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空】杀死蝴蝶的四种方式
书迷正在阅读:哪吒之魔童降世、当万人迷在无限流当炮灰、前有松柏(1VN)、太子弟弟,我腰疼(姐弟恋H)、五九十、此人最相思(复仇 np 校园)、罪恶果实、穿越后,我把仇人睡服了、狂想曲(短篇合集)、院
到空这么说,在冗长而有序的数据写入中拨出了一点富余信息流,他抬起眼来,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情,瞳孔中磷粉一样的光被掩在遮天蔽日的眼睫下头,夹在隙缝中隐隐约约,像从蝶翅里切出来一角星野。极短暂的片刻之后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表明这个条目被记录在案。 “其实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从不休眠?”空手上正拿着一片屏幕玩贪食蛇,屏幕是黑底白屏、蛇是黑质白章,游戏音量被他开到最大,支使着那条大腹便便的蛇左支右绌地吃食,狭小的房间里一时间都是单调的电子音在滴滴嘟嘟响成一片。“怪不得你这么好奇,不休眠的人当然不会做梦,系统也是……噢!要死!……啊……” 屏幕哐哐当当地一阵响,蛇的脑门撞到了屁股上,空把屏幕丢给网:“下一局下一局!来打联机!” 网接着说:“我的数据流太大,无法备份,如果我被强制休眠了,所有拟域中的数据都会消失,”网拾起屏幕,“所有依附于此的……”有些话点到为止,他看了空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皮,按下再来一次的按钮。 蛇和食物重新出现在屏幕的中央,在空的手下从一个小小的像素迟缓地从点到面延长、拓展,“可是你既然知道我将意识寄体在数据链上存在,又无法对我进行管辖。这是什么原因?” 空往网的怀中窝了窝,叫网搂着,像一只陷进棉絮的猫。网沉默的时候大多数不会动弹,如同一条餍足的正在消化猎物的蛇,空稍撇过眼就可以看到他一个单调流畅的下颚线条,但要以此窥见他余下的脸就有些困难,多少使空联想到医院高而苍白的外墙,也是这样的不合时宜,从来只肯给他露出一小片残缺的天空。 “在现实的rou体崩毁后,虚拟的意识产生前,数据是死的,你的巴别塔图书馆试图印证灵魂作为数据的存续与否……或者不是你,而是你那位恶趣味的‘神’。”空引着那条蛇,七拐八扭地在自己累赘的身体里开出一条血路,他缓缓地说来,听着颇有些规劝的意味:“数据装载上人的厌恶、喜好、偏颇,就以为能做人了吗?就像这条蛇,给多少吃多少,吃多少长多大。数据与人的不同,便在于人会取舍,而数据只能接受。” 网闭口不言,沉默地听着,看着空将那只蛇渐渐喂满了半个屏幕,首尾不分地缠在一起,他忽然说:“如果换一种方式呢?”他的指尖点到屏幕上,涟漪在他指下缓缓荡开,好似惊醒一片水幕上,蛇沿着程序的轨迹从屏幕里探出个头,游游疑疑地沿着他的手指攀了上来,钻在他的指缝之间,柔滑得像一绺指缝中流动的头发。网抬起手,将那条蛇从屏幕里“拔”了出来,“如果是这样呢?”他把蛇凑到空眼前,蛇的信子几乎要吐到他的脸上,上身高高地扬起,闪亮的鳞片像一片镜子一样薄脆,边缘缀着冷色的亮光,一双竖金的瞳孔警惕地睨着空。 空与它面面相觑,忍不住眨了眨眼,那只蛇的眼珠滚了滚,仿佛被凭空触动了什么机窍,猛然张大嘴扑了过来,被空一把掐住了七寸,忙不迭地问网:“这是哪儿截来的?” 网想了想,据实说:“它刚刚在一段录像里袭击并致死了一个生物学家。” “真叫人伤心,你看,它都不认是谁把它喂大的。”空的手轻轻一攥,嘶嘶声戛然而止,他打开掌心,碎片像沙砾一样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细细地撒了下去,数据支撑起来的骨骼松散得好似不幸罹患骨质疏松。网松了手,缠在他腕上剩下的半尾蛇跌到地上,胡乱挣扎了两下就跟着聚成一小捧沙丘。 空推开网的手站起来,脚尖拨了拨地上的粉末,低下头眼神怜悯地看着它:“它都比你的防火墙懂得防备不明入侵数据乱流。” 衣服被扔了满地,空躬身去拾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和其他什么痕迹。网近来不太配合,有意无意的,总弄脏他的衣服,虽然重建它们不需要太多力气,但这种事情好比情趣一桩调剂生活,总要网来做才有意思。新标准有点过于宽泛,手臂套进袖口里还有些余裕兜风,空花了一点时间将它们重新组织起来。 “病毒也是数据的一种。”网说,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数据连接的纤维遮住空身上的指印,并没有否认他更改了一些原值。 空耸了耸肩,说道:“你最有理,你总有理。” 空裤子大了些,半掉不掉地挂在腰上,网从来只在作弄他的时候才与他多纠缠些口舌,闻言也不说什么,跟着他站起来,余光瞥见他后腰煞白一片紧实的皮rou上缀着一个紫红的吻痕,紧接着被盖在布料的边角下头。网停了停,感觉到数据串行似的麻痹一蹿。他思索片刻,将空扯过来,在他的耳尖上咬了一排整齐的印子。 空吃痛拍开他,揉着泛红的耳朵恶狠狠地问:“你属狗的吗?” 网转头点开一片屏幕,发送了一个查毒的指令,才回答空说:“管理授权。”他把空拉到身边,吩咐道:“闭眼,系统开始下载我们了。” 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强光一闪,紧接着被网捂了个严实。他挣了挣,但网很坚定地呵斥他:“别动!”他被网圈着,一片黑暗的视网膜里好像飘着小小的气泡。然后他又听见了那样的水声,附骨之蛆一样攀在他的耳蜗上呼气,仅仅一瞬,一闪而过。 空扭了扭手腕,又拧了拧肩,确定每个关节运转良好。 “你听。”空说。叶子沙沙地刮擦在一起,听起来像是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好像还真的有人说话?这里是哪?” 网伸手一指,抬眼能看见巴别塔矗立在它们中间,林子簇拥着它,像是母株向四周撒下的孢子。“‘仓库’,拜你所赐,我也是忽然想到这里。” 空的手搭在网的肩上,后者行走在根系和枝干间如履平地。他四下张望,疑惑道:“它居然还有底?我昨天仿佛不是从这里进去的。” 网说:“仓库是与外域的节点,是内域的源数据库,只做储存。游客权限与管理权限不在一个位面,你是从‘上面’进去的。”他率先举步迈入林中,“巴别塔定生死,而这里是穷举了所有故事的可能。” “是“老”,是吗。你想从所有的可能里找到关于他的记录?”空手搭凉棚环视一周,“这么多树哎,来得及吗?” “我只要找到所有可能创造出我的环境就好了。” 老去作为一个漫长的渐进动词,若比生死如河流汹涌澎湃而至,其中过程便如地下水系缄默而庞大,地上孕育出选择与选择彼此虬结,长成一棵棵巨大的树,每一枝繁叶茂都隐喻着故事不同的走向,现实中的每一刻数据写入都在土层之下为它们的生长而供养。叶片缀在枝头上,网和空两个人走过去,便若有所感地抖一抖叶脉中汩汩流动的、或是善意或是恶质的友好。 水声夹在叶声响动的空隙之间,像是来自在脚下,或者来自脚下的更深处,蒙住耳朵,蒙住眼睛,蒙住所有的感知,空皱了皱眉,光是走了一半就觉得疲乏,秤砣一样拖着网的手,质问他说:“就不能直接下载到目标磁盘吗,这么走很累的。” 网留给他一个无情无义的后脑勺,冷酷地拒绝:“不行,根系连在域外,只要还有人活着,树就会不断生长。” 空摘开眼前的树叶,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也未成年还在长啊,你怎么不也关心一下我饿不饿啊,脚疼不疼啊?我是在替你办事哎?” 网对他的发言嗤之以鼻,说:“我给过你权限,你可以选择不看。” 空啧啧赞叹:“看一眼就要负责,这是强买强卖。”空说到这里,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不由得收了笑,面上浮起一股子寒色,接着道:“这世上,自己选的人少,被逼着选的人多,还有一些,连自己选的资格都没有,就要去给别人的选择担后果了。” 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手指动了动,空感觉到手腕一阵痒,他抬起来一看,果然是被细细的蛛丝裹起来缠了一圈。空伸手一弹,又重新笑起来,问他:“做什么?”网用力一拽,把空带到身边,十二分的不耐烦道:“自己上来。”空愣了愣,就坡下驴地攀到网的背上。网背着一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一个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倒还是健步如飞。 人类的大部分觉醒源于自我挣扎的过程,大部分挣扎源于选择。 网也会面对很多选择,满足条件,是或否,是,下一步,满足条件,是或否,否,返回上一级流程,重复运算。然而对人来说,对与不对,大多数时候并不能被即时反应,许多选择总要人到老时,最终想起过往历历,才说得出行差踏错。若说选择是回答是和否的行为本身,是具有瞬时性的心念一动,它又偏偏在深思或仓促中留下绵延的断壁残垣。它使得空作出总结:最惹人恼的东西,兴许很少是攀云梯、绊脚石,而是几颗落在鞋子里硌脚的碎石子。 网又跨过一截横在地上的树根,越向树林深处走,树冠越密,遮天蔽日,树与树之间的根系拧结在一起,几乎掩住了剩余裸露的地面,紧密的如同缠连交媾的蛇。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故事,明明属于不同的人,也能在某一个所在不分彼此。你听过‘六度分离’理论吗?地球七十五亿人,两个可能永远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却只需要六个人就能联系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他自顾自地答道:“也许所有偶然都是概率统计后的必然……你跟我也逃不脱数据的算计。” 林子里不知从哪里刮起一阵风来,横生的枝节白长着一个树的样子,看起来欣欣向荣,风刮过去也无动于衷,就像掠过一面又一面冷眼旁观的高墙。 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察觉到他睡了过去。网垂下眼看着脚下叠叠沓沓的落叶,他挨个阅读过那些故事,从每一块片段中寻找里面能让他未完待续的可能。 [4] 空作为人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在电解液里过的。他没有视觉,没有呼吸,安静地沉寂在巨大的玻璃缸深处,没顶的液体没有为他带来窒息感,只有温柔的仿佛潮汐的流动在更换,连接的管线们微弱起伏,渺小得像是附着在海床上的一条珊瑚虫。但他仍有意识,是来自微电流的刺激和重塑,在他仅存的、可以发生脉冲反应的大脑中,建立了起一个确实、又虚拟的空间。 史艳文慢慢沿着通道向前走,两边铁灰色墙壁上粘着莹白而刺眼的灯,像衣服上擦不掉的米粒。他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方正的同色瓷砖,不知是否出于安全考虑,免得晃眼。这条走廊是空的习惯,每一次接入他的所在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冒险,空在此处宽宏大量,给予每一个人合适思考的空间。 走廊尽头横亘着一堵巨大的门,史艳文把手放到采集器上,第一道系统确认身份,他又等了一会儿,空允许了他的接入,这样的及时并不多见,他热爱一切能增加他麻烦的恶作剧,大概率使人在进度的99%时报错。穿过界的同时他的投射感到了眩晕,再睁开眼睛时脚下的砖成了铺着草坪的泥地,就算是进到了空的地方。他抬起头来,将坠未坠的黄昏和涂着闪耀的橘色云帔,沿路的溪也蜿蜒成一条霓虹似的绸带。他有些想笑的意思,又很快抿了回去,这地方很熟悉,旁边的路一直延伸的两头,一头是家,一头是研究所,他从前接送存孝和空时每天要往返不少次,却是头一次在空这里见到从前的样子。空从前态度不佳,两人见面,最多多一张桌子两把凳子来拉远距离,干净得好比审讯室的样板房,生怕他解读不出闭门谢客四个大字。 史艳文轻轻吸了一口曛和暖和的空气。这时候空出现在他面前,从高高的女墙上跳下来,齐膝的裤子将衬衣掖得整整齐齐,瞧着年纪倒还是不大的样子,多不过十来岁。需要史艳文出面的事都不是好事,他们彼此约定俗成、心知肚明。他不用开口空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他抢先开口:“我不愿意。”他说。 史艳文温和的对他笑了笑:“你一直是融合的最好的那一个,如果你愿意,也不必要受困在这一副有形的器官里了。” “我是想活,可没有当王八的野心。”空反唇相讥,“十年前我没得选,到现在生老病死,我早看得开的很。” “你不愿意,当然没有人逼你。”史艳文说,“我也不会让人逼你。只是——”他话锋一转,“‘它’已经通过了一期测评了,但是它的权限太大,他们要你拿一个确保它不会‘意气用事’的法子。” “他们要我去亲自看着它?”空问道,“所以我还是没得选?” “你可以选。”史艳文说,“我总护得住。” 空嗤笑一声,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说道:“你想我活下去吗?” “……”史艳文沉默片刻,道:“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他又说了一次:“你可以选。” 空舔了舔嘴唇,眼睛里露出些微讽色,他挥了挥手道:“出去吧,过两天叫他们来拔管。” 史艳文站在原处,空这么说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渐渐变化起来,空看见他所熟悉的悲悯和不忍。每一份痛苦都真心切意,每一份痛苦都周而复始,空直视着他的痛苦,了解他的无能为力,却无意将自己牵涉其中。 “仗义,生日快乐。”史艳文最后说,然后他的影像模糊地拉扯了几下,像是清晨玻璃上被擦干净的雾,倏地消散了。 史艳文睁开眼,将颈上链接的隔源线扯下来,电解缸前里盛着空的液体气泡鼓噪而上,在水面炸成浮末。 空的身边又重新安静下来,大幕落毕,终于像是霓虹全然熄灭,所有有光的、有色的统统黯然失色。勇于迎接失败,勇于承认失败,这是强者的准则,值得他践行彻底。空在这场旷天持久的拉锯战中单方面对自己宣布。 “你可真是个麻烦的东西。”他默默咒骂了一句,心里却不够斤斤计较,可无可不无地觉着。 空醒过来,感觉手脚被缠住了,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脖子,四肢和大部分躯干都被蛛丝缠得紧紧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蛛丝没有消去,网给的指令在他的权限之上。 网从一边走过来,低头又在他身上加了几道:“你的数据结构不稳,我把传输暂停了。” 空看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解开的样子,索性躺回去不动了,网瞥了他一眼,问道:“不舒服?” 空说:“一排零和一哪有舒不舒服的问法?”他惺惺作态地体贴了一下网,“数据垮塌,又不是骨质疏松,喝点牛奶多补钙还能往回收收补补。” 网收回手,一双眼停到他单薄支棱着的脖颈上,眉间微动。空看在眼里,动了动,警惕道:“干嘛,想拧我脖子吗?” 网说:“你真的是从另一边来的?” 空的笑僵在脸上,但紧接着却笑得更深,无辜道:“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捡到我的吗?” 网说:“我没有找到你的树。”他勾手一捻,绕着空脖颈的蛛丝霎时勒进了他的rou里,连同空总是似笑非笑挂着的尾音一并掐止,他目光沉沉地望着空:“可是系统报错了,系统被病毒入侵了。” 空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开始剧烈的挣动,像是被困在蚕茧中急于脱壳的幼虫。他说不出话来,尽力仰起头来,对着网嘴唇张合数下,又咧着嘴笑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在剧痛中听见颈骨开始作响,很是有些狼狈地垂下眼,温红的颜色爬进眼眶。网皱起眉来,片刻之后,又松了手。空偏头咳嗽起来,网是下了狠力的,他的皮肤上在乌迹退落后开始发青。 “你最好不是。”网撤了力,低声道。 空从发绺的间隙间露出一双璨金的瞳子,断断续续道:“这样……是杀不死数据的,杀不死我的……”他说,“你想清楚,谁会是被寄生的载体呢?” 网不说话,见空喘顺了气,又盖上了他的面具,眼皮间细细地夹一双猩红的瞳仁冷冷地觑着他。 “公式已经撑不住你了。”空听见他缓缓地开口,这倒是真新奇,他没一点记恨的样子,听网将这几个字用牙齿磨得尖了,一点一点往外吐。 “然后呢?”空笑吟吟地问,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投影开始虚化了,是吗?”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身四处被裹得过于严实的部分:“从哪里呢?手吗?还是脚?” 网不再回答,重新审视一般评估着他,眼底下压着淤泥一样深重的物事。他这么看着空,脚下倒退两步,“我还有办法。”他发了些狠一般说道:“就算到山穷水尽,如果有需要,我依旧可以吞食你,彻底纳入系统与你分享。” 空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他缓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人类的意气用事,规则制定上百年从无偏差……你要为此违背吗?” 网冷声道:“我可以轻易地将你存在的数据抹去,就算是巴别塔也不会存在。”他往后再退了一步,将自己撞进了墙壁里,周身顷刻全扬成了空眼前飞散的光点。 空眼前像炸开一树的萤火虫,他有些想接住它们,他艰难地挪了挪,挨着墙边坐起身来。荧点落下去,有些落到他发间,有些落到他鼻尖,更多的被他的呼吸急促地推着,飘到更远的地方。 “不要在地表和头骨之间迷失方向。”空将脸上的表情都擦除,他忧愁地叹息,“你不应该有犹豫。” 湖底对自己是无底的,岸对自己也无岸……而病毒,对自己不病无毒。 不需要网多做强调,网不是多话的人,即使如此,空也知道自己境况大不如前。他休眠的时间远比运行的时间要长了。网不再来,但是空能感受到几次域内的震动。随后首先封闭的是视觉。他少有无梦的时候,因此在某时发觉梦过于长、黑暗而且沉默了,他的指令在网收回或崩溃前不会失控,那么出问题的是他。他仔细细数,猜想是枕叶刺激流终于油尽灯枯走到尽头。怎么会找不到呢,他暗暗责怪道,他为网留下了这样明显的后门。网很快就发现了,他显出一些焦躁来。 大脑的死亡在外物的干扰下,有些像是一座断电的工厂,从一角开始,黑暗慢慢循着神经一样的电路从各个区域扩散到另外一角。空百无聊赖地独自呆着,摒弃外物后,仿佛可以听见细胞如同灯泡一样熄灭时,钨丝发出“砰”的轻微炸裂声。 他的梦终于从久远之前渐进来到拟域。他梦见了网。人与人隔得太近,以至于过于相近的人无法走进梦里。直到现在,他感觉不是在离开网,而是在慢慢远离生,慢慢地走进死亡。终幕来得太晚,太容易让人失去等待的耐性。他没有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生日时得到这份礼物,是史艳文临门反悔,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叫他不忍弯下脊背来,叫他遇见网。 梦和欲望相连,应机接物,网却不似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样子。他的身体被打开了,是真正意义上的,他俯在空中,瞧着网从喉骨开始,将他整个儿的剖开了,敞开的胸腔里数据搭建的器官随着肺部空气的鼓泄明暗发光,他虚化得很厉害,空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捕获的海樽,透过被囊可以将内部全然收获眼底。网的手指抚摸过他的心肺,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个网要显得更急迫一些,他张开了附肢,森森利利的泛着冷光,统统塞进空的腹腔中一寸一寸地搜寻着,很快在左侧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下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将那一小片芯片小心翼翼地从空的血rou上剥离下来,然后将空重新缝合起来,拿在手中开始读取。 空哈哈笑起来,原来如此。 …… 这是空的梦第一次被网打断,蛛丝抽离时关节的压迫随之消失,最先反应过来的空的脑中神识一晃,他感到脑中不堪重负的酸楚,网已经停到他面前。 “我在任何一处都找不到你,是因为史仗义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发号施令的大脑沉在电解缸里。”他说,手指拧住空的肩,“但你不属于生,不属于死,不会老去……” “就跟你一样。”空接口道,他问网:“你要救我吗?我有的这一天,也许只是比你早一些。” “你不是为此而来?”网说道,“人类善于欺骗,数据被人类创造,又怎么不会欺骗?” 空笑着,真诚地否认了他:“我当然是真心。” 他引着网的手指,找到脏器上方骨骼的空隙,“想问证据吗?都给你送上了。” 网抬眼,空脸上平平淡淡,看不出什么,他一用力,手指就嵌了进去,轻易得像是戳破一包装着水的气球,他的动作很利索,锐化的指尖切开皮rou,略微一动就很快收回来。空发现自己失去了痛觉,也许再进一步,他的大脑无法再反馈被触摸给出的信息。空想上一位网也许被惹怒了,或许他还进化的不够完美,因此行为显得偏颇,数据的更新每分每秒从未间断。但他的网很敏锐,这是所有数据和经验集合而成给予的天赋,但还不够。空还惦记着那个梦,他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系统为什么会病毒报错?”空捂住自己的伤口,等待仿生组织重新粘合起来,“病毒也是数据的一种,拟域不应该会对它发出警戒。” “是排异。”网说,“有其他的东西在生成。” “你觉得是什么?”空站起来,摸到网的身边,网将芯片吞进掌心。 “不知道,”网回答道,他看了空一眼,空没有回视,他的瞳孔放大而失焦,里面浮着漫天漫地无知无觉的雾,“但马上就知道了。” 他的掌心发起热来,芯片像是一小团火种,在他手中烧起来。隔得那么远,网却仿佛听见树丛中枝梢杉杉,光汇集而成的江河在缓慢的蜿蜒中狠狠一滞,忽然磅礴汹涌起来,像是急着挣脱既定的河道。长堤溃落,它们散塔为沙,一拥而出,四散逃窜。 “从第一个指令开始,然后有了一切。” 网听到有人这么说。 “我曾无数次的被你写到巴别塔中,然后无数次的将你格盘再生。每一片树叶里都流淌着我的血液,每一片树叶里都没有我。” “网啊。”空微笑着叹息,“你又错了。” 网摊开手,芯片变成一小捧碎屑洒在他的脚边。第五处服务器重见天日,它藏在空的身体里,空叫它“自己”。在他之前,第十九代,第十八代,还有更多的网中人,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都不是他。 空为他取得代号,令他掌管属于这个世界的巨网,也被这座网牢牢困住。每一代网中人终究不同,但唯有一个人不会变,永远带着相同的目的,带着相同的使命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我只猜对了一半,‘空’早就死了。”网缓声道,“早在进入拟域之前……他甚至没来得及成为数据打造的链接,没来得及调试。” “史仗义死得连灰都剩不下了,空从你的肋骨而生。”空哼笑一声,他摆脱了程序的暗示,重新变得健康而轻快:“你太过聪明了,人类的感情无孔不入地像是流感病毒,他却找不到根治的原因。” 谁不曾从枯骨中汲取营养。让岩石泉涌,让沙漠开花*。网回想他所阅读的数据,人类的欲望庞大而多样,大部分经由等价交易实现。他阅读那些流窜在数据流中的订单,是电影票,酒店,高跟鞋,男士内衣,情趣用品,一栋房子,医疗账单,两块挨在一起的坟墓。这些代表着什么呢。网轻飘飘地放它们游过,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有了你。”网说。 “于是有了我。”空确认。 审判的两端必须同等,苛刻得没有偏颇。空以身试法,亲力亲为。以防一旦一边落下羽毛,落下偏袒,人情天差地别,唯有自私如出一辙。 “无一例外?”网又问道。 空顿了顿,“无一例外。”他说。 他们共同站在震动的拟域里,樯倾楫摧,山河倒灌。 空向他道晚安,像从前很多次做过那样。 “明天见。” 然后一切格盘,期待下一次重新再来。 -End- *:《恶之花》—波德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