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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3的正文(下)

    (四)

    作为409的英雄母亲,以及第一个脱单的成功人士,顾易自诩他天生是个劳碌命,为这一大家子的终身幸福都cao碎了心,尤其是徐均朔。

    他曾在某次酒后语重心长地拍着这好大儿的肩膀谆谆劝告:儿啊,听mama一句,收收你这脾气吧。你看看你,这也要管,那也要查的,头两个礼拜人家姑娘被荷尔蒙冲昏头还会说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再过几天腻味了铁定反过来说你控制欲太强爹味太重。

    徐均朔黑着脸就要把他推开,只可惜和醉鬼是讲不了道理的,顾易不依不饶地凑得更近,试图在他耳边嚎出美声。

    事后想想,顾易觉得自己早该明白,醉鬼的嘴欠也是嘴欠,而嘴欠终究是要遭到报应的。当徐均朔在虹桥机场郁郁地打电话对他复述这段话时,能言善辩如顾老师,生平也头一次体会到了有嘴而无处说理之感——谁能跟一个刚刚失恋的人讲道理啊。

    顾易当机立断就要负荆请罪,“妹啊,你听我说,我当时是喝多了,喝多了你懂吧,醉鬼的话不能当真的!”

    “不,你说得挺有道理的。”

    “不,我是胡说八道。”顾易捏着鼻子,努力给自己找补,“其实你这样的人在交往中特别能给人安全感,很受女孩子,不是,很受人欢迎。”

    徐均朔沉默片刻,“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你晚上能陪我出来喝酒吗。”

    “义不容辞。”

    几个小时后,生活给顾易又上了一课,课名为农夫与蛇。

    “徐均朔,你知道哥有女朋友的对吧,”顾易面无表情地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方,“我警告你,如果今天晚上我清白不保,她一定会打爆你的狗头。”

    旋转彩灯和各色镭射灯在他们正上方摇头摆尾,照得顾易和徐均朔的脸花花绿绿。徐均朔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用纸巾擦掉衣领上的珠光亮片,四周爆炸一般的音量让他根本没听清顾易的话。

    “啊,你说什么?”

    “我说,”顾易避开一个热辣的飞吻,终于忍无可忍,“他大爷的你小子到底想干啥!”

    全上海能够一醉解千愁的地方很多,但,为什么,偏偏,是——gay吧!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听不见的徐均朔把纸巾团回口袋,带着顾易以春运赶火车的毅力挤到了吧台旁,气喘吁吁地对酒保说,“两杯柠檬茶,谢谢。”

    他回过头,正对上顾易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难得地有点心虚,“就,换个环境,体验一下。”

    “你知道刚刚有人试图往我的裤腰带里塞纸条吗。”顾易声泪俱下,“我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不代表我愿意往自己皮燕里插刀。”

    “所以你已经默认自己是零了是吗……”徐均朔忍不住吐槽。

    顾易大怒,正打算把这没良心的臭弟弟套进麻袋暴揍一顿,却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嗤笑。

    “安心吧两位小哥,没人会真的对你们感兴趣的。”高马尾酒保把两杯柠檬茶推到他们面前,捏着兰花指起范,“哦尊贵的客人们,请收起不必要的自恋,你们的纯血直男味儿已经冲到我了。”

    徐均朔愣了愣,赶紧问道:“这位,朋友,请问这是为什么?”

    酒保小哥对着他求知若渴的神情翻了个白眼,眼影并眼线在灯下一齐闪闪发光,“意思是不招惹直男,是每一个基佬的基本素养。”

    顾易瞟一眼徐均朔,抢先问道,“那如果,额,我有一个朋友,就是招惹了呢?”

    小哥打量他们一眼,竖起两根手指,“一,图新鲜求刺激,二,有受虐倾向。”

    “直男多高贵啊,那是堂堂正正走在太阳下,要继承全家香火的,我们稍微沾一沾边都是要毁了人家一生。”他想了想补充道,“哦,倒也没有说gay都是好鸟的意思,只是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玩的时候两个人感天动地为爱变弯,想走人的时候就是回头是岸笔直不屈,这种事儿我见多了。”

    他最后总结:“和直男谈,贻害无穷,害人害己。”

    明明是在回答顾易的问题,他说话时却始终看着徐均朔。

    徐均朔沉默着扫码结账,他今天脸上架了一副大黑框,黑T短裤白袜,这一身经典男同风穿搭让他直接减龄十岁,向未成年狂奔而去。

    顾易看着他接过柠檬茶垂下眼小口小口啜饮,一晚上跌宕起伏的复杂心情在此刻全部转换成欲言又止的一声,“朔啊……”

    舞池里的DJ恰好在换碟,徐均朔在噪音冷却的间隙中嗤笑一声,对顾易说,“原来,郑棋元是这么想的。”

    徐均朔说是要出来喝酒,结果却拉着顾易在吧台边喝了三大壶柠檬茶。别人醉酒徐均朔醉茶,他呆呆地看舞池里人影攒动,男人与男人时而忘乎所以地甩头蹦跳,时而相拥在一起慢慢摇摆。

    待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微泛白,徐均朔和顾易一起踩着马路牙子走到公交车站去,他摘下眼镜,七零八落地哼起歌来。

    顾易撑着脑袋听了一会,勉强从调子里分辨出来,是《甜蜜蜜》。

    这之后有两三个月,顾易再没有从徐均朔口中听到过郑棋元这个名字。显而易见地,他很忙,徐均朔更忙,两个人就算都在上海也根本抽不出见面的时间,至多只能偶尔在微信上互相问候一下。没死吧。活着呢。

    直到上海天气转凉,顾易才重新接到徐均朔的电话。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电话一接通,顾易就听到对面传来的喧闹人声。

    “剧组巡演结束在聚餐。”一阵摩擦声、踏步声,噪音消失,徐均朔应该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我今天看见郑棋元了,还有他新对象,在同一家餐馆。”

    “……”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有两个事情我可以确认。”

    “说。”顾易裹紧围巾,吱嘎吱嘎地踩着满地落叶。

    “第一,我是不是直男和我喜不喜欢郑棋元不冲突。”

    “第二,我确实喜欢郑棋元,”徐均朔顿了顿,“所以我要把人追回来。”

    “综上,作为我身边为数不多具有分分合合经验的人,顾大师,请问你有什么秘笈可以传授的吗?”

    (五)

    虽然许岱邀请他时说是个小型生日派对,但如果眼前这个聚会算小型,那郑棋元只能说,他俩显然对“小型”的定义有点出入。真要比照起来,上次他带许岱参加的那个聚餐,或许就只能被称作迷你了。

    不过是随意扫视一圈,郑棋元就看到了好几个圈内名导名编,大腕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谈笑风生,还有更多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人端着酒杯在水晶吊灯下游走,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光亮。

    室内暖气供应充足,穿单衣都绰绰有余。他脱下外套,扯了扯衣领,倒是有些庆幸没有随便套一件毛衣就出门。虽然多年从业生涯已经把郑棋元的脸皮磨练得有城墙那么厚,但他还真吃不准小许会不会介意。

    “棋元哥。”许岱一扭头就看见了郑棋元,赶忙从一个小圈子里抽身,快步向他走来。

    “生日快乐。”郑棋元把礼物交给他,“没怎么来得及准备,只能请你不要介意了。”

    “怎么会。”许岱连忙接过礼物,他今天穿一套白色塔士多,额前发丝精心抓出造型,和往日毛衫风衣的休闲风格倒是大不一样。

    他回头看一眼大厅里的盛况,耳朵尖泛起一点红,“不好意思啊棋元哥,一开始真的是和你说的那样只想请两三个有空的朋友,结果一个在北京工作的朋友不知怎么地就听说了这件事,非嚷着说本命年生日要认真对待,就临时多叫了几个人,然后那几个人又在圈子里乱喊……”

    “总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许岱双手合十,“我想跟你说来着,又怕说了你就不来了。”

    “不会,说的也没错,毕竟是本命年。”郑棋元笑笑,朝许岱眨了眨眼,“这位寿星先生今天很帅气哦。”

    “真的吗,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来着。”许岱在郑棋元的注视下有些羞涩地挠挠鼻子,“你觉得好看就太好了。”

    郑棋元注意到有侍者领着新的客人进来,便对许岱说:“托你的福,有几个朋友我也很久没见了,你去招待客人吧,我刚好找他们聊聊。”

    郑棋元于是就一个人漫步在会场中。他一边走一边回忆,上一次参加这种聚会应该还是……上一次吧。算了,忘记了,应该也不是多重要的场合。

    二十岁的郑棋元遇到这种聚会会一边无所适从一边试图打入其中以彰显存在感,三十岁的郑棋元会在这种聚会中侃侃而谈成为绝对主角焦点中心,至于四十岁的郑棋元嘛,他和几个路过的迷弟后生打了个招呼,在自助餐台夹了点蔬菜,就晃晃悠悠地踩着白球鞋退到一旁吃草去了。

    有时候赵礼说他老了倒也不算诽谤,郑棋元很平和地想,上了年纪就该享受上了年纪的特权,懂得生命的过程也许比目的更重要,能把走运和背运、奉承和讥讽都变成佐味料,只剩下生活本身不疾不徐地越过山岭,趟过低谷。

    郑棋元相当满意地在人声鼎沸的宴会厅角落里复盘了自己的前半生,就差即刻头顶飞出舍利子坐地成佛。

    只可惜郑大师忘了,宁静随和是他本人的态度,却绝不是命运为他演奏的主旋律。

    扫空盘子里最后一根草,郑棋元终于又一次抬头环顾全场,打算趁所有人都专注于社交时再去倒杯果汁溜溜缝。

    好消息是确实没几个人站在餐台旁,坏消息是其中一个人姓徐名均朔。

    郑棋元感到自己的确还是对社会上的许多事都不甚了解,比如此刻他就非常想问,徐均朔到底是什么时候和许岱发展成能够被邀请来参加生日会的关系了啊。

    什么舍利子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破功只在一瞬间,再一想到自己前一天刚刚心一软一冲动给徐均朔送了生日祝福,郑棋元只感觉整个宴会厅的空气都稀薄起来,恨不得下一刻就遁地消失。

    如果说郑棋元这一身打扮在这个场合显得太随意,那徐均朔就显得太正式了。倒不是穿着上的正式,而是他的妆发实在已经脱离了日常范畴,左眼皮上的亮片甚至还在吊灯下闪闪发光。

    徐均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和人聊天的欲望,只是耷拉着眼皮,正机械地往盘子里堆水果。某一刻他忽然抬起头,直直地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只是郑棋元这个位置选得妙,几棵盆景恰好把他遮的严严实实。

    仗着地理优势,郑棋元又仔细观察了他一阵子,忍不住皱起了眉:这小子,不会是舞台妆都没卸就过来了吧?

    他越看越笃定,手机却在此时振动了起来,是许岱。

    “喂棋元哥,你在哪里呀,我怎么找不到你?”

    “嗯,我还在宴会厅里,怎么了?”郑棋元不明所以。

    “是这样的,进门的时候服务生不是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写着数字的纸条吗,等下切蛋糕之前,我会随机叫号,请在场嘉宾上台送生日祝福,所以,”许岱的声音逐渐变得磕磕巴巴起来,“就是,那个,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一下你的号码?”

    是有这么个事来着,只不过他还以为那是来宾的座位号,郑棋元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以他俩现在的关系,许岱的请求似乎理所应当,或者说他应该更加积极主动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只是,他垂下眼沉默了一会,或许是先前看到了徐均朔的缘故,现下郑棋元心里突然生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他张了张嘴,说出了号码。

    许岱猛地松了口气,“好的好的,那等会台上见。”

    “嗯,台上见。”郑棋元挂掉电话,又翻过来看了一下那个号码。不算前任的前任、不算现任的现任,以及颇有脚踏两条船之嫌的当事人齐聚一堂,他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某种晚间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郑棋元看来好像一场按部就班的三幕剧。

    台下观众遵照指引依序入座,大幕拉开,主持人上场,为主角出场做铺垫;随后许岱作为主角带着满面笑容出场,回顾了多年以来的艰难困苦和荣誉成就,感谢了在场来宾感谢了未能到场的家人;高潮在第三幕,不对,在生日蛋糕被推出时到来,主持人略为夸张地介绍了抽号机制,许岱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了几个数字,他的学生、朋友、恩师一一上台站到了他的身边。

    “好,那接下来请许老师说出最后一个号码。”

    许岱凑近话筒,“嗯,那就23号吧。”

    掌声雷动之中,郑棋元走到台上接过话筒,他向台下巡视一圈,见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徐均朔。

    “大家好,我是郑棋元,是一名音乐剧演员,也是许岱的……朋友,”郑棋元收回目光,看向许岱,“那在这里就祝许老师生日快乐,嗯,祝你工作顺心,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棋元哥,”许岱笑着接话,“我大学的时候在北京生活过四年,这次回来北京采风,除了见到很多老朋友和新景色之外,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棋元哥,无论是在创作上还是在生活中,他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和感悟。”

    酒过三巡,许岱的生日会完美落幕,郑棋元以自己感冒未愈为由,成功地躲过一轮又一轮劝酒。四下里陆续有人起身离场,他看看时间,自觉今晚表现圆满,是时候功成身退。

    许岱脸颊两团酡红未消,还留在主桌上同人寒暄,郑棋元拍拍他的肩膀,“小许,我差不多也要走啦。”

    没想到许岱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行。”

    “不对,我,我送你回去。不是,我是说棋元哥你等等,我叫辆车送你。”他立刻就要站起身来,无奈手脚都不听使唤,反而差点把高脚杯打翻。

    郑棋元赶紧伸手稳住他,“不用不用,我自己开车过来的,也没喝酒,倒是你喝了酒,千万记得叫个代驾。”

    “可是……”许岱还是没松手,他说不出话,几乎是哀求一般望着郑棋元,一双眼睛被酒气熏得通红水亮,简直叫人不敢直视。

    “真的没事,”郑棋元温柔地对他笑,手覆在他的手腕上,“放心,我到家了就给你发消息,嗯?”

    郑棋元耐心地等许岱的手指一根一根卸了力。他披上外套走出大厅,发现已经有人等在电梯门口。

    徐均朔身上的味道浓得说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瓶酒都不为过,郑棋元瞟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又有人走进了电梯厅。

    电梯来了。他一路下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徐均朔也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再配上被暖气和酒精弄花的妆,活像恐怖片里的背后灵。

    行吧。郑棋元被迫直面这惨淡的现实,他转头对上徐均朔的目光,“你去哪儿,我给你叫辆车?”

    徐均朔张口报出一个地址,北京市朝阳区某某公寓——郑棋元家。

    郑棋元直接被他气笑了,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对徐均朔脸皮厚度的敬意,对方已经率先使出苦rou计——徐均朔干呕一声,捂着嘴扶着承重柱缓缓蹲下,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

    老天爷。郑棋元闭了闭眼睛,去车上拿了瓶水递给他,“喝了多少啊你?”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响亮的干呕声。

    徐均朔早就在一次又一次饭局中以实力加深了郑棋元对南方人酒量的刻板印象。他喝多了还吐不出来,这种情况最麻烦,放着不管的话,一个小时之后收拾收拾就可以送急诊了。

    陪着蜷缩成虾米的徐均朔静静地蹲了三十秒,郑棋元绝望地发现自己还真找不出其他的选择。他架起徐均朔,艰难地把人扶进副驾驶安置好,开向徐均朔的目的地。

    酒量不够酒品来凑,一直开到郑棋元公寓楼下的停车场,徐均朔都没有闹腾,只是双手捂着肚子,时不时地哼哼一声以彰显其存在感。

    郑棋元停好车,又绕到另一边去伺候徐祖宗下车,好不容易上了电梯,到了家门口,徐均朔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含混不清地嚷道:“手机……”

    “什么?”郑棋元侧耳去听。

    “手机,我手机……”徐均朔眼睛睁开一条缝,似乎勉强恢复了点意识,“我手机。”

    郑棋元替他摸摸两侧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据说多叹气容易早衰,但这一口气郑棋元实在是憋不住。他扶着徐均朔靠墙坐下,叮嘱道:“我下去给你找找,你千万别动,知道吗。”

    郑棋元费了点劲,才从副驾驶座的缝隙里捞出了徐均朔的手机。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地往回跑,偏巧电梯卡在七层怎么也不下来,郑棋元猛按上行键,几乎想要走楼梯上去。

    叮,电梯终于姗姗来迟,载着郑棋元一路向上,停在自家那层。郑棋元没等电梯完全打开,就一脚迈过电梯门,感应灯应声而作,照亮了整条走廊。

    郑棋元就那么停住了脚步。

    徐均朔歪着脑袋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怀里滑稽地抱着一双毛绒拖鞋,鞋头上镶着一对卡通熊猫头。

    郑棋元很难解释心里涌上来的那种酸软。他放轻步子走到徐均朔身旁,蹲下身,试图把拖鞋从徐均朔的怀里抽出来,“均朔,醒醒,我们进去睡。”

    醉鬼动了动,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环视四周,最后定格在郑棋元身上,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清澈不似此间之人。

    “郑……棋元先生?”

    郑棋元一愣,仔仔细细地将这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微岚?”

    郑微岚点点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是我,好久不见,棋元先生。”

    郑棋元掐掐人中,想起来了,喝到断片之后,那些在舞台上饰演过的角色就会像徐均朔的第二人格一样随机跑出来一个。

    上一次出现在郑棋元面前的是Gabe,那个男孩拉着郑棋元在凌晨三点骑电驴跑去外滩,在黄浦江畔上蹿下跳,差点就要欢呼一声翻过护栏跳下去,好险没把郑棋元心脏病吓出来。

    玩到天明,小祖宗终于歇菜了,答应和郑棋元回酒店。回程路上两人遇上一个红灯,Gabe坐在电驴后座抱着郑棋元的腰,头埋进他的肩膀,闷闷地对郑棋元说,“你不要忘记我。”

    郑棋元假装没注意到自己肩上湿了一大块,只是趁着最后几秒红灯,回头揉揉男孩的脑袋,说好。

    郑微岚是个文静的孩子,没有深更半夜放飞自我的癖好,他乖乖跟在郑棋元身后进了门,并且非常自觉地套上了怀里的那双拖鞋。

    “你沙发上坐一下,我去给你找点药。”郑棋元见他还是不太舒服的样子,转头就要去开药箱。

    他说什么,郑微岚就做什么。他接过蜂蜜水,吞了奥美拉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只是仍然缩在沙发一角,看上去小小的一只。

    郑棋元还有点拿捏不准和他交流的模式,只是见他不住地搓着眼皮上的亮片,便提议道,“你,我要不给你卸个妆,脸上带着妆是不是不太自在。”

    郑微岚点点头,郑棋元去浴室抱了卸妆液、卸妆棉、乳霜在茶几上一字排开,蹲到他身边,拿沾了卸妆液的棉片去擦他的脸。他的手法轻柔而熟练,哪怕是擦到最敏感的眼部也没让郑微岚觉出不适。

    离得近了,郑棋元才发现徐均朔的黑眼圈有多重。

    “微岚,你知道之前均朔在做些什么吗?”郑棋元试探着问道。

    郑微岚低下头,好方便郑棋元卸亮片,“嗯,这几个月我经常出来陪小树。”

    经常?郑棋元一惊,“是指均朔在巡演的时候,还是……”

    郑微岚抬头看他,“不是,他晚上睡不着。”

    睡不着,所以会喝酒,所以郑微岚会出来。郑棋元动作微微一顿,僵硬地应了一声。

    “小树不快乐,棋元先生,您呢?”郑微岚用掌心把乳霜划开,往脸上打圈,“您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

    “小树喝醉的时候和我说了很多您的事情,我以为和他分开,是您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既然做了决定,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郑棋元,你到底在奢求什么?

    “我,”郑棋元的口腔发干,虽然样貌一致,但他能很轻易地从中辨识出郑微岚独有的细腻明澈,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在这人眼中无所遁形。久病成良医,郑微岚对那些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感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我有些害怕。”

    郑棋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苦笑起来。

    “我和我一个朋友聊过,我说我不想等到徐均朔一定要在我和其他事情之间做出选择时再放手,那太不体面。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同人寻死觅活地纠缠,只适合礼貌地见好就收。”经年累月忙于掩饰自己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心思,如今郑棋元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套说辞重复几次,我自己差点都要信了。”

    “可能均朔以为,我俩之间,先动心的是他,我负责指导他、接受他,最后顺水推舟达成美好结局。”郑棋元不自觉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他被骗啦,我是个狡猾的中年人啊。”

    论玩弄感情,二十三岁的徐均朔在三十九岁的郑棋元面前压根不够格。不错,是徐均朔先说“请教郑棋元老师”,说“我想要跟你唱一首歌”;是徐均朔视年龄辈分于无物,非要一本正经地管着他,把郑棋元这么个大前辈指挥得团团转。实则不然,以那朝夕相处的三个月为起点,到底是谁最先动心起念,谁恃宠而骄,郑棋元心里清清楚楚。

    “和均朔在一起之后,我经常忍不住会想,均朔对我可以是后辈对前辈的仰慕钦佩,可以是搭档对搭档的默契欣赏,可以是朋友对朋友的亲密无间。明明有这么多可选项,我却哄着他说喜欢、说爱,引着他走上歧路,让他在家人、在世俗眼光里难以自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是穿新衣而自知的皇帝,在诚实的小孩面前格外心虚气短。当初那些不入流的心机在日后的反复思量中发酵成魔障,拷问着他,叫他不得安生。每每午夜梦回,郑棋元辗转反侧,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扔进炉里,炼他个七七四十九天,直至剔除所有杂质,方觉能与徐均朔的一颗真心匹配。

    “实话实说,我怕极了。”郑棋元抬手捂住眼睛,“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我就是怕他有一天悔悟,怕他说我是个骗子。”

    一片黑暗中,郑棋元察觉到郑微岚滑下沙发,俯身向他靠近。

    然而郑棋元得到的并不是一个表示同情的拥抱。

    徐均朔双手死死握住郑棋元的肩膀,他眼睛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一连串狠话排着队在喉咙中叫嚣,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郑迪,我在你心里难道是个弱智吗?”

    舍不得,原来真的会连一点点重话都舍不得说。无数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徐均朔抓着郑棋元的手腕,把他的手挪开。

    郑棋元含着泪,眼睛像是最名贵的宝石。

    “爱是算不明白的。郑迪,你居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骗人,真应该罚你回幼儿园重修。”徐均朔猜想自己大概笑得比哭还难看。

    前后辈、搭档、朋友、恋人,每一种关系都是他们。郑棋元是蚌壳里的珍珠,是最深最浓稠的美梦,是一颗心剖开都不够装的宝贝,每一面都让徐均朔无比心动。

    徐均朔凑上去,吻一下他,“我爱你,意思是我爱台上闪闪发光的郑棋元,也爱台下洁癖鸡毛又做作的郑迪。”

    再吻一下,“我爱你,所以我没法体面,没法看着你和别人一起吃饭,站在台上给他送生日祝福,我只能死不要脸地缠着你。”

    “除非你亲口对我说,徐均朔,不存在那么多有的没的,我就是不爱你了,看见你就烦,否则你再找千八百个对象也赶不走我。”徐均朔吃一堑长一智,他要深深地望进郑棋元眼睛里去,仔仔细细地看清楚。言语或许会骗人,但眼睛没法撒谎。

    “郑棋元,你敢说吗?”

    郑棋元颤抖着叫了一声,“均朔。”

    “好,我知道了。”徐均朔捧着郑棋元的脸,亲亲他的鼻尖,“现在我要再问一个问题。”

    “郑棋元,你还相信我吗?”

    郑棋元终于泣不成声,他闭上眼,无比郑重地点头。

    这一次的亲吻是一记暌违已久的惊雷,郑棋元的身体先于本人对此作出回应。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加思念徐均朔,以至于此刻连骨头都开始发痛。出于生存的本能,郑棋元只能愈发用力地吻回去、榨干对方唇舌间的最后一丝空气。他起身跪上徐均朔的大腿,撤掉两人累赘的衣物,与他十指紧扣,势要在这一场业火中燃烧掉最后一点骨髓。

    徐均朔说得对,他必须重新学习爱。爱是勇敢者的游戏,参赛者除了相互亏欠至死不休外别无他选,只有怀揣着粉身碎骨也要纵身向对方跃去的勇气,才能跨过这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 。

    (六)

    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郑棋元侧身挨上一个热源,他不自觉地笑起来,伸手去勾勒对方的面部轮廓。

    徐均朔皱皱鼻子,伸手把郑棋元拢进怀里,嗓音里仍是睡意朦胧,“干嘛。”

    “这是朔朔的眼睛,”郑棋元点了一下徐均朔的眼皮,接着向下,心中无比安定,“这是朔朔的鼻子,这是朔朔的,嘴唇。”

    “一大早上就这么完蛋,郑迪,你出大问题。”徐均朔睁开眼,正落入郑棋元全心全意望着他的一双眼睛里。这下好,他直接被这人搞清醒了。

    勾魂摄魄,莫过如是。

    郑棋元听见徐均朔急促起来的心跳,他心满意足地揽上徐均朔的脖子,和他鼻尖对着鼻尖,说话时彼此呼吸可闻,“只是发现,才几个月没见,你就好像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变得好了还是不好了。”

    “我想想啊。有好的地方,比如更帅了,说话也更加一套一套的,都能反过来唬我了。”郑棋元顺着徐均朔的脊骨一节一节往下,觉出手掌下的身体好像又单薄了一些,“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更加不知道爱惜自己。”

    郑微岚说徐均朔睡不着,经常要喝酒。他以为两个人分开是一个长痛不如短痛的过程,未曾想过是把双方都推入了泥淖中。

    “也,不单单是被你甩了的缘故,”徐均朔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抓住郑棋元的手,挤进对方的指缝之中,“回上海的那天晚上,我拉着顾易去了上海的一家gay吧……”

    他给郑棋元讲了酒保小哥的直男论,讲自己看见人们如何抛却白日里的枷锁,牵起陌生人的手跳进舞池,做一场酣畅淋漓的幻梦。

    “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好几家gay吧,吵闹的安静的都有,也和里面的很多人都聊过。和同性恋者接触的越多,我反而越加迷茫。我不属于同性恋群体,但好像也不能算纯粹的异性恋。”徐均朔慢慢地讲那一段时间的事,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绪,“过了几天,粉来开始巡演,这个故事本身带有同性元素,于是对我来说,那段时间就好像很多线头同时汇聚到一起了。”

    “我曾经只是觉得既然我们俩正好互相喜欢,那当然要在一起了,没有想过这么多除了我俩以外的事情。和你在一起的徐均朔、和我在一起的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要承担什么样的压力,会面对什么样的困难。这些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正视它们,总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来。”

    “现在我想好了,”徐均朔抬头,给了郑棋元一个早安吻,“无论未来会怎么样,郑迪,我们一起先试试看。难堪的事情丑陋的事情,先不要急着去略过它,先很不体面地跟它干到底试试看。”

    他望着郑棋元逐渐变红的眼睛,噗嗤一笑,“诶呀,是不是又被哥感动到了,我这口才,不去当情感博主真是可惜了。”

    “是。”还没和感冒彻底告别的郑棋元吹出一个鼻涕泡,把自己也逗乐了,“不愧是上音最佳辩手。”

    “嘶,好汉不提当年勇,别搞别搞。”

    两人又在床上腻腻歪歪了大半个小时才起床,郑棋元趿拉着拖鞋进厨房烧水煮饺子,徐均朔在外面收拾客厅。水烧到一半,在蒸腾的雾气中,郑棋元突然想到一件事。

    “徐均朔。”他在厨房里大喊。

    “你还没交代呢,昨晚怎么跑去许岱的生日会了。”

    “蛤?”徐均朔探头进厨房,满脸不可思议,“我老婆都要给别人去送祝福了我还能不赶过来棒打鸳鸯——不对不对,你俩才不是鸳鸯。”

    “不是那个意思,”郑棋元挥着锅铲虎虎生威,“你昨晚脸上的妆是怎么回事,巡演不是结束了吗,怎么来的北京,跑来跑去你饭碗不要啦。”

    “额,”徐均朔从郑大爷的气势中觉出点秋后算账的味道来,“这个那个,就是姓许的群发了请柬,我又刚好在天津录节目,录完节目一看时间还来得及……”

    他说得支支吾吾。这其中的极限往返必然不能给郑棋元交代清楚,否则他怕郑棋元立刻就把自己赶回去。

    “哎呀你放心,经纪人那边我报备过了,这个月的工作也差不多收尾了。哎呀哎呀,我饿了郑迪,饺子怎么还没好,啊,胃好痛,想吃早饭。”

    活该吧你。郑棋元瞪他一眼,虽然知道他这话里演的成分居多,却还是一扭头,咣咣咣地往锅里下速冻饺子去了。

    当然,这个气郑棋元必然得还回去。待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郑棋元悠悠搁下筷子,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刚刚说这个月的工作都差不多了?”

    “嗯嗯,对,接下来就是休假模式。”徐均朔猛点头。

    “巧了不是,”郑棋元嫣然一笑,“我这个月的工作都安排在下半个月,过两天还要跑国外去录晚会呢。”

    ?

    徐均朔的筷子还举在半空中,直接陷入呆滞状态。

    刚刚把老婆追回来就要独守空房?

    老天爷,你可真是太会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