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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月曌下

    月光从天上泼尽人间。

    漫山遍野银光闪闪,像是谁打翻了熔银的炉子。在明亮的月光下,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饰有金色松纹的黑靴缓缓落地,月泉淮随手拂了拂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单手负于身后,抬眼看向李白。

    那双勾人的凤眸中,金色不知何时已然淡去,只剩下了一如既往的黑。那黑映衬着眼尾殷殷的红,愈发显得诡昧邪气起来。

    似人,非人。

    “月泉宗主神功大成,难怪如此阵仗。”山风吹来,衣摆猎猎,青衫的远处是纹着金松的黑衣,须发皆白的老者和眉目如画的少年面对面地站着,像风中两颗挺拔的松树。

    月泉淮嘴角一勾,还不来得及说点什么,却又被李白打断:“既然如此,月泉宗主可愿与老夫一战?”

    点玉站在月泉淮身后,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李白,弯了弯眼睛。

    “哦?”黑色的眼眸里闪起灼灼发亮的兴味,轻细的尾音上扬,挑出鲜明的跃跃欲试。月泉淮一抬手,点玉会意地闪身退开,为二位留下足够的比武空间。

    “李掌门盛情相邀,老夫自然却之不恭。”凤眸微眯,月泉淮纤细的手指虚虚向下探去,手腕一转,掩日的剑柄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李白却摇了摇头。

    “鬼市是交易的清静之所,岂能被你我比武扰乱规矩。二十日后,我在长歌门静候月泉宗主大驾光临。只希望月泉宗主不要临场怯战才是。”

    “呵!”若从年少时算起,月泉淮这一辈子踢馆不知凡几,除了少林寺的渡法,还没有人让他败过,胜利本就会滋生傲气,何况如今被人面对面地下了战书,又是这种激将口吻。他冷笑一声,随手一挽剑花将掩日收起,一个“好”字,尾音声声被咬出几分嘲弄和傲慢的冷意:“久闻长歌功法琴剑双绝,我也正想找机会讨教一番。”

    那双勾人的殷红的凤眸冷了下来,月泉淮嘴角似勾非勾,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讽意。

    “二十日后,老夫定当亲去领教,还望李掌门届时——”

    他冷哼一声,一跃而起,几个纵跃不见了身形,唯有未说完的话语空荡荡地回响在天地间,仿佛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如在耳畔,震入心底。李白抬头张望,还未从惶恐中挣脱出的人群也在不断四下张望,却始终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又要如何散去。

    “——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点玉冲李白蓦地一笑,学着月泉淮的样子几个纵跃没了身影。人群在惊恐的余韵中四下打量,只见方才还在的新月卫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悄然撤退,若非原本插着掩日的剑台上已然空空如也,刚才的一切好像不过只是一阵幻觉。

    月光如水,如银。

    稀薄如纱的月光洒落在李白眼前,他抬起头,看向已经蒙蒙亮的天际,那里有微微发亮的天光,有喷薄欲出的朝阳。他又回过头眺望另一边的天空,那里斜月西垂,圆润的明月此时没了夜里明媚灿烂的模样,好像美人困倦的眼眸,懒懒低垂着,一派慵散闲淡的模样。

    可他偏偏就是想起了自己曾经作过的那首《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远处的天空亮起轻微但清晰的光。天光破晓,晨曦初露,未亡人笑吟吟地开口宣布鬼市关闭。李白转身离开,青莲剑上淡青色的穗子轻轻地摇晃着,又和他的衣摆一起,被一阵山风撩动,如雪白的须发一般浸透了清晨的凉意。

    清凉的风掠过人群,抚过山巅,奔向无边无际的辽阔旷野。李白脚步一顿,驻足回头看向天边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看着山风奔赴而过,奔向未知的远方,还有那轮即将升起的太阳。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一年前,江南。

    一间密室中,武林各大派的掌门齐聚一堂,他们围桌而坐,齐齐看着桌子中央的纸条,表情各异。

    “看来诸位掌门都收到了同样的消息。”萧白胭抬起眼睛,首先打破了一室寂静。

    “月泉淮将于拔出掩日剑之后挑战江南各大派。”李白微微皱眉,拿起纸条琢磨着,“请叶庄主闭关,谢宗主赶回纯阳,各门派相助比武……北斗死阵,纯阳宫几时有这种阵法?”

    “自然没有。”李忘生摇了摇头。

    “但,这张纸条上的信息已经很明显了。”他拿起纸条,烛火掩映,将纯阳掌教的须发照得发亮,白得像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将他的眼睛映得清亮又宁静,“送来纸条的人,希望叶庄主闭关,以躲开月泉淮的挑战,又希望师兄赶回纯阳,一来同样避开月泉淮的主动挑衅,二来坐实这所谓的‘北斗死阵’,引月泉淮入局。同时,还要各门派多派人手,以绊住岑伤的行动,最好还能将端木珩一起牵扯进去。”

    “不过,这样一来,李掌门,萧坊主。”李忘生放下纸条,看向李白和萧白胭,神色凝重起来,“要辛苦你们了。”

    “没什么辛苦的,铲除魔头、还中原武林一片安宁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萧白胭摇摇头,秀眉轻蹙,“只是这消息太过明确,反而让人不安。”

    “的确。”李白点了点头,“李掌教莫要忘了,那三足金乌可是月泉淮的人,他给我等通信一事本就匪夷所思,况且这信并没有落款,只凭陌生信鸽以及鹰隼送信这一点就断定是他未免武断,何况如此明显的信息,倒更像是请君入瓮,难保不是月泉淮那边的诡计——”

    “嗤。”

    一声冷笑打断了李白的琢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双臂抱剑的谢云流不知何时抬起眼睛,冷嘲出声:“月泉淮?诡计?莫非你以为他是谢采不成?”

    气流被无声地深深吸入,又被不动声色地缓缓吐出。李忘生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又拉回自己身上:“我明白李掌门的顾虑。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诸位也别忘了——”

    明亮的烛光在房间中散发着炽热的光,李忘生勾起嘴角,一双饱经风雪洗礼的眼眸凝亮又淡然。

    “——恶月当道,祸乱世间。金乌襄助,生灵涂炭。这日落月升的异象论断,从来都只是半截。”

    此时此刻,烂柯山。

    “妈的,月泉淮那个老东西,拔剑就拔剑呗,吸咱们内力干什么。”鬼市已闭,有不少躲过一劫的江湖侠士,一边踏着淡淡的晨曦打道回府,一边和熟识的人骂骂咧咧。

    “可不?瞧他那嘚瑟劲儿!我呸——”

    “嘿!他手底下那只三足金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给义父留下点贺礼再走’,那一脸谄媚我看着就想吐!”

    “你才知道不是好东西?一年多前不就说了嘛,恶月当道,金乌襄助,都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了,你还心存妄想呢?”

    “哎呀也不是心存妄想,就是……哎,你们觉不觉得,那三足金乌长得可够漂亮的?”

    “你……”这人的话招来周围一片声讨:“你还有心思看他漂不漂亮?你怎么不去看看新月卫漂不漂亮,怎么不去看看月泉淮漂不漂亮?”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人急忙摆摆手,试图撇清自己,却又转眼挂上暧昧的笑容,“三足金乌就是挺漂亮的,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不过月泉淮嘛……也确实挺好看的不是?”

    “你这人……”周围同样刚被月泉淮吸过的人齐齐无言以对,甚至纷纷加快了脚步,不想再多跟这人说话。但世界之大,就算是再无聊的人,也总有人臭味相投。于是,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同样的趣味凑到一起,那股亲热劲儿仿佛倾盖如故——

    “你说说,月泉淮那岁数比李白大多了吧?你看这俩一对面,说月泉淮是李白的孙子都有人信!”

    “哈哈哈哈哈,兄台这说法,妙哉,妙哉!哼,月泉淮这老贼,为了一己私欲胡作非为,以武林人士的内力性命为自己续命,简直……”

    “哎哎哎,兄台兄台。”这人的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挤眉弄眼地打断了,“你看月泉淮那模样,只怕平日里续命用的不只是那些。”

    那人一愣,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毕竟月泉淮和他手下那些义子的桃色传言在江湖上流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然一点就透。那人脸上浮起暧昧的微笑,语气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兄台是说……”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只三足金乌呗。”身旁的人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同样变得暧昧起来,“你看看月泉淮那模样,再看看三足金乌那模样,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水灵,又天天义父义子的黏在一处,能没点事儿?说不定表面上爹啊儿子叫得亲,等到晚上……”

    这话题本是粗俗下流,但落到祸乱武林的恶人身上,就莫名有种报复似的快感了,更何况他们才被月泉淮吸过,若非李白出手相救,只怕早成亡魂,因而再谈论起这种话题,不但毫无负罪感,甚至反而有种额外的舒畅,简直心旷神怡。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齐齐大笑起来。

    “啧,就算咱们不是那些名门大派,但怎么说也是正道出身,这种话还是少说点吧,你不嫌脏了自己的嘴,我们还嫌脏了耳朵。”有人听不过耳,路过的时候轻嘲一声。

    “嗤,假正经。怎么,你还心疼月泉淮那老东西的名声不成?”被提醒的人嗤之以鼻,反唇相讥,“这老小子犯下多少罪孽,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我不就这么不痛不痒议论上两句,你还护上了?”

    “得得得,兄台嘴巧,我说不过你。”路过的人摆摆手,也不想在这种没意义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加快了动作抽身离开。

    “切,说不过怎么还跑了呢?哎,你们大家伙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那人来了劲,扯住同样几个路过的人不让走,继续议论个没完。

    有人不愿搭理,有空谈论别人的八卦还不如提升自己的实力来得实在,何况是这种恶俗无聊的八卦。但也有人愿意过过嘴瘾,哪怕是这种不太正经的话题,至少也算是出了口刚刚被吸了内力的恶气。

    人多就易生纷乱,但话题的中心毕竟是大家同仇敌忾的武林恶人。所以经过了最初的低俗、侮辱之后,又变得愤慨、激昂,再变成现在的憎恨、批判,直到——

    “难道没人教过你们,在说别人坏话的时候,要先看看那人在不在附近么?”一道实打实的困惑声音传来,几人悚然一惊,急忙抬头,只见近处的山坡上,点玉居高临下,双臂抱胸,微微歪头皱着眉,满面都是疑惑不解。再远些,月泉淮单手负于身后,施施然迈步前来,身后乐临川带着一众新月卫,无声无息地跟随上前。

    这也能撞上?!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好像每根头发丝儿都立了起来。被恐惧攫住的头脑一时间僵得做不出任何反应,就好像遇见了天敌的兽类,连逃跑的本能都被过度的恐惧压迫成彻底的空白。

    “鬼市里不许杀人。”点玉扫了一圈众人,又将目光定在议论得最欢的两个人身上,蓦地一笑,眉眼弯弯。

    “但是现在,鬼市结束了。”

    矫健的青年一跃而起,径直向议论得最欢的那两人俯冲而下,月凌霄快得像是一道转瞬即逝的月光。

    来不及反应,所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两人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站着,周围人惊恐地看着,看着他们的脖子上缓缓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与其有空在这里议论他人过错与否,罪行如何——”

    一道悠哉哉的声音响起,众人僵硬地扭头,这才发现点玉已经不知何时退回了他出现时的位置,甚至月凌霄也已经好端端地负回他的身后,若非他肩头的幻月还在欢快地摇晃着,他们简直要以为刚刚的一幕只是自己眼花的幻觉。

    点玉微笑着看着他们,他双臂抱胸,笑眼弯弯,仿如月牙。

    “——还不如想办法让自己长点本事。有本事的人至少能做点什么,没本事的人,可是连聊个天——”

    晨曦越发浓艳了,金色的光芒涂抹在那两人苍白的脸上,将凝固了的恐惧愤怒晕染得越发活泼生动。鲜血终于找到了喷涌而出的口子,两人的身体如被抽了筋一般接连倒下,“咕咚”“咕咚”地在地上砸出两汪鲜艳的血泊。

    点玉笑意更浓,仰视间,好像溅起的血花让他的脸更加鲜艳了。

    “——都会掉脑袋的哦。”

    “月泉淮!”被恐惧占领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有人利索地转身就跑,有人愤怒地拔剑相向:“你藐视人命,作恶多端,又因一己私欲在中原挑起战火,血债累累!如今还纵手下金乌杀人——你竟还不知罪吗?!”

    月泉淮讥讽地勾起嘴角,一声冷哼。

    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点玉的眼眸顷刻间冷了下来。

    他缓缓拔出身后的月凌霄,锋利的宝剑映衬着背后初生的太阳,雪亮的剑刃反射出耀眼但冰冷的银光。

    “义父,都处理干净了。”点玉轻巧地飞身返回,立在月泉淮的面前笑意盈盈,他乖乖地唤了一声,扯着月泉淮的衣摆,亲昵地贴了过去。

    月泉淮一偏头,从头到脚扫他一眼,基本满意。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错。

    蝼蚁的言论月泉淮向来不在意,他甚至懒得亲自动手送他们上路。但是像刚刚那种不知死活的出头鸟,杀了也就杀了。

    至于剩下的蝼蚁逃去哪儿,又会怎么说怎么做,向来不在月泉淮的考虑范围之内,除非真的有哪只虫子能够杀到他的面前,强到让他另眼相看。

    不过,虫子而已,再强,也不过是随手碾死的事罢了。

    “为了自己,何罪之有?”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冷不防身边的点玉冒出这样一句话,偏生说得坚定又有力,让人想忽视都难。月泉淮微微愕然,盯着正一眨不眨望着他的点玉凝眸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玉是在回答动手之前率先拔剑那人的话。

    ——你藐视人命,作恶多端,又因一己私欲在中原挑起战火,血债累累!你竟还不知罪吗?!

    ——为了自己,何罪之有?

    “呵。”月泉淮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身,迎着朝阳大步离开。

    乐临川带着新月卫紧跟其后。

    点玉立在原地,站直了身子看着月泉淮的背影,他看着那人一身黑衣,毫不犹豫地走进灿烂的光明之中,他的脚步坚定得始终如一,他从未、也永远不会怀疑自己脚下的路。

    点玉看着他远去,直到他黑色的身影被金色的光明完全消融吞噬。

    太阳升起来了。

    碧绿的草随着山风轻轻摇晃着。金灿灿的太阳从高处向下看去,满是碧绿的山坡上只有空荡荡的风会不时刮过,安静得荒凉又沉默。

    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