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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不速之客

    

182、不速之客



    徐慕华启程回K州是在上午。怎奈门口作别时,衣袖被孙女攥着,迟迟不放她登车。

    越想到此时此际,等在K州的,亲戚的责难,街坊邻人的白眼耻笑谤议,背后戳脊梁骨……难道都要垂垂老矣的外婆替自己独当吗?严若愚越不知所措。

    外面舆论闹得最凶的那几天,徐慕华是接到过几通家里打来的电话。大吼大叫,一个赛一个激愤,耳膜没教穿孔了。自家子媳怪罪她平时不听劝,对那死丫头宠纵溺爱太过,终于酿成大祸,亲家那头的严璇则痛骂侄女被她教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辱她老严家门风了,撂话要断绝关系。嗬,这会子想起她姓的是哪个严了。说是亲戚,还不如胡琴、老杨那些外人。可胡琴一边抑郁一边打离婚,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听她电话里没讲两句就要抽抽噎噎地哭,也不好意思跟她说太多。多少糟心事她都瞒着严若愚,但严若愚用脚趾头想也清楚,家里亲戚都什么东西,尤其大舅母,最幸灾乐祸的,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她早日身败名裂,好来看笑话,嚼舌头,多踩上几脚。

    “哪有这会子变卦的?先前不说好好的?过两天就回来,都这么大了,还要阿婆一天不离手抱着啊?羞不羞啊?阿婆都没事做了,天天只能跟你后头?听你今天想一出,明天又想一出?我连着好几晚梦见你阿公,催我去看看他。就你这小丫头不讲理!你梦见什么了,说要干嘛就干嘛,阿婆拦你了吗?真是的!”徐慕华哄也哄了,嗔也嗔了,见她还嘟着个嘴,不得不朝沈旭峥递眼色。

    沈旭峥随之劝慰:“有庄小姐在,庄小姐你还不放心吗?”又给她看表:“呐,再磨下去,车要误点了,放假票可不好买。阿婆是打定主意要回去的,高铁赶不上,就只能让庄小姐开车了。你忍心阿婆大把年纪,心脏又不好,又晕又呕,颠五六个钟吗?”

    庄小姐见小姑娘那愁凄将泣的眸光投向了自己,面具般标准化的脸登时一瘪,也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不会让你阿婆受欺负的!要有人敢放一个屁,我也泼妇行了吧?你阿婆要是少根汗毛,我剁条手给你!”旁人闻言纷纷发笑,严若愚则被吓一懵:我要你手做甚?沈旭峥趁此当口忙说:“快亲亲阿婆啦,她们要走了。”

    严若愚无奈抱着外婆,亲亲她的脸颊。外婆又叮嘱了许多好好吃饭吃药多听医生话云云,男人也同司机交代了些开车小心的话,才终于别过。直到车在岔路口拐个弯看不见了,她才怅怅进门。

    数人方才告别时,都没措眼路的另一头,离得不太远,低调地停着一辆车。车型在这一带算常见。车里一双幽邃的老眼一直隔着车窗静静地注视这边,伺察着每个人,男女老少,一举一动。

    待人散一空后,沈晋荣犹望着紧锁的大门出了有顷的神,才发话:“进去吧。”前排的钟叔闻言点了点头,司机也随之驱动车子。

    门铃响时,门内男人正陪着少女在覆了睡莲的小池边喂鱼。听见门声,他当是老人落了东西回来讨,还一边高声应,一边小跑过去开门。而门一打开,方见来人不妙。他瞬间变色,脱口便问:“你来呢度做乜?”更不解的则是,一连几天他都闭门深居不理外事,父亲如何寻到这里了?

    沈晋荣见儿子一脸意外大愕,微微一笑:“父亲挂念儿子,特地来看看,难道也犯法?”目光顺便越过他,欲一窥庭院之内:“不请Daddy进去坐坐,傻站在这里,堵着个门,像什么话?”

    沈旭峥只开了一角仅容他一身的缝,一手犹握着锁键,以身拒守捍蔽的姿态。严若愚见他在门口僵持,莫名其妙,也跑来欲探究竟。一见门外的不速之客,不劳说身份,心头即一懔,下意识往男人身后避了避。这一幕令沈晋荣觉得好笑,更想逗她了。不比逗猫吓狗有趣?便故意委屈道:“严小姐就不请我进去坐坐,饮杯茶吗?你看天底下哪有父亲像我这样惨,好心来看儿子,却被这不孝子拒之门外。”

    出乎严若愚意外,他开口是字正腔圆的国语,清晰流利,听着极顺耳。不像林素仪那夹生不熟的,殆非公冶长不能通其意。

    “Daddy有事call我不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沈旭峥强耐性子,婉言逐客。

    老头子冷哼道:“何必?我叫你带她来见我,你照做了?”沈旭峥刚想辩解,他旋又跟小姑娘换了副慈眉善目:“我查过了,这里是严小姐名下物业,严小姐才是主人。我今天不请自来,主人不会嫌我唐突吧。”

    嗯?我名下?哦。

    严若愚脑筋打了个小结,才转过弯来。

    我名下就我名下吧,谁名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儿找上门还撵不走。上门劝分的?但看他比他那位如夫人守礼多了,不招呼他坐坐,反显得自己小气心虚了?

    于是她覆上男人紧握门锁的手,瞩着他轻点点头。

    沈旭峥不甘心地哼口气,给父亲让了门。

    回到客厅,他将散落沙发的书报杂志拾拢起来,想让严若愚抱去隔壁小书室。孰料沈晋荣大摇大摆地坐下,且指着对席笑得饶有兴味:“严小姐也坐啊。”严若愚算见识到了,何谓教科书式的笑里藏刀,便头也不回去了厨房。

    沈旭峥见状,也将书册撂一边跟去厨房,且不忘警告:“我家禁烟!不许吃雪茄!”老头子玩味着这辞气,四下打量了一番,高声问:“你这里,没佣人吗?”没多久,见小两口端着茶食回来,他又问了一遍。儿子瀹了杯极酽的普洱端给他,才徐徐道:“家里有外人,若愚会不自在。”顿了顿才接着说:“房子不大,就洒扫清洁要麻烦他们,其他的不费事,闲着也是闲着,亲力亲为,还多点居家的乐趣。何况医生也说,简单做做家务,多尝试点新鲜事,有利于放松精神,缓解焦虑,若愚……一天到晚埋首书堆,容易紧张。”

    沈晋荣微呷一口茶,抬眼掠过抱着吸管杯专心小歠柠檬水的少女,胁肩低眉,屏气敛息。倒很满意这柔顺拘谨的妾妇态,因笑问:“严小姐觉得,我是外人吗?”又发大慈悲,纡尊降贵地套近乎:“要说来,我们俩也算有共同点,你看,我们都很爱Ivan,都是他最亲的人,以后你跟Ivan的小孩,更是要叫我爷爷……”

    “Daddy!”小儿子眉心骤紧,瞪着他颇不怿。

    少女也不由轻颦远山,低咳了一声,心道:想听人叫爷爷还不简单,我现在就能叫你爷爷。

    沈爷爷笑笑:“算了,来日方长。”回头给侍立的钟叔递了个眼神,钟叔随即捧出个礼袋,主仆俩一拆一絮叨:“你对Ivan的心意我都了解,他mama是妇道人家,素来眼光短浅,不识大体,孟浪惯了,讲话从不带脑子,委屈严小姐了。唉,你看我,这么一来,见面跟赔罪还共一样礼了?就怕严小姐怪我吝啬!”说着,主仆俩又一唱一和地哈哈笑了一串。

    严若愚除了微不可察地摇首,就恍若未闻,光盯着地毯,沉浸式数编织纹。目不斜视。想洗耳。

    沈旭峥更是听不得他的小君子横遭群小蠡测,眉宇不自主就皱起。瞥了眼盒子,是条镶宝石缀珍珠的项链,明珠累累,圆白无疵,粉彩齐辉,簇拥着正中独颗矢车菊蓝,目测十多克拉,色泽切工还算上乘。莹光璀璨。华贵。不由暗嘲父亲花小钱倒舍得,语气也鄙夷:“拿回去吧,若愚用不上。”

    “女人,哪会用不上珠宝?”老浪子言笑俱轻慢,年衰眼也花,直将小姑娘的发呆不顾当成风月场见惯的矜持拿乔。

    少浪子眼皮轻翻,不乏一丝夏虫不可语冰的自得:“女人也分很多种啊~若愚嫌这些又笨又重,拖东挂西,像镣铐,没兴趣~”见钟叔毫无反应,他只好亲自装回去,推得远远的:“她想要的你也给不了,白费这心思。”假惺惺,自我感动。

    沈晋荣似有所触,默了半晌,忽然说:“其实……”刚启齿就被打断——庄小姐竟折回来了。

    “徐奶奶,身份证没拿。”她解释。

    沈旭峥思索片时,一拍脑门猛省道:“怪我怪我,我知道放哪了,你稍等。”临走,还意味深长地交代她一眼。

    严若愚拉她坐下,一起吃果仁小酥。沈晋荣也随口问起闲话,姓名年龄婚恋,履历职司薪酬。不是直接雇主,庄小姐或不答,或答得惜字如金。

    两个闷葫芦,就把钟叔急死了。哪能让大老板唱独角戏呢?于是积极笑呵呵捧场以“人不可貌相、还是朵神勇霸王花、巾帼不让须眉”,夸至“男人谁还敢娶”时,小少爷回来了。

    庄小姐脸上虽没表情,心里早烦透了那满嘴屁话的马屁精!没等雇主站定,就着急狼忙地起身,想拿了证件麻利点溜,哪晓得一铁头撞上去。沈旭峥冷不防挨一下,手一松没拈稳,卡片遂如枯叶,轻飘飘落老头子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