门归来后时常在这院中礼佛,只是近来次数锐减,掐指一数已有月余。自他拜入默苍离门下后,指不碰经书,口不念经文,最后竟杀生,破戒破得彻底。 他踏上白桥,脚步无端沉重,仰目看远空晴云,淡淡一叹。上官鸿信从他身后跟上来,水波摇晃日影,照在他们身上像是镜光,两道影映在水中,清绝如天人。涟漪层叠而起,致使面目模糊,上官鸿信一时错觉,站在桥上的人并非他和俏如来。 俏如来的僧衣在艳阳下白如雪,干净剔透,他的目光也如雪,看向上官鸿信时带有怜恤众生的慈悲。 “还不能放下吗?”他问道。 “既然过去的那个人已死。” 上官鸿信眯起眼,他只当俏如来在说笑。 “你放下了吗,俏如来。或者称你法号千舍利,杀过人的和尚跟我谈六根清净?” “如果连你也被众生所牵扯,那多一个我也不算太多。” “我还没得到应得的结果。” 默苍离种下因,而他收获恶的果。没有慷慨地回赠,他怎可能善罢甘休。 俏如来叹一口气,他站在桥上隔岸观火,终是离他们太远。他可以故意打偏保住默苍离的命,也可以假意同上官鸿信交易,用一条两全的计策暂时平衡岌岌可危的生死和爱憎。但在此之后,他已显出乏力,错过时间空间,他只看过那本不知真假的羽国志异。纵使心口有经文万千,谁又愿意听。 “没有结果,难道不算是结果的一种,”俏如来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有些事,求不得结果。” “是。” 比如说他的霓裳。 就算上官鸿信拜遍满天的神佛,她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她离去时那么年轻,甚至连一句怯弱的表白都没机会说出口。默苍离说也许我并不爱她。他早知一切,而后将霓裳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送入死途。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吗,她到最后连默苍离爱她与否都不确定。这难道能算是结果的一种? 话不投机,他们走下桥,开始爬上山的台阶。俏如来的院子很小,满室沉寂,当中供一尊白玉菩萨,眉目温柔,同俏如来有几分相似。后院有山泉,盛夏里依然冰凉彻骨,叫上官鸿信想起某人苍白的肌肤。 “有水杯吗?” 俏如来从房里找到一个竹子做的杯,杯上雕了几片竹叶。上官鸿信盛得半满,一口饮下,像吞了冰。俏如来看到他额上有汗水,天气确实太热了。上官鸿信一直表现得像是个地狱里爬来的空壳,让人怀疑他身体流动的是血还是憎。唯有现在,他像是一个人,会冷会热的普通人。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相处最和平的时候。如果俏如来明智,就不该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但许是短暂的平静一叶障目,他决意将事情和盘托出。 “其实···之前我有想过让你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他注意到上官鸿信正背对着他,这意味着他碰触不到他的情绪,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你同老师一样,总是在攸关的时候逼人做选择。” 上官鸿信哼笑一声:“你的不满似乎很多。” “不会比你多。” 同出一门,也没有说谁就一定比谁高上一筹。智谋如此,口舌亦如此。 “为什么放弃这个计划?” 俏如来思考片刻,说:“直觉。” 我直觉你不会杀死默苍离。 “直觉?”上官鸿信颇奇,默苍离教导他时可从没说过让直觉主导理性,“我开始怀疑你在骗我了。” 他转过身,凝视俏如来的双眼。对方坦荡地回视,没有说谎的人很有底气。 “这一把你搏的筹码很大。” “终究奏效。” 俏如来在泉水里洗了洗手,他稍后预备做些佛门功课。 “五师叔同我说了她去你家拜访的见闻,我才能将直觉印证。” “你要的不是巨子位,也不是成为巨子的我。” “你要的是第二个默苍离。” 一个死而不死、是又不是的默苍离。 “俏如来,我教过你的。”上官鸿信沉了语气,慢慢说道。 “如果想要打偏,就要先命中靶心。” 他必须先离开默苍离,才能拥有他。 如今他将他反锁在屋里,默苍离像霓裳种的植物一样安静。他不再是墨家巨子,不需要做更多事。他现在就是在等死,跟上官鸿信一起等死。上官鸿信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他某天回家会不会看见烈火熊熊的屋顶,或者满浴缸的血水,但默苍离的态度逐渐转变,从他握住上官鸿信的手,在凰后面前假扮另一人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的默苍离。 他的爱固然微薄如尘,终究还是能燃起一点星火。 太迟了。 他必须不再爱他,才能离开他。 可以预见的是这次会面同样是不欢而散。俏如来抖落蒲团上的灰,跪着开始念经,仿佛每念一遍便消一分业,减一分执著。他能听见上官鸿信的脚步声,知道他正在审视有关俏如来的一切,但念珠每拨一颗,他的心就静一分。等他彻底沉浸,外物便一无所知。 等他睁开眼,院里只剩他一人。 若有人非要去求什么因果。俏如来对着观音像拜了拜。 愿菩萨普度世人。 (十四) 太阳盛烈到不能睁眼。今天夏天尤其热,毫不掩饰,像是要把积聚的什么一并释放,一丝不留。梧桐的绿色从枝头融化,点点滴滴坠入叶间的空隙,盈默苍离满裾清影。他闭目,藤椅轻摇,一身与夏季格格不入的冷淡疏离,面孔上拢一层淡雾,总是看不分明。 上官鸿信放轻脚步走过去,随手展了扇子,雪白扇面上落一层莹亮光点。默苍离在树伞下睁开眼,他身上似乎从未有过四季的变迁,始终是凛冽的冻气。 “你见了俏如来。”默苍离说。他从不出口推测的话语,他只指出既成的事实。 上官鸿信身上带着淡淡檀香气,浅浅环绕左右,与俏如来待人的感觉很相似。 “我和师弟商议了老师的生死,”上官鸿信说,“他劝我放下。” 随后他俯下身,贴在默苍离颈边,把系着青穗的扇子塞进默苍离指间:“不知道老师怎么看?” “与我无关。” 默苍离展了扇子,流苏挥起一阵风。上官鸿信隔着藤椅拥抱他,默苍离跟那阵风一样,也许即刻便要从他掌心里飞走。奇怪的是,他的心已不再像少年时一般惶然,是习惯了吗。 “那老师是怎么想?”他的额头抵着默苍离的太阳xue,这么热的天气,默苍离身上仍是冰凉,“是想活,还是想死?” 他想默苍离会说他想死。而这个答案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他听烦了。于是上官鸿信扳过他的头,自颧骨缓缓吻过去。默苍离的嘴唇是薄薄两瓣冰冷的水露,含着只有一时清凉,解不了渴。上官鸿信移开脸,脖子里结满冰,在动作时吱呀发涩。他早看透面前这人是刀枪不入的一块顽石,却总在石上一撞再撞。他将自己撞得血迹斑斑,仿佛这样便跟霓裳流了一样多的血。上官鸿信死而复生,他不能让霓裳的牺牲沦为白费。他在自己心上刻下她,在空无一物的心脏里留一点余温。 默苍离凝视他的表情,神色略微松动,他大概是想说什么的,但他的个性根深蒂固,长出藤蔓缠住了所有话语。他拨了拨扇上的流苏,问上官鸿信说:“你希望是哪一种?”上官鸿信的神情一霎凝固,面目在细碎的光影下显出深思的模样,意外的年轻。记忆不由自主,默苍离想到初见他时,上官鸿信不过是一个从容的少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近年来气质越发阴鸷,这般阳光底下的样子见得很少了。 这个念头乍一浮现,他便清醒。什么时候默苍离也向记忆里去寻温情。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热的时候,虽然他们两人处在树下乘凉,热仍是热。默苍离替他抹去额角的一滴汗,上官鸿信大概不知道他此刻是怎样的一种温度。几乎在他来时默苍离就感觉到了,热热烈烈的暑气。 “老师经常用这句话来搪塞我。”上官鸿信说,“美其名曰可以是询问我的意见,听起来却颇多反讽。我时常拿不准你的意思。” “以前我总是想讨你欢心,不过我并没有寻到方法。因为老师你就算有情绪也不会表现出来。或者你根本就体会不到。对你而言从来没有心情一说,如此自成一座堡垒。” 上官鸿信说完后停顿一会儿,眼里有跟天气相符的金色。他看着默苍离,末了施与一笑。 “老师活了这些年月,有没有什么事真的让你高兴过?” 他果然是默苍离挑中的弟子,连提问也是与众不同。如果他问些其他事,默苍离便不假思索,坦坦然凌驾于他的头脑之上,可他问了感情,偏偏问到感情。唯独此事他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默苍离循着他的话想下去,想象自己心潮的浮动。 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他收上官鸿信为徒的那一天。他终于给自己挑了一个合心意的弟子,心里应是满意的。上官鸿信称呼他为老师,默苍离从弑师者的身份里解脱出来,成为一个殉道者。他预见到命运的终结,为此由衷快意。 但这不会是上官鸿信想要的答案,他所要的答案是与他有关。而默苍离又与他相处了太久,无法将他从生命中剔除,他确认上官鸿信所描述的雀跃的心绪存在过,却说不清是否是因为他,每一次都可以滑向更冠冕堂皇的目标或理由。默苍离想他不该是一个对自己说谎的人。 所以他只说时间最近的一次。 “你长大了。” 上官鸿信在他肩上睡着时,他很放松,可以借着烛光仔细端详他。他能在老师面前毫无防备地睡过去,默苍离在那一刻感到他信任如昔,旧日的碎片从过去掉出来,遗留片刻的温柔。 他的话让上官鸿信诧异,默苍离瞥见他瞳孔放大。他在默苍离面前一直疏于掩饰,大抵是少年期被拆穿过几次,后来就更简单的坦诚。他的情绪一览无余,反而就是要让默苍离看到,叫他看到他的恨和倦。霓霞之战后,他们相处的岁月不过是上官鸿信要他亲眼见证他的爱日益消减。他不屑报复,而是要默苍离看见后果、咽下苦果。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明知故问,他明知道默苍离的心绪为他波动,不止一次。 云朵飘飘摇摇遮住太阳,院里阴下来。气氛也变得缓和,默苍离摇动手腕,缓缓扇起风。他将角度控制得很好,分一缕给上官鸿信。当年做帝师时,尚无现时的恩怨,他没有对上官鸿信更好一些,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淡薄的遗憾。并非愧疚或是亏欠,仅仅是想上官鸿信是不是会误解,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局。 霓裳曾说他是个不会爱的人。她是对的。死人怎有余力去爱人?已死的默苍离需要一个人替他阖起双眼,告诉他,尘埃落定,往事成空。 默苍离笃定上官鸿信对自己的感情,凭他的了解,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那他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开始聊天。能聊什么呢,回首一想,竟全是不可说的禁忌,默苍离看他撕扯伤疤,稍稍不忍。但他的心也慢慢沉没下去,石投大海,不知去向。 聊了什么呢,梧桐树、青衫、扫墓时的百合、霓裳离开后枯死的荷塘,钢笔、墨家还有找不见的一摞旧书,上面有策天凤的名字和批注。不至于太沉重,但也不够轻松,他们两人在装着往昔的筐子里挑挑拣拣,从里到外相互展览一无所有。 直到上官鸿信无意间提到他书房的窗。 菱形的窗格洒进方方正正的月光,满地细小的银白色。 默苍离回忆起那情景,终是露出一点笑意。 (十五) 凰后送了上官鸿信一管针剂,透明的液体带着一些淡黄,类似蛋清的粘稠质地。她在赠送之余附加一句说明,说是这管药是可以让最狂躁的人也温驯如羊。凰后的话只能信三分,上官鸿信接过药剂,对她的说法存疑。 “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凰后巧笑倩兮:“这里不是正好有一个绝佳的试验品。” “凰后,你越界了,”上官鸿信警告地看她一眼,“他是我的东西,你没有资格处置。” “他是一个替代品。”凰后不慌不忙地说,面上仍是妩媚动人的笑容,她专心于自己指甲上涂抹完美的红色,偶尔抬头一瞥,对上官鸿信的坏脸色敬谢不敏。 “不要对我说你对一个替代品也这么珍惜。我认识的上官鸿信远没有这么多情。” “想想看,”她用手背支着下巴,长长的珍珠耳环遥遥欲坠,受不住言语的攻击性似的,“一个完全驯服、以你意志为先的默苍离。” “以你的能力,说不定可以把替代品做成复制品。他会比现在更像,完美符合你的期望。” 默苍离就坐在上官鸿信脚边,足下是绒毛丰厚的地毯。凰后对他这个所谓“替代品”格外关注执着,大概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要紧事能做。她很喜欢同上官鸿信讨论形似与神似,到最后总会将话题引导至一个要点,即哪一个默苍离是上官鸿信心中理想的默苍离。 她虽然没有爱上上官鸿信,但她已产生了好奇。她在上官鸿信情感的深渊边长久注视,终于按捺不住,想从无底洞里掘出真实。她被默苍离与上官鸿信之间畸形病态的关系所吸引,并身体力行印证猜测和推演。 如此···无聊。 他倦倦地把头靠在上官鸿信腿上,双膝因为血流不畅微微发麻。凰后很快就会离开,她今天得不到上官鸿信的答案。默苍离不着痕迹地挪动姿势,夏天让他易感疲惫,这副身体再经不起任何伤病,像是使用过度的精密机器,靠外表镀漆焕然一新,内里却千疮百孔,齿轮与齿轮用意志结合,转起来就四分五裂,一条履带岌岌可危地拉扯。 默苍离正出神,颈后忽然一热。上官鸿信将手掌覆在他的脖颈,让他抬起头面对凰后。两双同样冰冷无情的眼同时注视凰后,她从中读出危险的讯号。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上官鸿信说。 “属于我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替代,仍是我的东西。”上官鸿信极快地望了一眼默苍离,“我如何对待他与你无关。” 凰后敛着下巴看他,意思是指他自欺欺人。 “反正药剂给了你,试一试并无损失。我可是很期待你能给我一份使用报告,有利于进一步的改良。” “怎么,你不再用那些手段了?” 她最擅长的不就是制造流言吗。 凰后说:“麻烦。” 在血管里注一剂药就可以解决的事,何必要耗费更多心力。同样,杀死默苍离就可以一了百了的结局,非要用替代品来慰藉,上官鸿信的心是什么做的,它怎么能一面冷酷,一面又怀有深情。 默苍离作为本尊,始终站在流言中心。凰后杜撰的羽国志异半真半假,同真相贴近,若即若离。他拿过那支药剂端详,思考能通过它做到什么。上官鸿信一把夺出,他知道默苍离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会做,包括放松凰后的戒心。 凰后静观局面,挑眉说道:“他真的很喜欢你。” 她自觉发现事实,于是便直接宣布:“这也是他成为替代的原因。” 又一个被默苍离蒙蔽的、愚蠢的人。 话说到此,局势已被默苍离所控。他从上官鸿信掌心里拿出针管,往自己静脉里注射。默苍离要让自己更像默苍离。如果神蛊温皇此刻在场,他将听到今年里最有趣的冷笑话。 见效很快,默苍离一头栽倒到地毯上,身体颤抖,长发遮着脸,只能看见他的皮肤开始发红。他僵卧在地上,呼吸急促,心跳声冲撞着鼓膜,眼压升高,已经不能清晰视物。 “这是什么。”上官鸿信问道。他没看出驯服如羊的意味。 他只看到一只挣扎待死的困兽。 高跟鞋在地面敲了两下,凰后摇摇手指,说要是一次就成功,那还赚什么。 “先送你点甜头尝尝,他应该会···相当热情。” 上官鸿信扶起他,默苍离靠近的方式像是渴水的人爬向泉眼。他任默苍离爬进他怀里,表情纹丝不动。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驯服从不是你们巨子的品格。”上官鸿信说,他不着痕迹地用手背试了试默苍离额上的温度,从他隐隐颤栗的身体感到药剂的强劲。他按住默苍离的掌心,承诺会跟俏如来分享这个讯息,“我不需要多此一举。” 一块冰如果融化、蒸发,就完全销声匿迹。为了保存它,他宁愿它永远沉在海底。 凰后所言的热情也没有体现,默苍离的神经被多年药物浸染,百毒不侵。他在上官鸿信怀里发热,冷汗热汗交替,像是一次急性热病,他挣扎了半个多小时,然后被送入浴缸里,热水加快了新陈代谢,他浮上来,露出对世人无所作为的厌倦表情。 上官鸿信往水下看了一眼,或许默苍离并没有他表现得那样不受影响。 默苍离对他分开腿,关节像是枯萎的枝条,不能太用力,一用力就会发出扳断的声响。上官鸿信的手压上他的皮肤,感知他、抚摸他。凝固的琥珀色开始流动,唯有此时他眼底才有微弱的情感。默苍离跨坐在他膝上,双眼并无聚焦,沉湎于某种高深论题中无可自拔,他大概是虚无主义的哲学家。 理智与rou体分离,这又是哪门子的奥妙。他甚至比平时更无动于衷。默苍离是个解不开的谜,上官鸿信深有所觉,不够有觉。 他拥抱他的老师,将他放置在柔软的床铺上,他能听到默苍离血管里的血液正砰砰迸发,欢愉反映在他身体上,连苍白的指甲里都泛起血气充足的粉红色。默苍离垂着眼睑,偶尔动一动眼皮,额头上的青筋抽动,忍耐得很辛苦。 他听见他的气息和心跳,这是他活着的证明。 是了,他还活着。如果他死了,很遗憾策天凤没有教过他如何去爱一个死人。 肢体交叠在一起,汗水在背后冷却。上官鸿信用手指卷起他一缕长发,问道:“老师,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的真名是什么。 默苍离不假思索,说:“策天凤。” “是吗?” “是的。” “我再问一次,”上官鸿信贴过来,附在默苍离耳边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默苍离犹豫一会儿,也随之放低声音,他的身份不存在,故而没有说谎的理由。上官鸿信从他呼出的气流里读出微不可闻的几个字眼。 好,他记下了。免得总在回忆一个虚假的名字。 “我会告诉霓裳。”上官鸿信说,“老师,你不会介意吧。” 默苍离说可以。他本就欠霓裳一个真实。 晚上他们一起去看了霓裳,默苍离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名。琉璃串晃了晃,示意她知道了。 名字对默苍离来说变换如一日三餐那样频繁,他能用的名字很多。而他的真名反而用的很少,倘若上官鸿信不问,他都快记不起。他要他的名字做什么,找忘今焉施一个咒语,还是请神蛊温皇下一个蛊。 通常情况下他会为自己考虑所有退路,但这一次,他没有预设任何一种道路。没有人会在临死前看见不相干的幻觉。既然他看见了上官鸿信,无退路也未必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