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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基鹊桥仙(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Part 1.

    意识几近迷离的时候,袁基跌跌撞撞地却还在向前走。

    把当下的状况一桩桩拆开、掰碎了分析似乎已经刻进了这个人的本能。

    方才的突袭中左肩中了一箭,不算深,只是箭头入rou的位置凑巧,卡进了肩胛骨不好处理,但他也已第一时间做出了最佳的判断,当机立断折断了会影响他行动的箭尾部分;双手的腕骨处都被刀兵砍伤,这个有些麻烦了……

    伤口太深,他又强撑着挽弓杀了几个人,如今血似乎都已流尽,白rou狰狞地外翻,依稀可见钝刀大力砍下时飞溅刺入血rou的碎骨。

    先是弓箭手,似乎本就未曾想着一击取他心脏,只要乱箭中能射中他便能拦他一拦……

    对方实在是了解他,知道他会在那瞬息毫不犹豫地选择折断箭身,这箭头似乎是特制的,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墨家机关术,一旦入rou便会流血不止。

    然后是刀斧手。

    你瞧……对方显然也清楚袁氏这位年轻的家主在他还是长公子时便精于六艺且尤为善射。

    这些人拼了命近他的身却只是一味砍向他的手臂,哪怕自己刻意卖了几个明显的破绽,似乎只要持刀上挑便能轻易砍下他的头颅,竟也能这样毫不动摇……可惜了。这天底下又有几家的死士能做到这样的令行禁止呢?真狠啊……

    伤口的疼痛看似都已经远去了,但他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己轻骑简从北上一事显然出了不少变数,而他却丝毫未觉……

    他本不会在当下这样的时局如此草率地做出这个决定,他想,大约是公路死于兄弟阋墙之后,自己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

    袁基的思维僵硬而缓慢地发散,想到袁术横死,想到袁绍与他真正离心时。本初有自己的主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距今已过去多久了?

    那时本初在拂袖离去前看向他的目光那般复杂冰冷、隐有恨意,却也有那样厚重的不甘与眷恋,而他竟不知那是何时产生的念想。

    不……他真的不知道吗。

    袁基脚下趔趄,他却又强撑着缓缓站直。他还在提着一口气执着地往前走,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这一局已被算计到如此层面,时机、地利、情报、利益、人心、感情……可谓是机关算尽了。

    这样大的一张网绝不是一日织就,那人苦心孤诣,要他死在这里。

    他虽也留有后手,生死未定,可终究是他棋差一着,只因他的理智无比清晰又无比冷漠地告诉他:你快要死了。

    他失血过多,常年思虑过重积劳成疾的身体显然已撑不住了。

    或许是人之将死,袁基竟也开始想一些他从不会纵容自己去怀念的、会让他变得软弱和不确定的东西。

    他想,步步为营蛇蝎心肠善谋人心的袁士纪,有朝一日竟也会因不够狠心而棋差一着,陷入这样的死局。这可真是……讽刺的报应。

    袁基知道自己身后一直影影绰绰地坠着几个人,甩不开、却也不急着上前,跟了他一路,似乎是想给他这个四世三公的袁氏家主最后的体面。

    这是胜者、且是必胜者才会拥有的从容。

    而倘若他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他布置的那些后手、那些鱼死网破的算计,又有何用呢……

    以本初的脾性,在他自己死后又要如何胜得过那人?本初不会不知,可竟是如此……哪怕如此……本初竟这样恨他吗?又或者说……

    想到那个可能性,袁基又苦笑着吐出一口血来,咳呛不止整个人近乎摇摇欲坠,却还是近乎苛求自己般一味向前。

    一直、一直向前,撑着一口气便要一直向前。

    袁基其实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去哪里,他这一生似乎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只是一味向前。只要一直……一直向前。

    “袁基!你心中所求之道究竟为何!”

    “你以己身为梁背负一族天命,如履薄冰似遭苦刑,你当真无怨吗?!”

    幼年时候是母亲。

    袁基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看他,也不明白为何叔伯说她生了癔症却不唤人来诊治,只是用高高的院门将母亲与他隔开。

    他不明白为何他想见母亲是不该、是软弱,他也不明白为何与他同龄的伴读提起母亲时会有那样温暖的眸光,不明白代替母亲照顾他吃穿用度的阿姆为何时常看着他出神、背着他抹泪。

    直到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忤逆叔伯跪在母亲门外想要见她。 直到他被关在祠堂一天一夜未进米水,双手被家法打得无法自行用箸。

    直到那位与他约好次日同读的伴读无缘无故爽约后托人告诉他再也不愿与他相见。直到那位会悄悄给他塞饴糖的阿姆无声无息地消失、且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小小的袁基其实还什么都不明白。

    但他已经明白了这就是他们嘴里的软弱,一切都是他的软弱和任性带来的。于是袁基想,他要摒弃软弱。

    为此他杀死了渴求着母亲的那一部分自己。

    他再也没有去那个院子见过母亲一面,并且他学会了在叔伯们无意谈起这个禁忌而向他投来欲言又止的一眼时,从容地扬起一个理解又温和的包容微笑。

    于是他得到了叔伯们交口不绝的称赞,在他得到了“识大体明是非”的评价后,他也得到了隔着紧闭的院门单方面与母亲说话以及能自由安排母亲吃穿用度的权利。

    前者他从未行使过。袁基知道叔伯们想看什么、不想看什么,他只是沉默又无言地给那位患有癔症的母亲送去各种最好的吃穿用度、送进去他自己的人,却始终不曾过问一句他的母亲在做什么、又是否记得她有自己这样一个孩子。

    小小的袁基在那之后明白了,他想要得到一些什么东西,他就需要舍弃一些东西去交换,于是他学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

    他知进退、懂礼数,精习六艺,一日二食、从不贪口,只因自己的一切都是可以用来被放弃的。

    袁基不再拥有任何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于是他终于成为四世三公门徒遍天下的袁氏人人赞不绝口的长公子。

    于是他终于可以彻底远离那把曾经落在他手上带给他无比疼痛、却极少落在弟弟们手上的家法。

    说来可笑。

    “无怨。”

    “你以温润皮囊掩蛇蝎算计,暗中筹谋动荡天下,你可曾有悔过之意?!”

    成为门徒遍天下的袁氏手握实权的长公子带给袁基很多好处。在袁基成为袁太仆、在朝堂上也拥有了一些话语权的时候,他更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那些人,笑起来的模样和家里的叔伯们非常像。

    袁基已经舍弃了自己的欲望,于是那些笑着来和他攀谈的官员和叔伯们背后的欲望便显得愈发好懂。

    他于是明白了这就是叔伯们自己未曾做到却要求他做到的事情,他带着始终如一的温良恭俭让在这些面孔之间谈吐周旋,再在这些人看不见的地方,把他们不同的欲望整理、磋磨,编织成网,用这些东西达成一个又一个袁氏需要他完成的目的。

    这个过程需要非常小心、细致,需要照顾到方方面面,还需要兼顾人心带来的变数。

    人是如此贪婪又善变的存在,世人皆有欲望。只需要掌控人的欲望,这些看似困难的事情对袁基来说便也不过是不断重复的、枯燥且无趣的日常。

    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算计里,袁基学会了在帮助袁氏达成目的的同时,往里加入一些小小的、无关痛痒的私心。

    他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利益并不多少真的感兴趣,只是他享受能以自己的私心主导结果的过程。 在袁基不断重复的无趣日常中,这已经称得上是他为数不多的、聊胜于无的乐趣。

    于是逐渐地,袁基有了一个拥有巨大汤池的别院用以汤沐、世人开始知晓袁氏长公子喜好各式古籍、而他的制香技艺便成为了用以佐证他本人风雅美名的又一桩美谈……

    他学会了如何用漂亮的外壳来掩饰一件事的本质。就像他曾一掷千金从南方运来巨大古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移栽在自己的庭院,只为取那古木身上的甲虫来制香,而他成功地用风雅掩饰了此中的奢靡本质。

    而在这样不断cao控人心的过程中,他也逐渐适应了如何轻描淡写地把人视作棋子物尽其用,并带着与品茗焚香时一般无二的笑容将这些不再拥有价值的存在干脆地舍弃不要。

    也正是带着这样始终从容漠然的笑容,袁基轻描淡写把叔伯们的势力一一蚕食,温和地看着那些曾教会他通过舍弃什么来换取利益的叔伯们惶惶不可终日,再一个个像条死狗般匍匐在他的脚边。

    至此袁基成为了袁氏始终如一的、唯一的长公子,并且拥有了完全行使那把家法的权力。

    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想要这把家法是想用来做什么。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感到无趣,并从这样的无趣中明白自己的野心并不仅仅止于袁氏这一把家法。 他想要更多。

    袁基想,他其实知晓最初的自己不过是希望那把家法不再落在自己的手上,可那又怎么样呢。除了家法之外,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可以轻易左右一个人的东西,而他再不愿那般无能为力,只能靠祈求来规避家法重重地落在他的掌心。

    他要把权柄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如今已说不清是袁氏的目的或是袁基自己的目的,他开始试着在汉室将倾、天地为炉的这世间,让自己、让袁氏成为那个站在新王左右的存在。

    与他逐渐收拢袁氏的权柄别无二致,这不过是他一直在做的、枯燥无趣的日常,不过是……下一盘棋。

    ——我为执棋者,与天下对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人皆为棋。

    若我胜……王与我,共天下。

    这天下当然还是汉室的天下,就好像袁氏有一个人尽皆知最为克己复礼的长公子。

    “无悔。”

    “你为求一个三茶六礼明媒正娶,苦心孤诣却赔得满盘皆输,你仍无怨也无悔吗?!”

    最初注意到那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袁基其实不太记得了。

    似乎自他有印象开始,那人便已以那般鲜活又那般喧嚣的模样鲜明而深刻地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与自己曾经的处境无比相似、本质上却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半途从隐鸢仙人的庇护下毅然入世,在懵懵懂懂还未知天命有多沉重之时,便已开始跌跌撞撞扛起整个王府,学着如何在世道倾轧下做好一个小小的世子。

    天命啊……袁基有些恍惚地想,那时的他实际也并不知晓为何“天命”二字有如此沉重的分量,以至于让他们二人在最初相遇的时候便注定了彼此会选择不同的道路,一生无法谈爱、只能相杀……且不死不休。

    那个人与他不同,明明身负沉重的天命,幼时却能在仙山中无拘无束自由如鸟雀般成长,以至于无知柔软到简直惹人叹息的程度。

    广陵王府要迎来新的世子,暗潮涌动的朝堂上人人都在关注这个或许可能给牌局带来变数的存在,袁基也一样。

    三五成群甚至有私底下开了赌局以此玩乐的大族子弟,就赌这位半道杀出的小世子会因为什么原因被撤去王位。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天真的汉室血脉真的能坐稳这个位置,甚至有被撺掇的小官暗戳戳来询问他的意思。袁基一向将分寸把握得极好,从不私下妄议天家血脉,因此也只是回了一个无奈又包容的笑,用不会惹人反感的语气轻声提醒不可妄议。

    他其实也并不看好这位据说时常惹得王府礼官捶案的小世子,只是无意中想起幼时他的长辈曾与广陵王府订下过一门婚约。

    婚约者是这位小世子同胞而出的meimei,只可惜后来……一场意外的大火将广陵的先王和先王妃、连带着这位尚在襁褓之中的女世子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

    袁基无意探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也不在乎王府覆灭的背后是哪些势力的交锋与倾轧,他对那位尚未谋面便已丧生大火的未婚妻子并无感情,偶尔甚至会自嘲地觉得不入袁氏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只是对这段无疾而终的羁绊多少有些惆怅。

    婚约自然是早已作废,但或许是看在这已经无用的一纸婚书替他挡去了许多烦心的说媒还让他落了个重情的好名声的份上,袁基本人在朝堂上竟破天荒隐晦地站了队,有意无意地替这位年幼的小世子挡去了不少暗中的倾轧与窥探。

    虽说以袁氏四世三公的势力,维护两句一个无关痛痒的王府世子并不会对他要做的事情造成什么影响,反倒能落得个忠直的美名,但对袁基来说,这样心血来潮且倾向明显的私心并不经常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亦或许一切早有注定。

    小世子出乎意料,不仅磕磕绊绊成功坐稳了世子之位,还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速度飞快地成长了起来,接过广陵王位与封地的同时彻底掌控了父辈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绣衣楼,并在不断重复的血泪中抽条成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作为绣衣校尉天子利剑成为了同样处境艰难的天子手上为数不多的筹码。

    那样的锋芒……着实美丽得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袁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地长久停留在那个人身上,但他偶尔也会想,或许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这个人……这个人与他那样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样柔软、多情,甚至行事多叛逆乖张。

    她并没有选择与他一样,舍弃自己身上那些无用的、柔软的部分来换取无坚不摧,可她却依然成功地活了下来,成功地逆转了颓势……甚至和他一样开始掌握权柄。

    这个人做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选择,让袁基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性。

    看着她从天真的幼子一点点成长至如此耀眼的锋芒毕露,有一种奇异的冲动促使袁基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更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自己因为感受到疼痛已然舍弃、这个人却始终不肯放弃坚守着的东西,让袁基对她产生了些许短暂的好奇。

    或许最初他只是疑惑为什么这个人做出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选择,而大约自他对这个人产生好奇伊始,他便注定无法自拔地投身于名为“广陵王”的囚笼。

    他再也挪不开投向她的目光,且越发难耐地渴求着她的注视。

    随后便是如今想来好似梦境一般顺理成章的相遇、相知……以及相守。

    袁基难以形容自己在得知对方是女子、是那名曾与自己连接着紧密羁绊却被大火阴差阳错斩断此段姻缘的女世子时内心的震动。

    不信天命的人自此开始自欺欺人地抱有奢望,重金求遍汝南所有方士,只为求一条谶纬称他们二人互为命中正缘、注定相知相许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求得几近疯魔。

    袁基当然知道许多东西不过是假象、有些底线绝不可逾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越发沉迷于这个与自己相似却截然不同的人。

    相处越久,他就越惶恐……连二人的相遇都是他苦心孤诣经营而出的感情真的会是纯粹的感情吗? 他们之间横贯了太多的利益与算计。

    而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清醒的是,袁基从来知道广陵王志不在嫁为人妇。她不愿、此生也绝不可能为他洗手作羹汤。

    广陵王同样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绝不逊色于如今这世间割据称王的任何一人。

    袁基清醒地知晓这一点,他亦心知肚明广陵王会成为横贯在他自己的愿景前最缠人的天堑,可他却难以自持地甚至为她这样烈烈灼灼的野心而痴迷心动。

    他们也曾为共同的利益携手,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谈将来,二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欢愉的日子。

    是的……欢愉,袁基想,在青天白日的荒诞和无需多言便心意相通的那些日子里,他明白了他曾亲手舍弃的那部分自己仍那样鲜明地存在着。哪怕不去感知,也依然始终围绕他左右。

    可当广陵王的野心与袁氏的野心产生分歧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便如手中掬着的一捧水,在顷刻间便从指缝流逝了。

    水中月是天上月,任何强求月亮照诸己身的人……都会因此苛求坠入深泽。

    她本不愿的……袁基苦笑着想,是他贪心……是他妄求。自己食髓知味,便再难以忍受从前那样的日子,以至于竟妄图收拢水中月于掌心。

    他近乎偏执地游走周旋于各方之间,一次又一次借他人之手向广陵发难、施压,想要借此折断她的羽翼让她无处可去,逼得她不得不妥协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又怎能怪她觅得机会反将他一军?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他咎由自取。棋差一着,于是满盘皆输。

    既已是如此,他只希望曾经照耀过他的天上月永远是天上月,希望她诸愿皆能实现,希望她……不受束缚、恒久自由。

    ——到底还是掺杂了私心。

    袁基想,无奈他就是这样的人。

    说来说去,哪怕到了现在、自己濒死,他还是舍不得。恒久自由啊……

    “袁基…无怨也无悔。”

    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时袁基已脱力坐在了地上。

    哪怕是这样无力地跌坐在地,满身狼狈、血都近乎流尽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像一柄白玉雕琢的剑。

    他走不动了。灰蒙蒙的阴雨天,大失血和低温让袁基的神志濒临模糊。

    他就这样跪坐在尘嚣遍布的战场上,仰着头直愣愣地注视着天空,不知在看些什么,眸光是散的。似乎是濒死了,也似乎像在透过这灰蒙蒙的阴云注视着什么。

    他们今生背负的宿命如此沉重……袁基苦笑着想,他这也算是因她的仁慈,可以早一步得到喘息的机会、逃离这天地为炉的人世间的折磨了吧?

    此生也算无悔。

    她是该怨他的。殿下是在如此乱世之中尚能心怀仁善的人,足够锋利却也足够柔软,把广陵的百姓和民生看得那样重,可他……他偏执近乎疯魔,也不过只有皮相还像个人了,执念刻入骨髓,不试试斩断她的羽翼又怎么会甘心呢……

    他就是这样的人。算计这一遭,他不后悔。

    白玉无瑕,可他不是,他有私心。

    但如今输了……却觉得也好。

    袁基想,殿下是那般聪慧又剔透的人,如今他输了,她便也免遭因他不甘执念而起的、被囚于后宅羽翼尽断的磋磨。

    她有野心、亦有傲骨,这样的磋磨不过是徒增怨恨、相看两厌罢了。他虽知晓,却仍觉得不甘。

    天命啊……他们今生因不同的立场彼此注定终有一敌。他和袁氏想做那个与王共天下的存在,可她却未必不能成王。

    她若成王,又怎甘受袁氏掣肘?因此……厮杀到底,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而他如今就要死了。

    他终于要死了。袁基第一次露出这样外露的解脱笑意,像是一瞬间卸下了背上一直背负着的重担,连呼吸都轻缓起来。他不用再去想袁氏、想天下、想任何自他出生以来便与他完全绑缚让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了,他终于可以放任自己为数不多的私心彻底吞没自己。

    来世…若有来世……他能否彻底脱离这般沉重的宿命,不再掺杂任何算计干干净净地与她相见、相知……甚至是相守?

    “……无怨无悔啊。”身前传来一声极浅的叹息。

    “我……我既已……回答了先生诸般疑问,可否……咳咳轮到先生……咳咳咳回答了?”

    那人轻轻挑眉,见袁基气息微弱的样子,饶有兴趣道:

    “你见吾忽然站在你面前也不像是讶异,想了你这可悲的一生一路,若不是每每等个几息便会回答吾的提问,吾还以为你未曾看到吾。怎么,终于想通了,想要向吾求救了?”

    袁基依然是那样笔挺地坐着,脊背未曾有一丝佝偻,也不去看眼前晃来晃去一身青衫却看不太清面容的男子,自顾自眯起眼睛仰着头看天边乌沉沉的云。

    “先生……咳咳说笑了……咳咳咳咳咳……”

    似是又一口血涌上喉口,袁基剧烈地咳嗽起来,末了似乎是想抬手抹去,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也不知是咳出了这一口血还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之后说话倒是顺畅了不少。

    “袁基如今这般姿态,多有失礼……咳咳,先生见笑。既是能凭空出现在此方刚绞完rou的战场,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些人也未曾对先生作出反应,先生便不是能救我或是改变战局之人。”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多加妄求?”

    那人不接话,只是盯着袁基看,像是在看什么顽劣又新奇的小动物似的,半晌忽然道:

    “都什么样子了还一肚子算计满脑子仪态礼数……你们这些人着实有意思。可吾若是说吾能救你呢?跟着你的人是看不见吾才没什么反应,自然也没办法阻止吾。”

    袁基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却没能做到。

    “习惯了,便习惯到最后吧。多谢先生好意……只是先生既能救却看了我一路,直到如今方才开口,想必也并非全无代价。”

    “先生若非她的人,又称那些人……咳咳……看不见先生,既然先生并非常人,想来先生需要我付出的代价……袁基轻易偿还不起。”

    那人眯着眼睛轻笑一声,听闻袁基这样近乎直白尖锐的话语,却似乎也并未动怒,只淡淡又问了一遍:

    “你真不愿吾救你?”

    “不愿。”袁基回答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生死有命,落子无悔。”

    “先生或许不知……我一生也无多少私心所求,活着不过是一味向前,违背本心与她争斗。既然输了,又岂有悔棋的道理?不如说是解脱。”

    “好一个落子无悔……”那人喟叹一声。

    “更何况……这是她替我选的结局。”

    袁基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

    先是深色的淤血,再是鲜红的血,一滴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过因仰着头分外明显的好看下颌、淌过脖颈,没入本就被鲜血浸润的外袍。

    “咳咳咳……她真是……咳咳咳咳咳……还在箭上和刀刃上都涂了毒吗……”

    真是好狠的手段……好软的心肠……

    那人像是能听见袁基所想似的,诧异地开口问他: “她还下毒,这是铁了心要你死在这里,如何柔软心肠?蛇蝎心肠还差不多。”

    袁基一边咳血一边却还想笑,整个人凄艳至极,忍不住让人感慨一个人的身体里竟有这样多的血。

    他说不出话,只是想,殿下就是太心软了……才会如此机关算尽,一定要他死在这里,下的估计也是神仙难救无解的剧毒……只因她怕自己后悔。

    那人在他面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赞同还是觉得他自欺欺人得实在没救了,倒是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认真对上了袁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你要死了,可你不愿吾救你。那吾问你,你可想求一个来生?一个能干干净净、与她相知、相见、相守的来生?”

    袁基闻言对上来人的目光,心头巨震。明明先前已经动弹不得甚至说不出话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拽住来人衣摆,断断续续道:

    “求……求……求咳咳咳……求你……”

    那人叹口气,示意自己明白了。

    自降生成为袁氏的长公子伊始,到如今大权在握的袁氏家主,清隽骄矜到了骨子里的袁士纪从未求过人。

    幼时被关在祠堂时没有,多次身陷囹圄时没有,自己快死了也没有。 如今却为了这样一个无法验证的可能破了例。

    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便见他凭空生出了片翠绿的樟树叶子来。

    樟树叶子带着异香,袁基此刻却已闻不出了。那是他先前与广陵王一同制过的青天香的味道。

    那人明明捏着片樟树叶子,动作却像是握着把刀,对着袁基的眉心轻轻巧巧地一挑,一缕凡人看不见的情丝便被完整地抽了出来,柔软地依附在那人指腹。

    袁基心头一震,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他跌跌撞撞竟还想试着用血rou模糊隐见白骨的手去够眼前人的手,却被粗暴又不容抗拒地摁回了原地。

    “安分些。一个个的……若非被撺唆着灌了两碗黄汤下肚,吾才不来cao心这等劳什子破事……哼。你们两人倒好……”

    “吾问你,你可甘愿为此忍受数千年折磨?”

    “你这一去,少说也要熬上个千载,不分日夜如千刀万剐般遭忘川之水冲刷,直至洗净身上血债与恶果才能干干净净地脱去天命重入轮回。可既然洗净了,便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袁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那人后来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睁大眼睛,试图重新凝聚自己渐渐消散的意识,心说不过是数千年折磨罢了……上天竟如此仁慈,像他这样的人竟也愿意给他一个好结局。

    那人看着他直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将衣摆从袁基手中抽了出来。

    袁基近乎本能地用目光执着地去够那人空无一物的指尖,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袁基想,想要什么便要舍弃什么去换,舍弃的越多……能换取的利益就越大,这是他践行了一生的道理。

    既是需要忍受数千载折磨,那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来生吧……他一向擅长忍耐。他忍得住,也等得起。

    ——他等着……与她再相逢。

    “……多年前,你于幽州生挖了一棵巨大的老樟树移栽在别院。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你也不管各地水土有何不同,只管下重金来来回回地找人、想法子,最后竟也穷凶极奢硬生生地给这树堆活了。”

    那人像是嗤笑了一声,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平视袁基逐渐涣散的眼瞳,安静了一会后继续自言自语道:

    “你移栽这树,实则为的是取树身上的甲虫制青天香。你本是无心,可这樟树若是按原本那样长在幽州的地界,这些臭虫子长得极快,是快要被那些讨厌虫子磨死的。”

    “移来你那别院,那虫子本就不适应这般乍冷的时节气候,你又动不动就取两只制你那青天香,却是误打误撞救了那老樟树一命。”

    “加之你时常制香于树冠下点燃,也算是供了点香火。”

    青衫男子长久凝视着袁基笔直挺立的脊背,重新站起身,淡淡道:

    “如今你约莫也听不见了……吾那时化作树身来此世间历红尘劫,若是树身枯死那便真是死了。欠了你一遭,无论如何……多谢你。”

    那人最后叹了口气,伸手安抚性地覆上袁基的眼睛。

    “吾帮你收好了。有朝一日你再见到她时,会还给你的,也算了却这一桩因果。”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方才安静跟在袁基身后那几位鸢部和蛾部的密探,远远见袁基一直跪坐在地上,脊背始终挺拔如苍松,无声叹息着静候在不远处。

    见他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已是许久未动过了,踌躇着犹豫了许久,这才试探着缓缓靠近。

    到了近前才发现,袁基仰着头闭着眼,仿佛只是如平日里的小憩一般睡去了,面上的表情竟可以称得上平和。

    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温柔地替他洗净了一身的血污,让他宛如白玉全然无瑕,终于脱去所有束缚干干净净地直立在这人世间。

    众人皆默,俯首向袁氏这位已经逝去多时的年轻家主致以最后一礼。

    “走吧……楼主吩咐过,要把他好好带回汝南。”

    而此时,远在广陵的布局者独自一人站在桃娘河畔,已沉默看了一日一夜的流水。

    充作信使的绣云鸢扑棱棱落在广陵王身畔时,她似是略微恍惚了一下,随即便回过神来,小心地从鸢的腿上解下密报,一点点展开、抚平。

    而后她手指一颤,那封不过寥寥数字的讣告便从她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入了广陵终日流淌不息的桃娘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