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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柳】螺娘

    我站在秦淮河岸边,感受着亚热带湿热空气的包裹。汗珠顺着鼻尖掉落在手中游船的门票上,我与同行的老卡抱怨一句:不是来做语音收集项目的吗,咋还要自己买票。老卡是教授手底下卡着延毕的那人,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高低算我学长,说话有点威信。“会报销,会报销。”他是南京人,说话带着口音。我打开设备,一边嘟囔着既然你说报销那我就信了,一边挤上船,希望找个好地方坐。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南京,公费旅游当然是私心。不过看来看去发现不过如此,不是头顶就是腿。我兴致缺缺,用一个姿势举着设备,累的昏昏欲睡。

    “小刘,这儿人太多,别睡,一会儿你小心掉下去。”老卡的话在耳边已经模糊,我混混沌沌地坠入梦境。梦里是一片海,我认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没有风浪,平静得诡异,海面上立着一座牌坊,牌坊站着下一个女人。忽地刮起大风,女人衣袂飘动,抬起手,向我勾了勾指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没理由地觉得她是个再美不过的人,竟然真的冲她走去。我迈开腿,仅仅能够淹没我膝盖海水在我身后留下形状不规则的水波。快些,再快些。女人的身影在风中看起来几近透明,似乎即将乘风归去。近了,近了,我来到女人脚下,她冲我眨眨眼睛,坐在我身旁。我也跟着坐下,却发现只能泡在水里,而她如莲一般,点在水面。“我是秦淮河中的螺娘。”她将发簪抽出来,在手中把玩,青黑色的长发在水面上泄开,“入境的人可以带走我的一个故事。”

    我盯她有些出神,她到也不发怒,反而倾身倒下,露出一副妩媚的姿态。“为何要听你的?”我问。

    “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牌坊。”她抬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的是一座贞洁牌坊。远看不觉得,近看上面尽是些爬满虱子的血迹,风吹起螺娘的衣裙,同样,被虱子爬满内里。我想跑,但不知道如何离开这里,只得在水里扑腾。她笑了,躺在地上呵呵地笑,声音刺穿我的耳膜。我昏过去。醒来是被强烈的呕吐感逼得睁开双眼,猛地侧过头,吐出几升臭水。“醒了,醒了。”围着我的人叽叽喳喳,我一脸茫然望向老卡,他哇呀呀冲过来把我抱住。“小刘你吓死我了,刚才心跳都停了,竟然能挺过来,命真大啊你。”

    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我想抬手揉一揉,才发觉手上尽是黏糊糊的水草。刚才我坠河了?脑中十分混乱,有关于螺娘和她身后牌坊的种种还十分清晰。我想和老卡说,但是他赶紧扯着我上了担架。救护车里仪器滴滴作响,催眠的很,我眼皮打架,又沉睡过去。

    再醒来,仍是一群人围着我,不过穿上了白大褂,其中一个人也像老卡一样感叹我命真大。随后几个人摆弄着我的头,扒开我的眼皮,问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好像我是他们刚刚制成的什么作品,满意的点点头,指挥人将我推出去。“换个病房。”刚才扒我眼皮的人看出我的困惑,对我说,“你没什么事儿了。”声音透过口罩传来,闷闷的,打在我泡过水的耳膜上,听得失真。

    新的病房只有两个床位,看出来老卡吓坏了,给我砸了不少钱。我边上的床坐着一个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身上穿着蓝白色的女学生装,正在忍着身上大大小小乌青的伤把腿蜷起来,试图把袜子脱掉。我狼狈地被推进来的时候她抬眼看了我一下,没说话,但是我看见她其中一个眼睛里都是瘀血。我没办法将女学生和这一身伤联想到一起,实在好奇,想问点儿什么,又觉得不怎么礼貌,于是摸索床边的按钮让自己上半身立起来。“吃橘子吗?”我撕开老卡提前就准备好果篮的保鲜膜。

    女孩终于脱掉两只袜子,弯腰将其塞进鞋里,举了举双手有些窘迫地看着我。“我得去洗洗手。”她说,声音嘶哑,艰难地下床,弓着腿弯着腰,捂着小腹,手扶着墙,移动进洗手间里,等水声停止,又这样挪出来,重新坐在床边,接了我手里的橘子。

    “我叫柳柳。”她用自我介绍的方式回应着我的好意,“柳树的柳。”她轻轻爆开橘子皮,拿起一瓣往嘴里放,看着我笑。我又递给她一个橘子,她也接下,放在枕头边上,摆手拒绝了我的第三次好意。“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你没有人陪着吗?”我把东西放回去,看着她一身的伤,问。柳柳只是摇了摇头,把自己身上粘着紫药水的绷带拆下来,埋下头去。其实我还是有些好奇她这是怎么弄的,但看对方也没有接着搭茬的意思,觉得再问下去不怎么礼貌,干脆自己躺着盯天花板。耳膜里还是感觉有些东西,总是会有敲击声,好像是螺娘在叫我。

    无所谓,就当是一场幻觉。如今我想起来牌坊上爬的虱子,还是忍不住打寒颤。太诡异了,我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去搜索人临死前看到的幻象,搜了半天也没有搜出一个所以然,干脆安慰自己,这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叫刘显。”半夜,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拉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说完之后又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入睡,只能祈祷对方已经睡过去了。“哪个显?”柳柳轻轻的说,我也只能接着往下,“显示器的显。”

    “好听。”我听到那边翻身的声音,最后一只手扯开了两人中间的帘子,拉着带轮子的病床往我这边凑了凑,大有女大学生对床夜谈的架势。我身上还贴着一些对心率监测的仪器,只能艰难的挪了挪身子,靠她近一些。“院里的人都说你命真大,心脏停跳那么长时间,竟然还能救回来。”“哈哈,那估计是要消磨一些之后的运气了,估计以后我要一直走狗屎运。”我随便打了个哈哈。

    “所以。”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你这是怎么弄的?”女孩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放严肃了脸色,“如果你遇到了校园欺凌事件,我是可以帮你的。”她更重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啊。”“不是什么?”

    “我不是女学生啊。”对方皱着鼻子冲我挤出一个笑容,“侬在夜店做女招待,最近在流行女学生主题啊。”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方吐了真言之后,倒是自在了起来。恍惚间我从她的神态里看出了螺娘的影子,不禁揉了揉眼睛。“先生,有时间多来店里坐一坐,你帮我找一找业绩啊,看我这都一身伤了。”

    晚上我们扯东西南北,谈天谈地,只是没有聊起关于我们自己。最后我昏昏沉沉睡去,等第二日睁开双眼,侧过头去看,那张病床上已经躺上了一位几乎是病危的老人,子女焦急的围着那张病床转。柳柳消失了,速度如此之快,好像螺娘一样,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是我的幻觉。糊里糊涂的又在医院躺了几天,每天都有人定时来给我做检查,脸色行为的严肃,让我不禁觉得是否他们认错了人:我自认为只是呛了些水,根本不用他们这样的大动干戈。第七天,我在看起来资历最老的那个医生给我做完检查之后,抓住了他的手。“大夫,我还不能出院吗?”

    男人摘了眼镜,挂在衣领上,带着些怜悯的神色看着我。“其实住不住院都一样,你的心脏现在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我们并没有特别好的方法去治疗,只能一日一日的耗着了。”“我要死了吗?”“不,你的寿命甚至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突发事件的概率会变得非常大,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不知道为什么猝死过去……”“那就让我出院吧。”

    我觉得大夫描述的挺吓人,但似乎对我并没有产生特别大的影响,收拾东西出了医院,我两手空空,只从刚拿回来自己的衣服身上摸出半包已经湿透了的烟,壮着胆子按下了泡过水的打火机,倒是点着了,一边抽一边给老卡打电话。看老卡开着车停在我身边时的神情,医生一定是跟他说了,我开门,上了副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意外吗,谁的人生还不能多点意外呢?老卡挂上档,松口气,说你看的开就行。之后我除了问了问调查项目的一些事项有没有完成,就只是默默的吸烟。这一路上或许是过于离奇的事情太多,让我甚至无法重视起来自己受到的伤。不过无所谓,我只当到南京是一趟奇遇,至少在我住院那几天,他们深入山村做的语音调查倒也还说的过去。我顺利毕业,老卡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被卡在那里,最后,他苦笑的把我送上了离开学校的班车,开玩笑说自己又要重头开始了。

    “都一样,都一样。”我笑着跟他打着客套话,但不得不说,此时确实是春风得意的时刻。机缘巧合,后期我们团队又回到了南京的产业园里,不过那时我已经忘了所谓的螺娘,也忘了那日一身淤青、把床推过来同我聊了半夜的柳柳。那些日子我一心扑到程序的开发上,做的是语音复健方面的项目,针对三岁之后安装耳蜗的聋儿和唇腭裂儿童手术后的语音复健项目,可是做来做去迟迟过不了审批,时间一日日的耗着,我也从工作室耗到了地下室。没钱真难受啊,当初一同做项目团队里的最后一个人,抛下这句话,苦笑的离开了我。我拿着许多毕业证书和学历证明,茫然四顾,一把把这些证书投到医院的时候,却被告知还需要一些医疗方面的证书去考。我三十岁了,说真的,我不是一个特别有毅力的人,这个时候,确实有些坚持不下去,有些自暴自弃的想要回老家,但还是咬咬牙坚持住,不想没出息回家啃老。后来也找了一个辅导机构,里边专门教小学生汉语拼音,每一次家长一脸殷切的找我聊天,打听自己家孩子近况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的骂一句:你们就着急吧,着急的结果就是像我这样才三十岁就没有动力接着活下去。后来吧,又干了一年,下了政策条文,所有的补习班都倒闭了,我也又没了工作。印象中是在南京刚入梅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站在银行提款机的前面,望着里面能数得清的存款,咬咬牙全取出来,在数码城买了一台价值不菲的相机,硬着头皮去影楼聘摄影师。其实那根本就算不上是影楼,只是恰好租下来小巷里,一栋阴暗潮湿的小跃层,装上了几个灯管,在招牌上每日跳动。老板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或许是看着我手里那台相机的面上,给了我这份工作。自此之后,我每日给人拍证件照度日,偶尔会有些一看就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被混子带来拍露骨的写真,我本不愿意,但是也只能装聋装瞎,到底是不愿意和钱过不去。

    某次有个女孩搂着她的男朋友又来找我拍情侣写真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校服,是并不常见的蓝白条的那款。柳柳。一个名字莫名其妙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柳柳,柳柳,我像是咀嚼着饭后残余在嘴里的玉米粒一样,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名字。多年前那晚在医院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出来,我按着记忆中她说的那家夜店的地址去找她。

    小店同影楼是一个风格的装修,在深巷里边不容易找,但找人倒容易,巴掌大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女,我一下就确认了那天晚上在医院并不是幻觉。那个叫柳柳的女孩,就坐在不知是谁的怀里,把酒喝下去,唯一不变的是那天晚上她接过我橘子时抿着嘴腼腆的笑,显得和这儿的音乐违和。我站在门口盯了她许久,直到前台不耐烦的问我究竟需不需要消费。我几乎是自恋的寄希望于她还能认得我,即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我来找她的目的。也许是我站的时间足够的久,柳柳还是将眼睛望向这边。她用手揩了一下眼妆上的亮片,深色的眼影已经有些晕开,但是没有理我,好像从来不认识我这人一样。是啊,我们只见过那一面,不记得我很正常,但不知为何,我偏要在这门口蹲着等,等到她后半夜下班,换了一身平常的衣服,将头发乱七八糟的挽起来,脸上的妆也卸了七七八八。

    她停在我面前,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说我是谁,只是甩了甩遮住眼睛的头发,将两条光腿撇开,踏着帆布鞋的脚伸到我面前。她把手放在手提包里摸索半天,抽出一支细烟用嘴叼着,手摁了几次打火机没有摁开,最后护着火把烟点燃。烟雾被吹在我头顶,我低着头不让他熏到我的眼睛,任由她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这一切无疑是耻辱的,我不敢咬着牙说,此刻我还不是同她一样落魄的人,她疯了一样的朝我的脸上吹着烟,仿佛在报那天晚上我听了她是陪酒女后那一瞬间沉默的仇。你一个傲慢的男人,现在落魄了,来找一个同样落魄的女人,哭着喊着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这是想干什么?这是想cao逼。如果我是郁达夫,现在在写一部小说,我当然敢于把这些全部暴露在外。可惜我不是,我不过是个懦夫,这些东西甚至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想,一个不几乎不成形的意yin。

    烟头被扔在地上,她把那只伸在我眼前的脚收了回去,没原由的笑了起来。我抬头看,她还是那副抿着嘴的表情,瘦削的脸颊浮现出两个梨涡,细细长长的单眼皮,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螺娘,我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心口处也没缘由的疼了起来。柳柳不再抽烟,却也不同我说话,她就那样站着不动,似乎在等我的反应。我抓了抓头发,像随意一个地痞小流氓似的,问,“晚上要不要去我家?”她笑得更欢了,抿着的嘴巴咧开,露出牙齿,笑出声音,身体也跟着颤抖,同雨季房檐滴落的雨滴成同样的节奏。

    柳柳在狂笑里点头同意了我的邀请,走在我的后面,帆布鞋里灌了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天上还在飘雨,我们两个谁也没带伞,头发都贴在额头上,一缕一缕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古早仙侠片里做的刘海造型。不知道是哪一次对视让我们看见对方搞笑的样子,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笑出了回声。我们在街巷尽头的垃圾堆里扒开出一条通道,抄了个近道,上出租房的楼梯。脚踩在锈的吱呀响的钢板上,我们本想走的小心些,雨却忽地下大,大的让我怀疑是不是楼上的洗衣机水管破了个大口,疯了一样把水呲在我俩的头上。我捅开古老的门锁,脱了湿的粘在身体上的上衣,她也踩掉自己的鞋子,脱掉衣裙,两个人赤裸地相拥。起初她软着身子,当我是嫖客,用嘴唇来贴我的耳廓。我愣住了。一切的进展都太疯狂,也太俗气。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抵触,缠在我后背上的两条胳膊松开,刚刚迫不及待合二为一的两个人此时分离。我有些不知所措,柳柳却仿佛是在自己家一样踢开地上的易拉罐,赤着身体坐在我的沙发上。“有没有电影可看?”她问。

    我点点头,说有,但是闭路电视被掐了,只能用DVD看光碟,效果可能不好。她接过来我递给一筐光碟,从里面挑出了一张我没看过的《苏州河》。我把光碟插进机器,墨绿色的色调在电视上浮现,河水缓缓流淌,见证着繁荣,承载着肮脏,人人都是河上的一只船,顺着看不见的流飘。外面的雨下的很大,像是要把地上抹的洋灰地砸出坑似的,但气温丝毫不见降,我们两个热的身上粘腻,根本穿不上衣服,就赤条条的倒在沙发上,把脚翘在前面的茶几边。美美带上金色的假发,穿着挂亮片的鱼尾,在水池里露出动人的笑容。柳柳也将腿伸了伸,躺在我身上抻懒腰,就这样又维持了一会儿,我把她绑头发的皮筋扯掉,黑色长发在我的身上和沙发的皮革上散着,她扭过头来看我的空档,错过了马达出场的瞬间。我现在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柳柳的脸,我才发现她的脸其实很白,眼角有皱纹,根本不像女学生。同样苍白的嘴唇只有薄薄两片,极容易令人与肤色混淆,从而记忆中只有她模糊的外貌。等她再扭过头去看剧情时,有些疑惑的问我刚才的那个人呢?我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也只是眼睛盯着电视,告诉她,演过去了。柳柳没说什么,只是又换了一个姿势,更舒展的姿势,将两手伸过头顶,眼睛却不离开电视。

    “柳柳。”我唤她的名字,她又回头看我,两眼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泛起泪水,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中有什么触动到她的剧情罢。“你有没有听过螺娘?”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没有听过螺娘,但是我知道田螺姑娘。”“这小学生都知道。”我笑了一句,她自顾自的往下说,“从前有一个男人捡了个田螺放在家里,每天出去干活回来之后都会发现家里被收拾的十分干净,衣服也洗了,饭也做了,男人十分疑惑。”

    “后来他知道是那个田螺每次在他离开家之后就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帮他打理这一切,对吧?”“对,然后……”“这故事还有后续吗?”“然后呢,田螺姑娘向男人坦白,她其实是河里的河神之女,男人觉得很高兴,结果高兴死了。田螺姑娘再也没有嫁给任何人,于是村里人非常感动的为她立了一座贞洁牌坊。”

    我听完后觉得脑子十分混乱,只觉得这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最后只听到了贞节牌坊,又想到其爬满虱子的样子,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冷战。“很可怕吧。”柳柳轻声的说,“明明是河里的神仙大发善心而已,谁知道竟然把人们感动了,愚蠢地给神仙安上了自己那套。”她用细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五官却不知为何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模糊,同那天浮在水面上的螺娘重合。我哭了,只觉得心口揪着痛。我用手紧紧的把脸捂住,眼泪顺着指缝滴在她裸露的胸口上。柳柳用手粘起眼泪,又重新抹回我的身上。等我哭够了,发现她还是盯着我,但不打算过问什么。

    “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说,她点点头,意思是她在听。“梦得是一个送货员,每天做一个走私酒老板谈生意的时候,否则把他的女儿子厚接走,久而久之呢,子厚爱上了梦得。后来有两个人让梦得把子厚绑架,子厚得知真相之后很伤心,一气之下跳了河,说他会化为一条美人鱼。”

    “你别逗我玩了。”柳柳被我逗的咯咯直笑,“这不是电影里的剧情吗,别以为我没看过,还梦得,分明是马达。”她刚说完,电视上突然没了画面,只剩下剧情里面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我用脚踹两下DVD机:“大概是盗版光碟,后面的全部损坏了。”我让柳柳重新躺在我怀里,让我把后面的剧情讲完。

    “子厚跳河之前让梦得答应她会一直找自己,梦得就真的一直找,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很漂亮,天仙一样的漂亮,特别特别特别漂亮。”“快往下说吧。”“那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女孩叫柳柳。”“你……”“当然,柳柳和子厚长的一模一样。”“不许编排我。”“好吧好吧,那个女孩不叫柳柳了,叫螺娘。螺娘本来是和一个摄影师在一起的,后来梦得找过来,说螺娘就是子厚,摄影师觉得非常莫名其妙,但是听了梦得讲的故事,心里倒是有了一份原谅。螺娘不一样,她听了爱情的故事,开始向往起来,精神和身体都被这个幸福的故事所调动,同时也无法自拔的爱上了故事的男主角。她一次次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梦得找子厚一样找我吗?有一天梦得走了,他找到了真正的子厚,两个人喝的那种走私酒,一起葬身河底。”

    “没了?”“没了。”“那螺娘呢?”柳柳用手环住我的腰。我告诉她,螺娘爱梦得,她的故事没有然后了。怀里的人仍问我,那柳柳呢。说的如此明显,或许她已经默认了我在用一个螺娘的称号来代替她。

    “柳柳也爱梦得。”我说。

    “不,柳柳大概是爱着摄影师的。”“可我就是梦得啊。”“你才不是马达。”

    “行了,行了,我已经乱套了。”我笑着将她搂得紧了些,随手将电视电源关上,杂乱的电流声终于在耳边停止,只剩窗外雨滴打在铁棚上的声音,但也越来越慢。雨停了,我们相拥而眠。

    第二日,我将眼睛睁开之前已经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身边空无一人的情况。幸而睁开眼时柳柳仍蜷缩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她冰凉的脚底板,她也在此时睁开了双眼。我笑着问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上夜班为什么不睡个懒觉呢?”她坐起身,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昨天乱扔的衣服叠好放在沙发上。“我可以开你的冰箱吗,太饿了。”得到我的默许之后,她开始在冷藏柜里翻翻找找。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她飞快拧开一瓶酸奶喝掉,又狼吞虎咽吃下去前段时间店里搞活动剩下被我带回来的蛋糕,最后掏出一把香菜,放在水池子边冲了冲,把根部咬掉吐了就往嘴里塞。我看她吃饭的样子,想说这样胃受不了,说出口的却是“这么多年很辛苦吧”。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好像是同人家真的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没想到她真的点了点头,咀嚼着。

    “帮我拍组写真吧,摄影师。”最终柳柳打破沉默,用手指了指我的相机,我说好,你想要什么衣服。她却摇头,说就这样,人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本就不该穿什么衣服。我说好,随后引她坐在沙发上,搬了一个房东留下的落地灯放在她身后。我平日里并没少指导布料清凉的摄影作品,但这次面对这样坦荡的赤裸却变得手足无措,仿佛回到了刚刚在数码城连相机镜头盖都不会打开的那一刻。“你自己喜欢什么姿势就……”“先不用。”她此时正襟危坐,两只手放在并好的双腿,昂首挺胸,垂下的长发遮住大半身体,“先帮我拍张遗照吧。”我吃了一惊,忽的感觉鼻酸,但也只能照做。她紧紧抿嘴,像是年少的郝思嘉一样希冀嘴唇红润些,再红润些,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她告诉我可以开始,随后摆出一个我没见过的、端庄且温和的微笑,和那日她一身淤青穿着校服时不同,和她坐在别人身上拼酒时不同,和她昨晚赤裸的躺在我怀里看电影时也不同。此刻她的脸不再只是和螺娘重合,她就是螺娘,嗤笑着世间种种却又不得不守着那幢贞洁牌坊的螺娘,用再端庄不过的样子嘲讽着世俗,用轻浮的姿态普渡着河畔的生灵。我稳住颤抖的手按下快门,我知道柳柳将去了,将成为新的螺娘,浮在我们看不见的水上,救我一样的亡魂。

    拍完这一张,她要我给她看一看,我说算了。“拍的不好吗?”她蹙起眉头。“不,拍的太好,不用看,很美。”这样说完柳柳才眉头舒展,回到沙发上让我继续给她拍照,但是照了半天效果并不理想。我想了想,将赤裸的人抱起,让她坐在窗边。外面天仍阴,但是罕见的不再闷着,刮起了风。风贴着窗户划过,将她的长发吹出窗外。柳柳笑着,冲楼下经过的人大声叫着,用手扒着窗框,将一半身体仰出去,感受风绕过她的胸膛。至于人们说什么,骂什么,她早就不顾。她将脚趾放在我的皮带上保持平衡,冲着风中说些无意义的词句,放肆地大笑着。我也跟着笑,随即连续按下快门,将这种种全部记录下来。柳柳不知伸手去谁家的护栏里扯了一袋橘子回来,小偷的样子做足,蹑手蹑脚地关了窗,随后把橘子一个接一个地扔向我。我到处躲着,手不停地按动快门。太美了,太有生命力了,只在这一刻我才恍惚感受到秦淮河上的这片土地还活着,城市还活着,也有人还活着。我和柳柳躺在地上,同满地鲜艳橙黄的橘子一同躺着,被霉味和柑橘气包裹。我将一个橘子从身旁拿起,递给她,就像那年医院里一样。她剥开外皮,吮着橘瓣里的汁水,吃一半再递给我一半,我欣然接受,等我们吃光所有偷来的赃物、满地都是橘皮的时候,天光已经变暗。“上街逛逛吧。”柳柳说,我点点头,她也穿好衣裳。

    我们两个人手里都没什么钱,别的地方不敢去,只能去大学城里的小吃街,翻开口袋凑来凑去,买了一条烤鱿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下肚。“我继续给你讲那个故事吧。”我们拿着一根铁签子,坐在秦淮河畔。柳柳点点头。

    “梦得说:‘一切不会永远,只要我回到阳台上去,这个爱情故事就会继续下去,可是我宁可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爱情’。”“你骗人,这是摄影师说的。”“摄影师就是梦得。”“我糊涂了。”“哈哈,我可没再讲苏州河的故事。”“但你至少在抄袭。”“那倒是。不过不重要。”

    “还有吗?”“没了。”我说。柳柳盯着静静流淌的秦淮河,这里不很热闹,风吹着很舒服。“爱情故事,爱情。”她口中呢喃,重复着这两个词语。

    “别想了。”我打断她。“呵呵,你怕我发现现在这两个哪个都没有是吗?”“太犀利了说话,我受不了。”

    柳柳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牵了牵我的手,随后翻过栏杆。我追过去,“你疯了!”我红了眼睛,她却轻松,“子厚跳下去了对吗?”“你傻啊你把故事当真。”“那螺娘呢?”“快下来!”“那柳柳呢?”她站在栏杆外,来往行人时不时有人驻足,有人劝说两句,有人叽叽喳喳商量要不要报警。我心口忽然又疼了起来,疼的我腿脚发软。而她只是两手扒着栏杆,轻轻地笑着。“摄影师要说再见吗?”我想再开口说什么,但剧痛让我浑身肌rou痉挛抽搐,喉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起几年前医生对我说的,嗤笑当年不论是事业还是生活再失败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钻心的痛过,现如今却来了濒死的感觉。柳柳笑着,警车来了,她再冲我挥手!柳柳,柳柳,别让我白白热烈地期待你的出现,在街头巷尾,在绝不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人生尽头,在地上每个人的影子中,在潮湿闷热的苏州河中。她松开栏杆时笑的那么灿烂,仿佛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赤裸着拍的遗照……赤条条归去,赤条条归去!你早就要归去了吗?

    我忍痛迈开步,最终变成向前跑去,耳边夹杂着风声的耳鸣同旁观者的惊呼交织在一起,我翻身一跃,追柳柳而去。我想在水下抱住她,想抓住她,我要不顾一切地去寻找,我的眼睛只会流泪而绝不会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爱情。我收紧双臂,却抱了一场虚空,踉跄又回到那片海域。“螺娘,螺娘!”我在没过膝盖的海水中,在看不见方向的空间里哭喊着前行,我要找到螺娘,我也要找到柳柳。我扑倒在水中,不能游,走不快,又能被轻易溺死,此是无计可施的死海,但仍向前去,缓缓地感觉水变浅。我欣喜若狂,向前奔去,直到看见那栋熟悉的牌坊。我跑去,跑的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中一样痛,呼吸道干的像是灌入了西北的风,四肢早就酸软,我想我大概是跑完了一个马拉松,但要跑,我已看见了,螺娘就是柳柳,柳柳就是螺娘,她就站在那里,她在等我。近了,近了,近的不能再近了。她张开双臂,而我却只能扑空。我跪倒在水上,呜呜地哭泣,想赶紧掏出口袋里存储早晨相片的外置卡,却发觉螺娘的华服穿在了我的身上。柳柳赤裸地站在水中,冲我挥手,像是海天交界在天亮时缓缓模糊一般,柳柳融进了海里,或许是融进了天空,可能是回到了安静的秦淮河,或者昨晚电影放映时,美美在鱼缸里游着的那一刻。时间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无法定格,却在这片怎么看都一样的海达到了永恒不变。我缓缓站起身,抬头看那牌坊,贞洁,并没有什么贞洁,这栋牌坊立在这儿不过是为了嘲笑谁,只是那人头一次来,大概是不懂这一切的。

    我立住了,就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螺娘的样子,微笑地望向远方。那人来的倒是快。只见海的尽头跑来一个人,趟着水,走的跌跌撞撞,带着一脸疑惑的神色。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