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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借书

    “这么说,你见过了刘院长,就立刻从佳木斯到南京来了。”

    从水房回来,又匆匆洗了把脸,阮静秋捧着热乎乎的搪瓷茶缸,总算向他问起了来军事学院的缘由和经过。廖耀湘边将行囊里的几件衣物用品一一归整,边回答:“是。起先我们都住在抚顺战犯管理所,还有一些日本和伪满战犯也在那里。实话说,条件比大家想象中要好得多,伙食很好、窗子很通透,屋里甚至还有暖气烧。去年朝鲜那边开始打仗,出于安全考虑,所有人才搬去佳木斯。那里比抚顺要冷一些,室外一刻也呆不住,只好成日里坐在火炕上百无聊赖。仅有的那几份报纸书刊就快被我翻烂了,正着已记得滚瓜烂熟,索性就倒着看。”

    他笑着用简明的话语说完了这两年半的经历,阮静秋也笑着聆听,可眼睛看见他手上的冻疮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酸。“那么,院长是叫你来讲与美军有关的事?”她好奇道,“这倒确实很有道理。你和美国人打了那么久交道,对他们再熟悉不过,应当能帮上很大的忙。”

    廖耀湘停下手上的活计,叹道:“我也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尽管志愿军在过去半年的作战里取得了可观的战果,但后勤补给与火力的悬殊差异必然已经被美国人看透了。横城反击不利、中朝部队撤出汉城以后,美国人紧接着走马换将,这恐怕也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在来的路上写了一些东西,只是大多都是自讨没趣的话,还是不说了。”

    阮静秋心想,他这番话其实也没有说错。在后勤补给与火力没有丝毫占优的情况下,抗美援朝胜利的代价,是千千万万志愿军将士永远长眠在了异国他乡。军事相关的话题她插不上嘴,便说起了开战之初军政大学里众人忙碌的景象:“我没有到前线去,不过帮忙炒了一些面粉,多少算是作出了一点贡献。这可真是个技术活,既要炒熟又不能炒焦,比做大锅饭还难得多。”

    廖耀湘闻言笑道:“我们在佳木斯也为志愿军炒面来着。到底都是中国人,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同胞受人欺负。有些嘴上说着老大不乐意的话,炒面时却悄悄往锅里放巧克力和糖果。”

    阮静秋惊道:“那就要糊锅了!”

    两人一齐大笑。见行李已归整得差不多,阮静秋也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廖耀湘坐下来,想了想问她:“图书馆开着么?明早我就要讲第一节课了,可究竟应该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所以想找点书做参考,顺便写一写教案。”

    阮静秋回答:“旧图书馆还锁着,我听说是要花一点时间把里头的藏书整理清楚,去掉一些不好的书籍才能重新开放。倒是有一个阅览室,我没有进去过,但听说里面有一些军事类的书,不知道有没有你要的。要不,我带你过去看看?”

    廖耀湘蹙眉道:“因为我的事,已牵累你在这里留了一个上午,哪有事事都要你帮忙的道理。”

    阮静秋则笑着说:“医务处没有什么事做,我在那里闲着也是闲着。不用担心,我托人给主任带个假就是。”

    两人都没再说起分别时的那个吻。并肩往阅览室去的路上,阮静秋悄悄打量他,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她先是注意到他的帽檐下露出了好些白发,又发现他身上的棉衣磨破了好几处口子,纽扣大多也都摇摇欲坠。至于那些冻疮,显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及时的养护,以至于天气稍一转冷,便红肿得一片一片。她知道他方才所说的经历不是哄她安心的假话,解放军给战俘的待遇肯定远比国民党好得太多太多;但那毕竟是天寒地冻的东北,要他们这样做惯了长官的人忽然事事亲力亲为、忙碌劳作,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暗暗叹了声气,廖耀湘则敏锐地注意到她复杂的目光,打趣道:“脱了军装,就越发像个老头子了,是不是?”

    这话显然是一句玩笑,听的人却觉出了自嘲与凄凉。阮静秋忙说:“不、不是这个意思。”说着话,语调不由得低下去:“只是,东北太冷了。看你瘦了很多,我心里很难过。”

    廖耀湘的步伐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幸好他掩饰得十分迅速,没让她发现这话在他心中陡然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可他不能回应与之相仿的话语,她如今身着崭新的军装,而他还是一名属于旧时代、旧社会的战犯。他唯有按捺住满心的波涛汹涌,微微笑道:“我看你倒是精神焕发、更胜从前了。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阮静秋欲言又止,想了想,暂且也回以他一个微笑。

    阅览室前,门口值班的管理员按规定查验证件,阮静秋递上自己的证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廖耀湘刚刚才抵达学院,此时多半还没有证件。她见他神色尴尬,连忙向管理员解释:“他是新来的教员,还没来得及办下证件。能不能通融一下,用我的证件让他进去?”

    管理员严肃地回绝道:“按照规定,没有证件的人员不能进出阅览室,更不能冒用他人的证件。”他说完,往她身后瞟了一眼,似乎看出了廖耀湘的身份,又补充道,“国民党的俘虏都不会发给证件的。”

    廖耀湘的脸色更难看了。阮静秋听他话里带刺,忍不住和他争辩起来:“不管他从前是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是军事学院的教员,和别的教员没有什么不一样。院长说过,在学院里要一视同仁、团结一心,共同为培养优秀的军事人才努力奋斗,那么作为教员来阅览室查阅资料、为学员们备课,究竟有哪里不对?又为什么不能通融?”

    管理员很坚持:“我也是按规定办事。这位同志,你要是继续吵闹的话,我就要叫警卫了。”

    阮静秋简直气结。她还要继续争论,但衣袖一紧,廖耀湘轻轻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他也有他的职责。没关系,这里不能进,我再想别的办法。”

    阮静秋想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对他说:“你在这儿坐一会,等着我。”又转向管理员道:“他虽然没有证件,但在阅览室外坐一会总不违反规定吧?我有证件,我进去借书。”

    她这样说,管理员自然没法再阻拦。没想到,只片刻工夫,她就一摞一摞地将许多书本抱出来,放在桌上逐一登记借阅。管理员看她笔走龙蛇,飞也似地填写着借阅登记表,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这也借得太多了!”

    阮静秋理直气壮地指向墙上张贴的阅览室管理规定:“规定也没有限制一次不能借这么多书呀。”

    管理员无法反驳,气得瞪大眼睛。廖耀湘坐在一旁,看着这副场景忍俊不禁。稍后,两人各自抱着一大摞书走出阅览室,廖耀湘看她走得摇摇晃晃,有些担忧:“不如你在原地等一会儿,我分几趟搬就好。”

    阮静秋说:“不用。我的办公室就在前边,两步路就到。你要是不嫌弃,就去我那里小坐一会儿。那里没有其他人,也足够敞亮清静,很适合坐下来看书。”

    廖耀湘想了想,应了声好。

    虽然这段路程比返回教工宿舍要近得多,但当两人放下书本时,还是都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廖耀湘四下环顾,感觉这里不大像办公室,倒更像是宿舍,只是东西很简便干净,只在靠里的一侧摆了张简单的折叠床和一些洗漱用品。他疑惑地问道:“你住在办公室里?”

    阮静秋边应声,边拖给他一张擦拭干净的矮凳:“是呀。其他爱热闹的小姑娘都搬去集体宿舍了,正好多出一个人来,我又喜欢清静,干脆就在办公室住。医务室就在旁边不远,夜里要是有急病人,敲敲窗户我就听得见。”

    打从进了屋门,她就一刻也不得闲,方才忙着擦拭桌椅,这会儿又拨弄炭火,拎起暖壶给他倒了杯热水。廖耀湘接过搪瓷杯子,对她道了声谢。她摇摇头,很俏皮地一眨眼睛:“就是可惜了,没有高末,也没有苦丁!”

    两人都笑起来。

    眼见屋内这些孤零零的陈设与她小陀螺般旋转个不停的身影,廖耀湘心中的另一个疑问已经得到清晰的答案。但他在她面前也总有些藏不住话的孩子气,明明已知道她还是孤身一人,又偏忍不住旁敲侧击地说:“一个人住着孤单了点。”

    阮静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习惯一个人啦。之前也有人要介绍对象来着,我都回绝了。”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回绝,她并没有再说下去。她简单收拾过屋里,也回到书桌前,瞧着小山一样高的书本说:“总之,我把阅览室里所有和军事战争有关的书都借来了。要是一页一页看,恐怕直到天荒地老也看不完。要不这样,我先草率地翻看一遍,把其中有用的内容做个标注或记录,能帮你省点时间。”

    廖耀湘微笑点头:“好。”

    两人在书桌两端相向而坐。廖耀湘仔细地阅读手中的书本,写下教案草稿,阮静秋则快速地翻阅,不时埋头一笔一划地写下几句批注,而后将字条逐一夹在书页间。

    窗外逐渐暮色西沉、月正当空,两人目不斜视,依旧忙碌。廖耀湘看向面前摆放整齐、夹满字条的书本,抬头望向她专注的神情,目光愈发温柔。

    黎明时分,廖耀湘终于搁笔,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和肩膀。不知什么时候,阮静秋已经将所有的书都夹好字条,此刻她趴在手臂上,看上去已睡熟了。他想了想,起身四处查看,本想为她找一件披盖的衣裳,又觉得不该贸然翻动她的衣柜、衣箱。犹豫再三,他还是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了她身上。

    阮静秋感觉到什么,迷迷糊糊地抬头问:“唔……要出早cao了吗?”

    廖耀湘笑了:“没有,你好好睡吧。”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脸上,阮静秋猛然惊醒过来,肩上的棉衣滑落。她拾起棉衣,左右环顾,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影。

    “建楚、建楚?”她推开屋门,又唤了两声。

    风吹动书桌上摊放的书页,她这才看见手边的一本书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某人一如既往恣肆桀骜的笔迹,写着:“我去上课了耀湘”。

    她捏着字条,忽然想起护士们昨天的对话,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手表的指针指向八点,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于是将字条小心收进怀中,抱着棉袄匆匆跑向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