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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空】烧心

    [1]

    长承二年,京都又起地动,撼动山野,波及甚广。城中一条南、九条北、京极西、朱雀东、云台禅寺、僧堂庙宇,或摧折大半,或倾塌崩毁,近郊人户十去三四。

    头更未响,征召的马车就停到了东福寺山门前。黑檀木筑的身,玄金铁打的辕,轩盖覆顶,左右二武士荷戎带刀,手里各持一盏织锦竹骨的灯,灯皮上蒙着一个蘸饱墨汁的胧字,烛火暗通,稳稳当当地晕亮一小团夜色。早有僧侣备燎候在阶下,二人翻身下马,萤火被风托起来,一路引着他们穿过长灯迤迴的悬廊。廊外依山,烟横树色,中秋已过,山里的枫都熟了,远山近山叶片累累捱捱,攒在枝头沉沉坠坠。此夜无月,一座生灵涂炭的霞披都被收进晦暗的夜匣里,一眼看去便如同白日废墟下死人的五指枯爪,渗人心脾极了。

    盛名久负的八相庭立石在震中脱出了地下,白石布的汀线波全数散成不知所谓的流痕,枯山禅水都成了穷山恶水。当中一个背影趺坐在庭下的露室里,像深夜里一个更深的污渍。一支银釭伴在他的身侧,烛焰给晚风拂得东倒西歪,险些要燎到他身上,合羽沉默似回拢的鸦翅,唯有纨罗绣金如同星精摇动。影浮缥缈,只他左手举着酒盏,右手敲着木鱼,一声一啜,投在花鸟画屏上,人影拉得歪曲细长,正缺一只花前月下偷酒的狐。引路的僧人在拉页外站定,向他们福了一礼,便安静地退了下去,对他这幅亵渎佛相的姿态一副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的样子,也不知是平日里看得惯了,不敢谮言,还是渡不起这尊野干佛。

    野干这种诨号非是空xue来风。军师名唤做笑光辉,复姓御魂,是个眉眼清俊的笑面郎,来路蹊跷得很,便是夜半鬼敲门,也要笃笃两声,这人却仿佛凭空变出来的,头一天还没有一点消息透出来,翌日议事就站到了胧三郎旁边,牙尖嘴利,横竖不知道得罪两个字怎么写。胧三郎那十分偏颇的倚重——说重些,便有些宠溺放任的意思——跟他的来路一样毫无根据,有心的人递消息到大名府上探,胧三郎左右侍奉的人也不肯露口风。便有传言说,大名怕是被夜里潜到府上的狐精勾了魂。胧三郎坐到如今的位置,也不知下面多少双眼睛红着盯着,多少张嘴在暗处窃窃喁语,闲话一旦传起来,比女眷的木屐踢踏声还要嘈嘈些,传到胧三郎耳朵里,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不置可否,传闻就更成绮闻,先前狐妖勾魂的话本多辗转了几副舌根,已经给他加上了“自天朝远渡东瀛”、“女相男身”、“九尾猫又”的添脚,其他翻浪艳靡之处自且不提。笑光辉听了,倒没什么反应,第二天现到人前,就总戴一张覆了半脸的狐样面具,绘金描银,显耀极了。

    不过这种话私下叫叫便也罢了,端到台面上,还是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军师的。柴田在门口卸下兜鍪、打刀递给木魅,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信,跨进门去。

    木鱼声声不歇,空门大敞,呼呼地灌了柴天满襟满袖夜里的山间寒意。露地外是一片池,时而水波轻漾,似是畜着鱼,池上飞着景天,星点游弋,蝼蛄藏在岸边文石下嘶声尖叫,与他的木鱼争响。柴田抬眼,只觑见他大氅下胡乱地裹了件襦袢,领子散得几乎蔽不住胸口,露出里头大片噬人的生白皮rou。柴田仅看得一眼,便垂头不敢再看,只伸手将信推到他面前,唯恐再慢些就要被妖鬼挖了眼珠子。

    笑光辉像是全没看见多了一人,好整以暇地饮酒、添酒、再饮酒、再添酒,酒过三巡,再添过三巡,直至壶中酒倒不出来,又揭开壶盖摇了摇,确定真是没有了,才自言自语道:“唉,和尚小气,一日只得这一壶,怎么能够。”他的视线终于屈尊落到柴田身上,询问道:“你说是也不是?”

    柴田唯诺说不出来,他便道:“和尚无趣、你也无趣,都是些闷嘴葫芦。你们这些人,去到桌上,谁不是酒中豪杰。说来说去,还是……有趣。”他不知是转念想到什么,喉咙里的音节含混地抿了过去,只人笑了出来,说罢从合羽里伸出一只嶙峋修长的手,将那封信拾起来在手里把玩,也不急着拆,随口问道:“怎么,三郎肯来请我,是改变主意,不废游廓了?”

    柴田伏在地上,鼻尖对着纵横交错的木格,他说道:“既然您想得通透,便快随我们回去吧,主公大人已经在府上等您了。”

    笑光辉将木槌扔到一边,木鱼声戛然而止。他撕开信封,三两眼看完了,顺手送到烛焰上,点了扔到一边,信笺不一会儿就被火光舔了个干净,丢在榻榻米上留下一块黑色的疮口,然后闲慢笑道:“先是地动,再是旱魃,死人发霉说不定还要传病疫,皇家斗得自顾不暇……封了游廓,他去哪收这三课税?这些大人物呀,发号施令只是嘴皮子一动,最后做事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苦命人。”他起身理了理鬓发,柴田见状,掌中轻拍两下,隔扇拉合,就有侍女了无声息地鱼贯而入,点亮屋里明灯,服侍他更衣束发。

    笑光辉摆摆手,柴田便依言退出内室,木魅低声问他如何,柴田摇摇头,重新将打刀装在腰间。两人候到笑光辉再衣冠楚楚地被送出来时,他脸上已经戴上惯常覆面的狐脸。木魅从旁询道:“可否现在启程?主公已恭候先生多时。”

    笑光辉手里一把折扇缓缓展开,将下半张脸也遮得密不透风,一双眼在面具后虚虚弯起来,说道:“那便让他等着,送我去游廓。”

    隔着一条坊大路,从罗城门进来,路边的灾民如田中褴褛秸秆一般成片地倒伏着,生生死死的都摞在一处,半城尸臭和半城香风卷到一块,好似一幅穿了华服的骷髅。车辇压着乞人的衣角,绕过那些落魄处,缓缓轧过衣纹坂上平整的石砖,门口的见返柳生得极好,潦草地随风招摇着,也真是一副羸弱生姿的依依情态,再往里看,檐边两侧的朱红灯笼都高高挂起,虽是深更半夜,也依旧觥筹相错,人声喧腾,很是热闹。笑光辉掀开帘子,“哈”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藏在半阖的扇子后面同木魅交头接耳:“望一眼,有什么熟面孔的,都记下来。”说完便打发他们走。自己下了车,施施然汇进寻欢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木魅同柴田面面相觑,半晌道:“你去回禀主公,我在此看守。”柴田点了点头,咬牙去了。

    今夜有花魁道巡,引路的男人提着一个灯笼,灯上印着一只朱红的蜘蛛定纹,后头紧跟着两位新造侍候,太夫脸上亦覆着半脸蛛纹面具,脚下踩着六寸木屐,打卦和大振皆是六角锦绣,白处极白,艳处极艳,像是在火山口里剥出了一颗蚌珠。他只远远地投去一眼,逆流穿过肩踵而行的看客,往巷口稠黑的更深处走去。

    蜘蛛的巢xue藏在销金窟里,同他洒金的羽织十分合称,他掀起那些从梁上层层叠叠流到地下的丝锦,推开槅门,去找里面躲着的那只真正的蜘蛛。

    笑光辉把面具取下来搁到一边,露出的脸确实是俊逸的。若说稚嫩,那双嵌着的眼狡黠又深沉,泥沼流沙般难以琢磨,不像少年所有;要说老成,颊边线条却尚未被风刀霜剑凿刻出尖刻模样,尽是强自催成时撕裂出不合时宜的天真。

    妆台前坐了一个人,亦穿着同巡道的花魁一模一样的打卦,领缘拉陷,露出颈后一片莹润的皮肤。他正将头上的累赘华丽的钗子一一拆下,挽起的头发失了花钿支撑,霎时泄下来铺了满背。

    “你怎么不去扬屋等着?”男人冷声问道。

    “御魂笑光辉和他的太夫当然在扬屋,然而来这的可不是笑光辉,”空笑道,“春宵苦短,何不一会有情人——邪郎应许否?”

    那个背影顿了顿——只在下一刻,一根竹蔑便擦过了空的颈侧,钉到了他喉边三寸的木框上。空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便伸手抹了一把,收回来看见指尖沾了一点血渍,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了皮rou上的刺痛。竹蔑薄脆,在网手里凌厉得好似刀锋沾身,他费了点力气才拔下来,上面也没有什么,只写了他面上的名讳御魂笑光辉几个大字。

    空喜笑颜开,趁机邀功道:“我只看了那人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你了。”

    网看他一眼,支使他去打水,又低下头五指并飞地卸去脸上敷粉胭脂,说道:“看来曼邪音的易容术退步了。”

    “非也,几可乱真。”空拧了毛巾,托起网的下颔,网闭上眼,任他细致地擦去脸上着意刻画的伪饰,空得意道:“可旁人摸得再清楚,总不如我唇舌一寸寸量过来那样精确。”

    竹篾从袖间滑到手里,冰冰凉凉地落到网的唇上,恰好在他的名字上沾了一片浓酽的口脂。空像得了什么趣似的,遂把竹篾一扔,替成自己的唇覆上去辗转吻他。

    “旁的太夫非要一买二讨才肯三定情,你却反着来,云雨都能灌了关中一片,才肯把名分给我。”空退开一点,网的口脂也连带着抿红了他的嘴唇,多余的溢出了唇边,空用手去擦,反而拉曳出一条长长的鹮尾。他听见网用力哼了一声,颇不屑地将他一把扯过来,十分先见之明地将他预备了满嘴的喋喋不休的抱怨都吃进去。空笑出来,顺从地被网压在榻上,反手去跟网腰间的系带纠缠。网压住他去舔他颈上那道伤口,唾液浸进去,又痒又痛,空绷着脖子叫起来。网的衣服华丽繁缛,沉甸甸地坠着他,他摸索了半天也不得其法,急得去咬网的手指。网严肃地抽出来,他的手指似乎比空灵巧的多,三两下就摸准了空着意的地方反复摩挲taonong。衣物攒动,皮rou与细腻的绸缎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织物下潜着一条暗自游走的蛇,然后逐渐有水声透出来,空的喘息重起来,逐渐变成抖抖索索的呻吟。

    空只生了一张嘴,这种时候还忙得恨不得再生一张,看准了网停顿的每一个间隙,从喘息里断断续续的挣出来问他:“你今天去了哪里?”

    网只手上出劲,嘴里闲着,倒是富有余裕,一边停也不停地弄他,随口回到:“去寺院了。”

    “哈哈……哈哈哈哈……”空伸手一把将网拽到面前,鼻尖贴着他的耳根,“我闻见了,我一早就闻见了……”网冷淡地将他的手挪开,自己脱了衣服,空向前蠕动两下,在网的妆台翻找出一小盒药膏,扔到网身上,向他道:“上次剩下的,还够。”

    网旋开盖子看了一眼,空伸长了腿在他腰间乱动,催促他:“快些,胧三郎还在等。”

    话音刚落,网携着脂膏的手就猛地探进了空的后xue里,他的手指枯瘦细长,指腹上不甚明显地生着茧,空惊叫一声,更是放肆地像案板上一条甩着尾的鱼,直到网进入了他,将他钉牢在榻上。空的全服心神都忙于应付身体里的楔子,恐惧于一阵阵没顶的大浪将他铺天盖地地打回泥沼里。他抓紧了网的肩背,整个人都几乎挂到网的身上,乘浮桴於海,随着网的动作飘摇颠簸。

    网撑在空的两侧,俯下身撞着他,复浅尤深,空的身体里温暖似茧,等着网耐心地将他内壁cao开,然而空就像个黏糊糊的牛皮糖似的学不乖,怎么都甩不干净,才刚一退下去,又忍不住前仆后继地吮上来。网垂下头看着他泛红的眼梢,睫羽湿嗒嗒地糊到一块,将他包着水汽的眼睛掩在下面,似有千情百态,再凝神细看却只剩下烧红的欲。他想到了白日里去的净闲寺,因收埋的都是游廓无依无靠的妓女,人气香火都一样寒酸,漆壳驳落,连佛陀塑身的金粉都供不起,木头光裸地露在外面,脸上倒是居高临下的一股和蔼之貌。他看得一眼,心里生烦。

    后来网等到了一个僧人。他先问网:“施主从何而来?”再问网:“施主有何所求?”

    网先答他:“我从茧中来。”再答他:“我亦无可求。”

    说完,便一刀斩下了僧人的头颅。刀势似含着一道银线,迅疾极了,人头滚到地上,躯干却还站着,齐根截断的颈根呕出很高的血,溅到佛身上,像是给它新造了一袭簇红的袈裟。仿佛要了解的不是皮rou生命,而是心里那阵犹疑的愤懑。网的心情渐转,不由得驻步多欣赏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现下他搂住空,空切切实实地落到他手上,被他攥在怀里。但他心里清楚空永不会是蛛网上黏着的猎物。僧人的二问又阴魂不散地萦在他耳根旁。正凑巧,空再小的时候还出过一回家,念过几年经,偶尔跟网说起话来,也不避讳提那么几句:

    “若以色见我,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网不由得吝啬起来,空的呻吟从他口中被渡到另一个人口中,半点都不肯漏到外面叫人听了去。

    [2]

    空的身上沾了薄薄一层汗,有他的,也混着网的。网过长的头发被未干的汗水缠在空的身上,像是在他身上结了一张蛛网,空拈开自己身上缠连的发丝,笑网道:“物似主人形,都跟你一样自私吝啬得很。”网撑起身子,从空的体内退出来,离开他的皮肤,仿佛分开两张黏连的胶——一张纸被撕成两半,一个人重新分成两个人。网的头发大部分如同随着退潮而褪去的海藻一样松开蜷住空的触角,少部分被空的某一肢体压住,扯痛了他的头皮。网皱起眉来凶巴巴地看懒洋洋在榻上浑作一滩的空,空全身乏力,艰难地就地给自己翻了个面,露出了一片不设防的雪地似的后背,唯有从肩头到腰间盘桓着一道伤疤,几乎劈开他半个身子,开天裂地,仿佛长狭壑谷嵌于他的rou身。

    网下了榻。把自己潦草地裹进一副初盛春林的京友禅里,没了妆粉修饰,他脸上冷硬处纤毫毕现,纵有春林覆身也只像覆了一块不解风情的冷峭磐石。他在拉盒里翻找片刻,摸出了一支纤细的石楠烟管,熟练地撒了一把碎叶进去。烟料的味道腾起来,比屋里点着的沉香还要薰人些。网独自坐在残烛够不到的角落,烁红色的火光在空的眼里倏尔转逝,好似流金明灭,巨兽在暗处窥伺,睁眼又阖上。

    “近墨者黑,这话不假。妇人玩意,你怎么也沾得了?”空对着他指指点点,嘴上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人起身勉力一撑,蹒跚跌到网的身上。网腾出两指,掐着他的下颔渡了一口烟进去,空欣然领受,一口烟从他的嘴里来到空的嘴里,又在肺中逡巡一周,才顺着来路吐到两人之间。呼吸终于充盈出实质,空还在笑,那点笑意隔着氤氲的颗粒聊胜于无地挑衅网,顺便把烟管搛回自己手里,抬眼撞到网的视线,便咬着烟嘴含糊不清地问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网不理他,他就自顾自地解答道:“就像一只餍足的蟢子,看着一头撞上来的飞蛾,既难以下咽消受不起,又贪得不舍放开,哎呀,这可怎么办。”

    网坐在原地,垂眼看着他,不闻不动,像一尊参禅的木雕佛。他缄默半晌,才说道:“我白日在净闲寺杀了一个和尚。”

    “噢?”空睨他一眼,不问他杀了谁,只谑道:“叫邪郎如此在意,那和尚该是容烨出彩,令人见之忘俗了。”

    网一双红色的瞳子动了动,似乎觉得他这句话扎眼得很,他道:“人类样貌在我眼里大抵相似,看不出区别。”

    “哈,”空磕了磕手上的烟嘴,残烬里藏着的火星跳出来,在网身上华贵的京友禅上烧出了几个发黑的洞,“那是同小师父滚在一起快活,还是同我滚在一起快活?”

    网横眉斥他一句:“胡言乱语。”

    空埋在他裸露的胸口笑出来,颤动隔着一层肋骨回荡在网的体腔里震心动肺。网像一只缩进茧里的蜘蛛一般不为所动。空笑够了,就拉起网的手,一点一点为他填补指尖剥落的丹蔻,像血。但网杀人很仔细,他有些莫名的癖病,手上一点血点子都沾不得。

    “他问我的来处与去处……”网侧过脸,他的吐字很慢,惯常有些茫然。思绪百端,要等他缓缓从茧里剥出蛛丝的线头实在太难。“我嫌那和尚聒噪,于是斩了他——和尚都喜欢问东问西的吗?”

    “许是合眼缘吧,或者认出了你总在他檐角结网。”空随口应道。他这手上细致活计正涂到边缘处,此刻聚精会神,对网的话兴致缺缺,不很捧场。网被敷衍一通,不悦地把手收了回去,藏进宽大的幅袖里。空也不生气,安抚他道:“便是不合眼缘,我也同你说话。”

    网哼道:“无趣。”又问他:“那你呢?”

    空赤身坐在地上,屈着腿,网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足背连着薄薄一层皮,掌跖里包着下面真正交横如阡陌的伤痕。那是一个阴凉湿润的雨夜给空留下来的赠礼。空伸手撩起遮住网垂到颈侧的长发,指下皮rou凹凸不平,拼凑出一个蛛网的模样。空说:“对于我们这些人,过去怎样从无意义。”他缓慢地摩挲着那个印记,“净闲寺里的一场雨,赐我一颗从人皮下滋生的作恶的魔心,予你一张从魔相上假盖的遮丑的人皮,于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和尚这话,旁人或要细想,可你嘛……”他的指尖点到网的心口,“你是魔,莫要惹贪嗔沾身。”

    他收手起身,烟嘴送到网的唇边,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一层一层将自己裹进鎏金暗紫的布料里,挽不来发髻便向网借一条朱色绸带绑起。空推开窗,将内室馥郁繁杂的气味都散到屋外去。拂晓前后散溢的湿气在慢慢凝结,空深吸了一口气,水木的腥味和着稀释的熏香一起游进空的肺腔里试探,湿滑黏冷,尾端还泛着甜味,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触手。

    天际风云卷动,山雨欲来。

    “局已末了,这头上浮着的蜉蝣漂萍,怕是俱要被浪打到泥里去了。”

    空绕了路,自己从游廓走回了大名府。半路上果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恰好能将石板上沾着的土泞成湿泥。空走起路来总是端着一副优哉游哉且快然自得的样子,泥点溅上下摆也不介意。空对雨天的印象从来不好,似乎所有令人厌烦的事情都喜欢上赶着热闹似的,如积云一样累叠到一起,非等到云絮再也托不住了,就跟雨水一起落下来。他自觉天运不佳,惯常兜头被瓢泼一身,惟不独避。空千次百次地将自己置身于雨链里,水声鼓噪,锤心如铁,即使天长日久,滴水穿石也不能穿心。

    空也是在这么一个恼人的雨天遇上网。空少有这种时候,他做惯了金贵的摆设,平日只搁在大名的案几上。别的人是想不到他赤脚在树林中急速地穿梭时不像一头惊惧的鹿,倒似一条狡诈的狐。

    后三条院崩后,白河上皇建院厅而分朝事,独握大权。空攀出牢笼的边缘,从宫禁深处逃脱,脚下木屐踏过湿泥,水声从地表激起,在耳畔难以甩脱,或许其中几位还与他沾亲带故,然而那点浅薄的亲故血缘并不能将他从舔上脖子的刀口下救出来。上皇的手腕铸铁,由日本海以西而来富庶的没有打动上皇的权柄,新贵失权,浪人不受供养,许多落海为寇。空却反其道而行,他从远处的陆上而来,学有几手隐秘yin技,潜进了宫室,做一根铆钉。旁人是这么看的,空却不觉得。钉子受到敲打,钉穿手掌,刺穿皮rou自是痛的,掌和钉子皆不由自主,那末得趣的又是什么。

    林间枯枝锐石划破他的脚心,他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雨将他的瞳子涤过许多道,隐隐显出少年时那样的透亮干净。空从不轻言放弃,他身上还有着一些令人垂涎的秘密,不想输得那么难看。

    落进网的巢xue是一个意外。山路倒地湿滑,白河虽托言出家,称为法皇,住在远郊禅院,却无意交托政事。空摔进僧寺的西厢时几乎撞塌半边屋脊,幸而老房子年久失修,没将他的骨头都硌碎。空躺在瓦砾上咳出一口带血的沫子,透过扬起的飞尘看见了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他被挪到了避雨的地方,还算主人稍有良心。屋里没有火,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风从屋顶的洞灌进来。寒冷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空对此经验丰富,挨个数落自己开裂的肋骨,在黑暗里安静地等待痛意反扑。但眼下境况似乎有些不同以往。他从雨声里分辨出一些咀嚼的动静,屋内昏暗,他只好循着声音的来路试探地唤了一声。窸窸窣窣,片刻后果然有脚步声走过来。空先认出的是一张被血糊了半张的脸,接着是嘴里衔着的一根还挂着rou丝的尺骨。男人薄薄的眼睑遮着眼珠,红得森冷又讥诮,三分像鬼,七分像魔。

    空在那里呆了整七天。第一天网吃掉了三个人。头一个当着空的面被扯掉头,空全身乏力,没有一处不痛,实在没有力气吐出来,只好竭力挪开自己的眼睛,目光都投给角落里结网的蜘蛛,网的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于是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在一阵踌躇之后,都被网拖出了门外,之后网都在林子里进食,顺便给空摘几个野果带回,酸得倒牙,像是要存心饿死空。网平日不出门,除了准点三餐,一般进完食,要么跟空一起相对无言地看着蜘蛛织网,要么就像一条蚕一样缩进茧里。靠里的墙壁上黏着一张巨大的网,网上盘踞着一个白色的茧,网就睡在里面。第三天的时候空恢复了许多,开始尝试着与网搭话,老到掉牙的问他姓甚名谁。网看他一眼,指尖一动,蛛丝便隔着八尺勒住了空的喉咙。空噤言了半天,一呼一吸都拿捏精确恰好到位,唯恐吵烦了网被扯掉脑袋。

    第四天空已经好了大半,想起昨天的事情又故态重萌,他小心避过言辞,不再打听网的身世,网的食量很大,他像是刚从冬眠中醒来的妖物,亟需补充血rou,存货吃完了,他显而易见地不想跟空一起啃果子。空从他的焦躁中挽救自己的性命,尝试着提议道:“不如去河边打鱼?”网看他一眼,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回过头来,空会意,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去。网看起来沉默寡言,不知是该说木讷还是别有深意。空在人情里摸爬滚打,深知以貌取人应因人取舍,奈何对方像个没嘴葫芦,三言两语全试探进匏腹里空空荡荡,于是只好作罢,看网坐在河边,不一会儿就巧手翻飞地织出一张网捞鱼。空因此惊为天人,他在岸上坐着,脚下踩着水,喊他“网”。他不无视,也不回应,空便知道他听进去了。

    第七天的时候空基本好得完全,打定主意要走。网不是一个地道的罪犯,也不是一个节俭的食客,空很容易就在他那些遗留的食物残渣附近找到了一把锋利的短刀藏在身上。他拿不准网是将他当作储粮还是飞蛩,须要提早预备一场硬仗,但毕竟不知他心思深浅,亦不知他身法长短,于是准备等到入夜,能避则避。

    即便如此,空也没能走掉。他还没来得及推开门,便听到了身后蛛丝纵长的抽裂声。它们拧作成股的束线裹住空,一把将空拉进茧里。

    茧中松软温暖,网的眼里却酝酿着凛冽骤风,发挥空间有限,两人打起来也束手束脚,空在心里大骂魔物的嗅觉真是敏锐得可怕。网占着地利便宜先扒了空的裤子,在空把匕首插进他肩上的时候也将自己捅了进去。茧挂在网上,网挂在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网全凭感觉一气乱动,空痛得快要厥过去,还要担心房梁年久失修被网晃塌,大难不死,再跟一难,九九八十一难送他归西。空又急又气,才知道网既没把他当储粮,也没把他当飞蛩。空红着眼去咬他,被网拧着手按在茧上一下一下凿开rou壁,翻来覆去地折腾。网张开嘴,头一句还有些艰涩,说惯了就很快流利起来。网喊他“空”,空空荡荡的空。

    后来空才知晓,网会隔数十年便会找一个地方结茧蜕变。空摔下来的那一刻,是网这一世听到的来自茧外的第一声响。

    他界妖魔生生死死,为脱兽身而修行人身,纵有百折千辛,总唯有修炼一苦。可待修成人身,入了人世,才知道人世所苦,何止千千百百。空与网独处半月,也称得上一份依偎。网伏在角落,似是睡着了,他总是如此容易满足,但空并不能就此留在化外。他心里兼夹了些不可言明的报复,于是坦然道:“不然也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同我走吧。”

    他这一生向来崇尚争取,网注视他片刻,随他从山林深处一脚踏进了万丈红尘里。

    空数着台阶,一阶一踩,胧三郎的大名府前共有九踩。辅手在外头晾了一夜,摸上去凉得扎人手心。他叩环六下,想到巷间曾传的童谣,说的是“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雨露均沾,公平得很。门房开了门,见是他独自站在外头,人吓了一跳,赶忙引他进来。“将军等了您一宿,”他说,“书房的灯这会儿还亮着。”

    空把湿掉的鞋袜踢掉,让下人收拾起来,胧三郎喜洁,决计忍不得他一身腌臜地在他眼前晃悠。他几步里且行且扔,将上下湿透的行头都换完簇新的一套,掐着步子恰好停到书房外。里面的人早听见动静,不等空伸手,门便缓缓打开了。

    空走进去,长夜将尽,但鸦翅还未张开。胧三郎坐在桌后,面上摊着几卷案宗,灯芯一点如豆。

    [3]

    胧三郎伸手给毫尖蘸一口墨,往纸上工工整整地多添了几个字。上等人都有些附庸风雅的毛病,鼓瑟手谈都要沾一些,不然镌着官职侯位的金招牌都要黯淡了一半去。胧三郎效唐在京都算得上出名的雅致人,手下文章不差。反倒是空,写字的顶不称人,横七竖八,很不像话。空此人谋定奇诡,然而处世很是有些脱不去的竖子风度,虽不至于落人口实,但显兆之一便是不常听人话。

    侍候的人悄声静气地把门合上了,空偏过头,窗纸上投出一列臃肿的人影浸在摇曳的烛光里,如同水母一般从门前滑开了。他收回眼,投到面前,胧三郎的笔尖吃饱了墨,快活地游走在青檀宣上,随着轻重缓急的笔势拧出汁来,紫毫无甚筋骨,写出来的字却清拔遒劲。空不合时宜想起网,网也乐于创造,他创造欲望,也创造快感的潮浪。然而他要更放肆,也更专制,他只用指痕和吻迹来整塑空。

    空抿唇一笑,抬步走到胧三郎身边,半倾着身去看他的批示。不意外是赈灾的事情,京都各处灾情严重,宫中府外全要兼顾,民部省和宫内省净天问大蔵省要钱。朝内派系丛生,大蔵卿拿不准主意,生怕给短了谁的钱,最后折短了自己的命,只好递了条子来同胧三郎暗通款曲。空看他很快批阅完毕,心里是早拿定了注意的,便也懒得多嘴。他手里无论冬夏总拿着把蝙蝠扇,惯常合拢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

    胧三郎将笔搁回笔架上,原样将信笺折好,又按了火漆封回纸封中,这才将视线落到空的脸上:“军师在东福寺住得可还习惯?”

    空的手停下来,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副朱红的扇面,眼梢勾起来,瞧着像写成风流的一撇一捺,轻轻笑了笑,口中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差极了,和尚愚固,山中禁酒禁荤不说,晨昏暮鼓吵得人脑壳发痛。”

    胧三郎也笑起来,“所以军师才亟不可待,一离了山门就往温软乡里扎?”他起身擦过空的肩,坐到窗边的矮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向面前的空杯里添了七分。大名面上待人向来体恤,玩笑也点到即止,只道:“无欲肆欲之间,御魂可悟出什么?”

    “御魂是俗人,只觉得佛途实在枯燥,不比得红尘有声有色。”空低头啜了一口茶水,茶渣泡在壶里隔了夜,又涩又冷,正好将他舌尖上还沾着的甜腻脂粉味压了压。“说起来,我倒是在寺里听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是什么?”

    “这次地动甚烈,西边的山崎天王社院落受损不小,僧人们去下山避难的时候,发觉后山裂开一条地缝,极狭极深,有两座山那么长。于是僧人们围绕着地缝绕行一周,做了法事,然后说,这是伊邪那美张开了眼呀。”

    胧三郎摇摇头,失笑道:“军师也相信这些无稽的鬼神之谈了吗?”

    “将军有所不知,”空将杯子搁回桌上,正襟危坐起来,“自那之后,寺里就常常有人失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侥幸活着的人都猜是不是被地缝的妖魔给吞了,最后人心惶惶,偌大神社竟是散了个空空旷旷。更有趣的是,等东福寺的法师们收到逃来的僧人的求救,整装再去的时候,那条神秘的地缝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失去了唯一的佐证,传言便不足为信。更何况山崎天王社供奉着牛头天王,邪佞不侵。依军师所言,说不定那些失踪的人只是失足摔落山崖,再不然,是自行离开了神社也未可知。”

    空扶膝沉思片刻,道:“世将乱而天降灾,地缝开而魔佞出……若我是那魔,在地下被困了千万年,一朝尝到世外更丰富的吃食,免不了是要照人皮幻几个样貌,去人间觅食的。”

    胧三郎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他凝目注视着御魂,说:“魔在身边,必要漂橹千里,哪会叫人无知无觉?”

    猩红的扇子掩住了空同样猩红的嘴唇,扇面上朱红的图案盘踞在他的下颔,像一张咧开的、贪得无厌的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俏皮地笑了起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您说得对,这真是一个无稽的传言。”

    胧三郎不意同他在此纠缠,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试探,转而起头道:“钱粮事我已批下了,要你来却不是要与你说此事。”他以手蘸水,在桌上起手点捺,飘曳的烛光将浅薄水迹镀出泛金的边缘,渐渐显出一个字来。空看着看着便想起了许久之前,他越重洋、渡苦海,于登岸处暗青发黑的礁石上迎风而眺,曾见过的某处拂晓的海天一线也正如这般璀璨似锦绣金纤。

    胧三郎收回手,一个“反”字浅浅地匍匐在乌檀桌面上莹润生辉。他端起了茶盏不再说话,径自垂了眼饮茶。

    空稍作踯躅,道:“主公可还记得你我初遇时,我所说的故事。”

    空是在海边被胧三郎捡到的,西边的海上分出了两路势力,一股总东道,一股总西道。胧三郎统东道四路联盟,他本是封地在此的地头龙。前年关中饥荒时,白骨露野,十室九空。空如今纳贡后,劝他在京都捐了一个职位,因赈灾一事大有声望,府院被他安抚得妥帖,由此得了近位,逐渐成了国内的将军。

    宫内近日传有流言,听他说及,胧三郎便想到了。空从内闱带来隐秘,与他说的,那是《古事纪》中一番记载,昔日迩迩艺名在御崎遇上佐久夜比卖,花易凋零,磐石坚稳,如神也无法拒绝眼前短暂花期的灿烂,由是人的后代短寿。此后天照命之孙迩迩艺名受人间阴私所染而日渐多疑,竟在木花开耶临产时于殿内生火以质兆其誓言。女人的记恨心随着神话延宕至今,祸及皇家寿数,可真如水蛭子的诅咒一样惹人忌惮。人啊,人啊,欲不除,焚心乃止,贪无了,鞭血方休。

    胧三郎瞧着空,空难得温顺地弓着身子,发饰上的穗子垂到耳畔,一下一下地搔着颊边的鬓发,胧三郎道:“玉藻前之乱害及由今,祸乱宫闱。崇德和雅仁的对立已经绷在弦上,即日便发了。”

    “譬喻如此,端看主公斟酌。”空温顺地说道。

    “你很笃定?”胧三郎笑道,说完又轻飘飘地问他一句:“御魂希望赢的是谁呢?”

    空也笑起来,直起身子看着胧三郎:“人无恒寿,国无恒祚。崇德如今身世存疑,尚与后白河争位,您掌兵权,总要有个说法。”

    胧三郎低下头沉思,空并不显得急切,他瞧着脚下的影挨到一起,像两个窃窃私语的鬼魂。

    他退出去,柴田候在门口,很恭谨地立着。空凑近去,柴田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闪开。女眷不知事,这府里的旧人,却少有不惧他的。空倒是不生气那些人望着他交头接耳时讲的什么,写剧幕的人还能在乎戏里演的多热闹吗。权臣一事,成则治世之能臣,败则乱世之jian雄。空从前猜想,胧三郎是前者,一点势攥在胧三郎手里,不是他用也有的是别人用,不如叫他物尽其用。他回屋换了衣裳,自去宫中办他的差事。

    网从嵌着瑁钿的玄漆屏风后面绕出来,原本莺莺啼啭的低语顷刻停息下来,噤噤好似一团被吹走的飞絮。他低头扫了一眼各座上神态各异的姬伎,脸上挂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不至于让人上来搭话的不耐,径自寻了个远端的角落处坐下,一双浆岩一般的赤色眼睛望着窗外。

    窗格将屋外的世界分隔成大小不一的方块。天亮之后雨还下得越发的大了,从蜗檐边缘前仆后继、接连不断地滚下来,又摔进泥地里,之后便有三三两两的欢客踏着雨水尽兴而返。与山林中不同,城里的雨水无法从严丝合缝的石板间隙中顺利地渗下泥土,于是叠叠沓沓地放大了归客的脚步声。归客步履匆匆,丝毫没有觉察到暗处有一双属于异类的眼睛正冷淡的睃着他们。天光透露出湿冷蒙昧的青色来,将他们的脸色无一例外地衬出了一种僵硬似的死灰。这一阵灰色像水汽一样扑进房内,沿着网的轮廓,将他的眉眼也染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网经历蜕变多次,尚有印象的共数得近来二十回,具体能回溯者不过隐约三世。网破茧而出便是成熟样貌,每一世都不甚相同,甚至大相迥异,早不在乎自己皮囊是否鲜妍。当记忆过于浩瀚,终于堆积成一个庞大的负累,无法被rou身承载,人类短短不过百年尚且无法面面俱到,网是聪明人,知道如何断尾求生,有所利害的刻进本能里博采,无所作用的丢进时光里消化。

    不像空,负累沉沉,爱恨不甘,每一步都走得举步维艰。

    此刻空怀里揣着一封信走过第二重门,信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隔着一层轻薄里衣,烫呼呼的熨着胸前的那块皮rou。女官低着头,脚下迈着凌乱的碎步为他引路。漆红的高柱一座接着一座,在宫殿的腹中投影交织,紧紧擭住他的身形。空听见风啸的声音擦过他穿堂而过,折伏廊外枝草。

    引路人的一双素手为他拨开层层叠叠的垂幔,屋内的熏香再浓烈,也盖不掉那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空动了动鼻翼,将那封已经沾上了体温的信递进了垂幔后头。

    旁人都知道网的生意是被御魂大人垄断的,白白顶着一个花魁名头,被奉在最高的地方不得近身,一个妓倒似个玉雕的菩萨一般不得近身。说起来,网的出现也像是凭空里白日一声响雷,轻轻易易就把关于笑光辉从和胧三郎那些像是湿糊的面团似粘手的暧昧话题里干干净净地撇了出来。任风波如何滔天,网也听不见,他闭门不出,支使着细小的蛛丝穿过缝隙,仿佛步足刚毛的延伸,替他捕捉着外界的所有腐水蠹枢的历变。

    欲望构成人的本质,在赤裸之后尤为鲜明。网在无事的日子里常坐在蛛网的中心,这座屋子里漂浮的腥膻的味道和急促的低吟顺着蛛丝的颤动传导到他的指尖。曼邪音虽管着妓馆,对空的安排却颇有微词。网锋锐,却也干净,就像一把没有覆鞘的好刀,从来不懂得掩饰,弹上去立竿见影地叮当作响,就算杀了人,血迹也不会留在刃上。然而人情是最能锈刀的天敌。空和她都见过太多人,放下刀太容易了,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再拿起。空执意将网排除在外,不知是太放心,还是太不放心。空总说,对于动物而言,他懂得感知,不懂得理解,譬如他知道如何将空cao得涕泪俱下,他凭借着本能甚至气味去感知空的情绪,却无法了解空为了什么而哭泣。网不在意,空也纵容他,对曼邪音说没关系,我只需要一把好刀,能斩不平、碎阴阳。情之一物,正如玉卮无当,虽宝无用。

    空刚回到大名府的照例是没有消息的,过了几天却开始频繁地光顾网。头两天还是夜里来的,后半月就索性住下不走了,大马金刀地包了一整座院子。网沉寂太久,曼邪音疑心他的刀会钝在柜子里,找过空几次,都被他躲了。网果然不闻不问。空说,你都不关心她找我做什么吗?网答道,你不想我问。空躺在他膝上阖目养神,闻言笑了笑。他都睡得不好,梦长眠浅,白日里看着眼下一圈乌青,人倒是规矩不少。

    空把他捉出院里,曼邪音把庭下众人都遣散。近来梅雨扰人,庭中铺满了碎樱。天光青白,叫他看着空的脸色总是蔫蔫。四下无人,网罩一件浴衣,倒也穿得清爽。空手里把玩着网的垂下的头发,把它们都编起一绺一绺的小辫来,随口问道:“爱将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降生的?”

    网面无表情道:“无用之事,早已忘记。”

    空不依不饶,又问道:“你每次转生耗时可都相同?”

    网说:“若rou体残缺过多而魔气不足则要得久些,反之则快些。”

    空将眼睑撩开一条缝,“那你倒是别出心裁,找了片破庙栖身。”他瞧着网一小片白净的下颔,若有所思道:“那说说近的,上一世是如何结茧,你可还记得?”

    网沉默片刻,道:“旧事,他死我生。”

    空“噗嗤”笑出来:“真是意料之外的热情呢。”他又问:“那怎么又从茧中出来便同我走了,不想去寻一下你的老仇人?”

    网垂眼看他一眼,道:“我筋骨俱碎,粗略一算,也要百年恢复。”空勾着他发梢的手指一顿,听他继续说道:“百年一过……有几个人族寿数能甚于百年。”

    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痩。

    “真羡慕……”空喃喃道,“人这一生汲汲营营,所求不过片刻拥有,然而一旦拥有,失去却又已马上等在前头。”

    网不做声,空又说:“若是一个人自生下来,要将父亲叫作爷爷,要将侄子叫作父亲,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空问道:“这样的一个人,反叛是错吗?”

    网不懂,自然也给不出答案。空直起身来,赤脚踩进花泥里。网的目光落在了他苛白的脚腕上,碎瓣黏在掌心里,遮住了下面斑驳的疤痕。他的路从来不是细软温柔的花泥铺就,倒是荆棘处处纵横,动辄伤筋动骨。他在落英中侧身顾眄:“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这个人。我只是觉得若像你一般,凡事都有重来的机会,又失了意外的趣味……哈,庸人自扰罢了。”

    网说:“你会死的,我闻到了厄运到来的气味。”还有一些,是他没有说的。山中的雨是湿土和腐枝的泥腥味,被雨淋过之后,会生出森冷的甜。网在阴处静静蛰伏,先闻见的,却是来自山的另外一边,走至尽头才有的咸和涩。当日净闲寺中,他闻见线香和海,与许久之前他在茧中昏昏沉浮时的记忆映照了。

    “你不知道。”空笑了笑,“我生的地方,向往人人都为公弃家,我的父亲是其中最得称赞的人。可是这里,”空的指甲磕了磕抛亮的地板,嗒,嗒:“我用法皇的妒忌来使贵族争斗,又借恶毒的譬喻来塑造大名的野心。”

    “你喜欢他们?”网问道。

    空惊讶地看着他:“不。”他说,“我只是厌恶虚伪的大义。法皇将殁,宗室相争,此后将军势起——”他取下了网的面罩,“人就是如此,足够真实,我才终于安心。”

    当日午后用过饭,空便走了。网没送他,望着他的身影被装进黑檀木的车厢里,如同被装进棺材里。对于永生之物,天地便是他的棺材。

    空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听见曼邪音急匆匆跑过木廊,网坐在蛛网的中央,这番动静对于空旷的房间来说过于嘲噪,他抬起头来,恰好看见曼邪音推开门来,她的花钗在发间凌乱地颤动,与空伸手在枝头衔住那朵无限相似。

    “他去哪了?”曼邪音急促地问道。

    “仁和寺。”网说。

    保元元年的仁和寺之乱,崇德上皇与白河天皇争位于仁和寺失败,流放赞岐,随者皆斩。无尘净地中,佛陀尊尊被血,皆着袈裟。

    而后胧三郎遣人送来一张纸,是一张抄了一半的《受十戒文》。可见空难得认真时,字也有几分写意风流,只是大部分内容写下后被浓墨划去,看不出本来字迹,偶尔突兀留出几句伶仃的空白,拼凑起来依稀写的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网翻过纸,背面还有几个小字:“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心。”*

    八年后崇德上皇投水而亡,一说是遭人暗杀,以五部大乘经回向恶道,化生成祟,为日本之大魔缘,扰乱天下。取民为皇,取皇为民。

    空曾对他说,在更遥远的地方,那个他真正的故乡,传说人是从泥里捏就,用精血赋魂。泥土不洁,精血赤红,所以人生来就有贪嗔,至死脱不出红尘。红尘是他们的血rou,直到死亡将它们的筋rou如同雨水冲洗泥土一样冲洗下来,露出下面森白嶙峋的骨骼。

    曼邪音与网分道扬镳,网扬帆入海,向西而去。

    -END-

    *出自敦煌遗书S.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