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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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得向你道歉。”阮静秋说,“从沈阳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抽出空当去家里看望嫂夫人。南京方面说你是殉职了,按相应的待遇发放了一部分‘抚恤’,但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撤离徐州之前,我曾托人向家里带了封信,提议她带着孩子尽快出国或是搬去香港。现在看来,我本不该多此一举,要是他们没有走,你们一家或许就能团圆了。” 廖耀湘沉默了一会儿,对她摇摇头:“这不是你的责任。五月我回南京述职,那时曾和他们母子俩匆忙见了一面,也叮嘱过,若战事不利,就听从安排搬到台湾去。郑竹斋那一家人倒是留在了大陆,可听说日子过得比他这个坐牢的还要难熬。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个‘已死之人’,能因此有一点得以维生的资助,我已经很知足。这场仗终究是我自己败的,我没有什么颜面再见他们,有生之年更没有再见的希望。” 听他越说越是怅然低落,阮静秋连忙安慰:“总不至于没有希望。大陆至今没有向台湾公开你们的消息,正是顾念着许多赴台的家眷,不愿使他们陷入生活困窘的境地。再说了,又不是要坐一辈子的牢,等你们都恢复了合法身份,自然可以把家人都接回身边。” 廖耀湘听了这话,抬眸细细地打量她:“你当了将近十一年国军,改弦更张不过才两年光景。你为什么这样笃定?你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是预见了以后发生的事情。” 阮静秋一愣,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是多说多错,她就不该提那最后一句。面对他锐利的、审视的目光,她自认不能编造什么谎话用于搪塞,索性也坦率地回望过去,答道:“是,我就是这样笃定。我给不出某一个确切的理由,但我见过的每个人、经历的每件事都让我非常笃定。都说‘日久见人心’,我相信再过一些日子,你也会和我一样笃定。” 廖耀湘忽然问:“你这么信任他们,为什么没说出雨庵真正的死因?” 阮静秋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这话才出口,她就明白过来了,不由瞪大眼睛:“你诈我!” 廖耀湘收回审视她的目光,他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复杂的、陷入回忆的神情。“我看到了报纸,”他低声说,“但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我认识他十多年了,南京城破、血流成河之时,他尚且没有自乱阵脚,更不至于因被围困就疯癫欲狂,落得被乱枪打死的境地。在我们开始这场谈话之前,我还不能确定你是否了解内情,直到听你说‘害怕提起又想倾诉’,我才敢推断,你必定是一位重要的知情者。”他说着,手掌慢慢地握住了拳,“所以,我没有猜错,是不是?是谁最后开的枪?是你、是副官卫士,还是……他自己?” 阮静秋不得不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正像她自己刚才所说的,在此之前,她仅仅概略地向杜聿明说过当天的真实情况。两年时间过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旧事重提究竟是能够为她带来一星半点的解脱,还是会重新撕开刚刚愈合的伤口。廖耀湘看她背向着自己久久不语,叹口气,起身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雨差不多停了,我先回宿舍去,你也早点休息。” 阮静秋仍背向着他说:“是他自己。”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肩上的那只手掌僵直住了。她还以为两年时间至少能够让她平静地说完这件事,没曾想才说了这一句,眼泪便断线似的流下来。“都是我的错,”她颤抖着哽咽道,“我看出他不甘心做俘虏,更不愿看到光亭为战败而受南京开罪,因此已决心成仁,好揽下所有责任。突围时我有意跟着他走,就是想要阻止他做傻事,偏偏半途被炸晕了片刻,就差那么一会儿,偏偏他就在那一会儿对自己开了枪。我至今也想象不出,一个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在自己身上连打四枪,究竟怎样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苦,究竟为什么宁可这样痛苦地死,也不愿意活下来?” 廖耀湘跌坐回病床上。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发出一点哭声,只用一只手掌捂住眼睛,勉强挡住满眼满脸的泪水。阮静秋转过去望着他,相识这么多年了,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哭过。她握住他的手,他也用力地回握住她,两个同样悲痛、同样不甘的人被一双手掌连在一起,像是这样就能使沉甸甸的死亡得以分担,不必再那样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一些,接着说起安葬邱清泉和劝慰杜聿明的经过。廖耀湘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向他说起这段过往,于是几乎屏住呼吸,一字不漏地聆听着;而阮静秋明白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一样听她的倾诉,因此事无巨细,将每句对话都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他。这也让她终于意识到,两年时间根本不足以遗忘任何事情,这些对话之于她尚且清楚无误,故人之死更如同发生在昨日,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辗转奔波,只要一回头,她依然能近在咫尺地看到那片止不住的血,和那个留不住的人。 叙述即将收尾,她心中仍空空落落,说不清自己是否为这场倾诉而稍微好过了一些。她最后说:“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光亭。邱夫人和孩子们应当也去了台湾,我试过打听他们的境况,可五零年那桩案子之后,大陆和台湾的消息往来就全断了。”看他仍旧捂着脸默然不语,又低声补充道:“总之,这事都是我的责任。我以为自己的医术十分高明,当初又受你所托去光亭身边,结果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帮上。” 她想,接下来恐怕无可避免地要从他那里听到一些责备的、埋怨的话语,毕竟他们之间的战友、手足情谊更深、更重,远不是她这点微末的交情所能比拟。她错过了唯一能救下邱清泉的机会,又为此任由杜聿明落入敌手、身陷囹圄,昔日第五军意气风发的骨干精英们死的死、散的散,梦想也好、誓言也罢,全都化为了一汪泡影。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这个人以往多么斯文儒雅,产生一些激烈的情绪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已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一通大骂的准备。 但廖耀湘只是放下手掌,用衣袖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他随后望向她,目光里写着疼惜与关切,问她:“小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阮静秋想过许多他可能发问的话语,也为此设计了许多用以回应的答案,却唯独没有想过,他听完这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以后,竟会首先问起她这些年的经历。这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人人都默认医生应当看惯生死,在战火中摸爬滚打了一些年头的军医更应当比所有人都拥有更加冷硬的心肠,从没有人问过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这些年怎样过活。因此,她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既不了解他这样询问的意图,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心中像有狂风巨浪呼啸,脸上则写满慌乱无措,只得僵硬地扯动嘴角,干笑道:“不知道……就那样,过着过着就过了嘛。” 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必定只有“面目狰狞”能够形容,因为她竭力想要自然地笑一笑,眼泪却正成片地往下流。她忙乱地用袖口去擦,朦胧间见他仍凝视着自己,更觉得自打与他重逢,自己实在爱哭得过了头,完全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哪像是他从湘潭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她因此越发感到羞愧窘迫,又无法止住泪水,只得焦急又慌乱地摆着手说:“我不是故意要哭。我马上就不哭了……” 廖耀湘拉住她的手。以往他这样触碰她的时候都保持着朋友之间足够礼貌的距离,动作一贯也很轻柔,但这回他用了比往常多很多的力道将她拉到身旁,使两人一下子靠得很近。那双坚实的手臂接着轻轻揽住她,柔和地对她说:“可以哭,没关系。在我这里,哭和笑都可以。” 阮静秋没有力气挣扎,又或者是她的潜意识比她的理智更早放弃了挣扎抵抗。她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抱,紧紧抱住他的背脊,像个新生的婴儿那样呜咽、嚎啕、放声哭泣。她太盼望、太想要一个拥抱了,她看着亲密的友人死去、看着年轻的战士们死去、看着曾经倾慕仰望的人生不如死地苟活,可还有数不清的病人等着她拯救、等着她劝慰照料,那么多的生和死叠加在一起,压得她直不起身、喘不过气。身边的人大多也背负着相同甚至更沉重的分量,没人能够与她分担,没人试图给她安慰,尽管她要的一点也不多,只是想有一个怀抱能容许她哭泣而已。她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不够坚强,因此不时扪心自问,人已活了近两个三十年,怎么能够连一点打击和一点痛苦都承受不起?只是她并不明白,人并不是天生就会成熟坚强,就像新生的婴儿总要在哭啼声中才会慢慢长大。 她哭了很久很久,在那期间,他始终耐心地拥着她、抚着她的背脊和头发,将干净的帕子塞进她的掌心。她的哭声渐止,转为断续的抽息之后,他也仍然如此。此刻,她依靠着他的肩窝,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与分别和重逢之时的拥抱不尽相同,此时此刻的相依相偎已不能够用“朋友间的安慰”作借口了,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可没有人试图推开对方。阮静秋感到自己哭得有点儿缺氧,在莫名的晕眩中,她近乎神志不清地想道,就让她忘掉一小会儿那些道德之类的东西吧,就让她当一小会儿这个卑鄙无耻的坏人——为了此刻的这个怀抱,她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廖耀湘见她总算缓过气来了,这才开口说道:“我想雨庵和光亭都不会怪你。雨庵正是这样的脾气,他心里一旦有了决断,就没有可能为谁的劝阻而回头,无论你是否在场都一样。昆仑关大战的时候不就是么?他知道那个‘口袋战法’必然要冒很大风险,军长肯定要为此大动肝火,可他还是决定这样做。至于光亭,我相信他远比我们所了解的更加坚强。野人山没有将他吞没,这一身的病痛也没有把他击垮,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想明白自己要为什么而活。” 他说完了这样一通很长的话,局促地停顿了片刻,又问:“那么你呢?你想好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以后了吗?” 没有回应传来——他低头去瞧,这才发现她闭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