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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斡旋为情郎

    室内烛光微动,拂阑走去关上了窗。

    “姑娘,你歇会吗?”

    行津穿着里衣,斜斜的倚在外间炕上,盯着桌上那一本厚厚的帐没说话。

    哪里还睡得着,那一本册子,载满了官员升迁遭贬交的“礼银”,逢年过节的“节税”,甚至还有婚丧嫁娶要交的“喜金”。

    官吏尚且如此,何况百姓?

    目之所及的墨迹,皆是民脂民膏,路旁饿殍。

    这番情状,行津事先猜到了几分,却不知竟如此严重。更何况……她本以为贪墨银钱的是东厂督主,阉党jian佞,谁知……竟是陛下。

    按着账上所记,丰腴雪白的银子像春日化冻的雪水,滚滚的流入了陛下的私库,再沿着交错的觥筹、祭祀的香灰、宫市的摊位和秀女的簪花流散进达官显贵的腰包。

    钱,有东厂替他搜刮;进谏的正直,有东厂替他打消,而承天帝所要做的,不过是好好调教赵谨行这条犬。

    怎么调教?用北地兵将的粮草买来莹润柔澈的玉珠,将洒在雪上的殷红变作殿堂上的yin叫,边城无数庶民的泪,抵不过陛下想看一xuesao水荡漾。

    莫容觉着自己有些不对,胸口梗着一口气,又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想笑又想哭,觉得有些疲累,又觉得应当激愤。她实在搞不懂自己的思绪,有时觉得应当找个人替自己摘了情腺。

    她不禁冷笑出声,也不知是烦闷所致,还是她当真觉着好笑。

    拂阑见自家姑娘这副不清明的模样,心下便知她又是心绪不宁。自小便是这般,细小的烦闷姑娘总是觉察不到,必是积压至山洪倾落方知不对劲,却也早已说不清是为何了,如此总归是伤身。她走上前,双手搭在行津肩上。

    “哈哈……我没事,只是真的很好笑。”

    笑够了,行津抹去眼角的泪,靠在拂阑身上。

    “你说,要多少个人的口粮,才够买宫市里一盏花灯呢?”她闭了闭眼,只觉得眼前灯太亮,照得她双眼干涩,有些怀念北疆的寒夜。

    拂阑没接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北疆的军饷有多匮乏她是知道的,吃糠咽菜都是好日子了,姑娘将棉衣给了身子较弱的她,自己衣服里塞的是干草。她不常跟着姑娘出战,只知道每次回来姑娘身上都有伤痕,在北疆五年,战马死了三匹,每一匹都是鲜血淋漓,或被开膛破腹,或浑身利箭。

    马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良久无言,拂阑最终也只是劝莫容去眯一会,天亮了才有精力与二皇子商议正事。

    李耀阳是被账簿拍醒的。

    与周公推杯换盏的快乐突然被打断,他自然不爽。

    “大早上扰人清梦……”

    迷迷瞪瞪睁眼,看见的是行津一夜未眠的双眼。

    “鸿旭,我会去南边,帮你把人带回来。”

    所谓的人,自然是二人重逢时,李耀阳提过的私兵。

    李耀阳梳洗的功夫,行津已把贪墨的情状跟他讲了一遍,待二人坐到餐桌上时,鸿旭已大概清楚莫容为何改变主意了。

    “这么看来,父皇还当真是个好人,”他咬了一口包子,感慨道,“至少他把你推到了我的手边。”

    行津递了个馒头给拈尘,没说话,无意间露出来的一抹白却吸引了李耀阳的眼光。

    “诶,那是什么?”

    行津扬起腕子上的一串珠子,个个玉雪可爱,却都不及半个小指甲盖大,下串着一根骨头,润如玉、白如脂,被盘得油亮,再往下是一条月白的络子,摇曳不止。

    “这是什么的骨头啊?被你盘成这样。”

    行津眼睛也没抬,只顾着碗里的汤,随口回道:“蛮族可汗的骨头。好像是指骨吧,不太记得了。”

    鸿旭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也太潇洒了,怎么不想着给我带一根?”

    “给你带做什么?仗又不是你打赢的。”

    行津白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鸿旭喝了口茶,道:“我暂且算是在拉拢左相一党,自四年前赵相出事后,他便一家独大,朝中除了阉党,便是他们。现下时节不好,他们力主减免赋税,休养生息,但是嘛……”

    话没说完,行津却知道,以陛下的性子,怎么可能减税。

    “所以?”

    “所以,得等。”李耀阳吃饱喝足,擦了擦嘴。“这一本账,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件错事,需得等天怒人怨,方能名正言顺的恭请陛下,退位让贤。”

    最后几个字说得收敛,却铿锵。

    行津没说话,看了看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堆满了云团,明日,约莫是要下雪的日子。

    “好,如今南方也不算太平,陛下召我回京,大约是有意让我去平定南方,若有机会,我替你将人带回来。”

    “你忘了一件事。

    ”

    “什么事?”

    “阙鹤。”

    凉风从门外灌进来,室内好像忽地凉了。

    鸿旭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仍不知道赵瑾叶的境况,叹了一口气。

    “你难道还不知道他……”

    “我知道,”行津打断他的话,“他那边你不好出手,我会想办法的。”

    “好,既然你心中有计划我便不插手了,”李耀阳拈起一块桂花糖蒸的栗粉糕,送到嘴边,“有需要随时开口,京中的人脉我还是有些的。”

    二人闲扯了一会,李耀阳便开始赶人,冠冕堂皇的说是最近恰逢娥女庆典,他要帮着同母的五公主准备南街的庙会,实在是忙。

    最终即使百般控诉,莫容也没能蹭上午饭。

    约莫是辰时光景,街上天光大好,极远极高的日头明晃晃的挂在天上,只洒下一片晃眼的光,风却仍是凉的。

    莫容有些发晕,回京这两天实在是没顾上好好睡觉,现下站在街上觉得人都迟缓了许多。

    她晃了晃脑袋,坐上马车。

    将阙鹤从陛下的掌下救出来,可是件麻烦事。

    想要阙鹤安全……不,至少不再受辱,东厂的差事暂且不提,必得让他远离宫中。

    不是没有办法,倒不如说有个绝佳的契机,但是,真的值当吗?

    莫容倚在窗边,任由凉风吹过她的面颊,好像要洗去一切纷扰。

    她回京不到十日,尚且没有踏进朝堂的浑水中,若说现下还有机会远离党争、做个闲散武将,那救下赵瑾叶之后,便是纵身跃进了权力的染缸。

    要入这场局,势必要跟臣党的儒生拍案相争,与阉党的小人虚与委蛇。

    唉……头疼。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搓了把脸,将所有头发向后一捋,本来齐整的高马尾却乱了几分。

    阙鹤……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她甘愿落进淤积俗媚之气的朝堂?她从深宅的庭院里拼了命的砸墙撬瓦逃出来,又在北地的死人堆里啖尸饮血的活下来,可不是为了一脚踩进深不见底、暗不见日的政斗党争里

    。

    仔细想想,她真的爱阙鹤吗?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即使是血亲也会有物是人非之感,何况只是年少时心头掠过的一片竹叶?心颤完也就罢了。

    也许……不值得吧?

    马车忽然停了,莫容睁开眼睛,掀帘一看,自家门前站着宫里来的人。

    “将军,陛下有请。”那太监笑眯眯的做了个手势,面上的皱纹曲折的像是山峦层叠。

    莫容表面上打着哈哈,心下却微微沉了一下。

    看来救与不救,要立刻做决断了。

    御书房中,龙涎香的烟丝袅袅地从铜熏炉的镂空中透出,轻轻地附着在陛下明黄的袍子上。

    承天帝在书桌前翻阅折子,赵瑾叶候在一旁。

    “末将参见陛下。”

    “平身吧。

    ”

    莫容抬头,正好对上承天帝的双眼,那是一双很像李耀阳的眼睛,轮廓张扬,眸子却沉郁不见底。

    房间里静得像没有一点流通,仿佛能听见燃香的声音。

    承天帝不说话,莫容也只好保持静默。

    莫容看见赵瑾叶垂首在陛下身后立着,除了一张清瘦的脸,浑身上下如玉的肌骨都被封在沉沉的藏青色下。

    那一段苍白的脖颈延伸进衣服里,让莫容想到那天夜里的玉骨冰肌。

    触手温软,滑而柔嫩,她原来从不知道,赵瑾叶是一块上好的玉。

    她无端的想起阙鹤那双眼睛,狭长温和,盈满粼粼春水。

    耳旁忽然很吵,怔愣过后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心跳,简直擂的像战鼓。

    一切的考量、算计和犹豫都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化成了晨雾,被一阵热气蒸干了。

    莫容想,那热气也许叫心有所属吧。

    “爱卿可猜到了朕叫你来有何事?”

    帝王没有抬眸,淡淡的发问。

    “末将不敢揣测圣意。”

    “爱卿莫要跟朕胡扯了,”承天帝忽而放下笔,笑吟吟地看着跪着的行津,“从你在众臣面前跟朕耍小聪明起,朕就知道你是个如何jian猾的妮子了。”

    “末将不敢。”

    行津看见那一双黑缎金丝纹龙靴踏过汉白玉的地板,定在她的身侧,肩上忽地沉重了一下。

    承天帝拍拍她的肩,道:“起来吧。”

    行津站起身,心下却有些生疑,陛下这副样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像她预料的那样有求于她倒不是问题,但若是拐弯抹角的骂她放肆,那阙鹤的事便有些难办了。

    “爱卿可知现下四境情况如何?”

    来了,果然是南疆的事。

    “漠北自不必多说,西域有蓝将军赫赫威名震慑,商道约莫无人敢扰,东海畔倭寇的侵扰早在前朝便被解决,南疆嘛……”莫容摸了摸下巴,挑起眉毛看向承天帝,“哎呀哎呀,末将真是猜不到陛下召见末将的理由呀,难道还能是平定南疆依呷那族侵扰吗?”

    承天帝哈哈大笑,加大力道拍了几下莫容的肩,拍得莫容差点痛呼出声。

    到底是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啊?!

    “好妮子!你说,要多少兵、多少粮?朕全都给!若是得胜回朝,朕一定重重赏你!”

    莫容不声不响的后退一小步,拉开自己与承天帝的距离。

    “陛下,若要臣出征,臣有三个请求。”

    她抬眸观察着陛下的神色,见没有丝毫不虞,才继续说道。

    “第一,粮草军饷要交给禾裕公主一手cao办;第二,南疆军队要由我全权调动,任何人不得反对;第三,现在起,我要陛下身边的赵谨行住进将军府。”

    承天帝微微皱眉,张嘴道:“军饷本该是户部管理,但你若执意如此,也未尝不可;等你出征前,朕自会将兵权交到你手上,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但这第三条……”他撇了赵瑾叶一眼,“你要朕身边的近侍做什么?”

    听见自己被提起的那一刻,赵瑾叶浑身就像被电流燎过一般,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差点不能自制地将头抬起来。

    guntang的温度从多疑敏感的心口流出,熏红了他的脸,让他想起昨夜安抚他的“阿容”。

    他是个贼,背着现在她的仇恨与厌恶,从回忆里小心翼翼的挖凿出蜜糖,含在嘴里温存。

    “末将与他,有些私人恩怨。”

    赵瑾叶喉头滚动一下,颤抖着下颌咬住嘴唇,衣袖遮掩下的指甲狠狠地掐进皮rou里。

    她果然知道了,潼堡之战的事。

    “莫容,你放肆。”

    承天帝回到上首坐下,与行津四目相对,霎时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你要知道,本朝人才济济,前朝可谓文武争驰,南疆一事,你决不是唯一人选。而你却想天子的近侍去服侍你,朕不得不怀疑……你有不臣之心。”

    意欲谋反的帽子盖下来,便不只是个人性命的事了。家族是兴是亡、前朝是否动荡,全在于陛下一念之间。

    若是此刻换个人站在这,就应当诚惶诚恐、下跪求饶了。

    莫容却面色不改,换了个话题。

    “臣听闻,南疆依呷那部落有两大圣物,一为‘玉骨’,一为‘冰肌’。这‘玉骨’传言是依呷那族先祖与海神结合,受神的恩泽,繁衍出依呷那一族,死后脊骨化为美玉,被用作祭祀权杖;被作为而这‘冰肌’嘛,据说是部落首领——即巫女一脉来自南溟幽处,受海神之托庇佑神的后人,可通神明、掌云雨,肌肤四季皆冷,触手寒凉,酷似冰雪,故称‘冰肌’。”

    说到这,狡黠的笑从她嘴角溜出来了。

    “陛下想要这两件宝物吧?尤其是——‘冰肌’。”

    没错,南疆之事确实不止她一人能办,但抢人家巫女做小妾这种事,除了莫容以外,朝中没有几个人会答应。

    所以,一要能打胜仗,二要帮陛下办脏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莫容了。

    胜券在握,莫容看向赵瑾叶的方向,本来想跟他挑挑眉以示炫耀,却发现那人垂着眸子,根本没法对视。

    “赵谨行。”

    陛下突然出声,却不是对行津说话。

    “奴婢在。”

    “待会你随锐璋将军出宫,西厂照常去,此后不必再进宫服侍。”

    “是。”

    承天帝接着问莫容道:“何时能启程出征?”

    莫容瞬间笑开了花,语调轻快的像得了饴糖的孩子。

    “这个冬天出发未免太过仓促,开了春南疆又正是多瘴气虫蛇之时,不如等明年夏末?江南的稻米已收过一季,粮草不至于紧张,也好准备得更充分些。”

    承天帝用一种莫容不懂的眼神看着她,又轻轻地笑了。

    “你父亲当真生了个好女儿……好罢!朕准了。”

    “谢主隆恩!”

    莫容扑通一声跪下,叩头谢恩。

    毕竟,该滑跪的时候还是要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