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维纳斯之梦

    过冷的天，云的边角结了层霜。

    周栖梦轻轻呼了口气，看着白色热雾袅娜而上直升冷空，隔着薄薄一层即刻消散的雾气，她沉默地凝视面前那座三层楼的公馆。公馆通体白色，楼顶位置鸽子状的风向标随风旋转，大门口拉着五米长的宣传条幅，写着『斯特罗莱国际音乐艺术大奖赛——亚洲中国区决赛场』，窗户和敞开的大门中不断传出管风琴的声音——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不到二十分钟。

    门口零散地站了些人，他们或是捧花等待着出门的选手，或是闲聊今日比赛的赛况。

    周栖梦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焐手的暖袋，把双手都伸进去保持温暖。她深呼吸两次，迈步朝公馆大门走去。

    她踏上台阶。

    正红色长靴热烈张扬，踏在台阶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

    随着她步入公馆，门口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过来，他们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议论声四起。

    “看啊，周栖梦。”

    “钢琴组第一名。”

    “她居然还来参加决赛，分赛区闹出了那么大笑话，啧……”

    “快到时间了哎，她再不进场就会被取消比赛资格。”

    “今天看好戏吧，听说顾南乔也在观众席，毕竟，他的新钢伴也进决赛了。”

    “……”

    周栖梦目不斜视，稳步走至审核区门口。她脱掉羽绒服，露出外套包裹下的精致纯白露肩晚礼服，肩胛骨中央部分展翼着一只艳丽的蝶，耳边坠着两弯红月，她像是从夜晚梦境中走出的塞勒涅，纯洁、高贵、不可一世。

    审核完毕，周栖梦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入场卡，迎着管风琴铺天盖地的统治力步入赛场。

    公馆一楼二楼已经坐满观众，灯光还未调暗，所以大家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从场边绕路坐到等候区的周栖梦。

    原本还算安静的观众席一下子嘈杂起来。

    周栖梦在钢琴组头名位置坐下，她垂下眼帘，不去理会周遭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只有一个人，即便她没有回头去看，也能感受到背后那人传来的注视。视线凝聚在她背后的肩胛骨上，热烫地环绕那只振翅高飞的蝶。

    顾南乔。

    周栖梦舌尖抵着这个名字，苦涩和痛感同时蔓延。

    她的蛇果，她的罪孽，她舍不脱的维纳斯之梦。

    ……

    一年前。

    刚刚结束华北地区巡演的周栖梦回到乐团，听黑管组的同事说团里来了个新人，是个小提琴手。

    “严格来说算你学弟，都是曼彻斯特的学生呢。”

    最近乐团招新，木管乐和打击乐组分别都招了两三个人，提琴组没招满，这个叫顾南乔的提琴手据传是被乐团团长直接塞进来的，在团里历练一段时间继续回去读书。

    周栖梦脱掉高跟鞋，换上松软棉拖鞋，一边往乐团休息室走一边问：“还没毕业么，多大了？”

    同事说：“二十。”

    比她小了整整五岁。周栖梦嘀咕了一句“好小”。

    同事道：“除了他就是你最小，你们年轻人共同话语多，你记得多带带他。”

    周栖梦脾气好人也温柔，人缘极佳，平时大家总爱跟她开玩笑，说她一门心思扎进音乐里也不知道朝外面的世界看看，心性跟个小孩子似地长不大，天真烂漫又单纯。她这次巡演持续三个月，回来能有一周到两周的假期，这期间除了陪乐团里的其他乐器手练习，就没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正适合带新人。

    周栖梦揉着脸颊说：“好吧，他来了也好，我终于摆脱了‘年纪最小’这个头衔，当jiejie的就要有jiejie的模样，带后辈嘛，肯定会尽心尽力。”

    同事大姐笑出了声，拍着周栖梦肩膀：“行了，还‘带后辈’，给你点厉害你真就上天，可别在人家面前拿大。”

    周栖梦装作怕疼，嬉笑躲开，白色连衣裙裙摆上下翻飞。她快跑两步够到休息室门把手，开门跑进去，唇边笑意突然凝固。

    清晨时分，阳光从东向窗户洒入室内，温柔的暖金色全都砸碎铺在坐在沙发的青年身上。

    青年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衣和西装裤，一手捏着琴弓，一手抱着小提琴校音。他的短发正好搭在眉骨位置，垂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温顺乖巧。

    周栖梦呼吸一窒，像是怕惊扰到了这片金色，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休息室顺便带上了门。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青年抬眸，目光在周栖梦身上停顿两秒，随即他放下琴起立问好：“我是顾南乔，昨天才到团里。”

    话音未断，顾南乔接着问：“您是周栖梦老师吗？”

    周栖梦下意识地点点头。

    顾南乔说：“看来我猜对了，他们说乐团里有位很年轻的钢琴家，最近在巡演还没回来。刚刚看见您，我就觉得您是。”

    他一口一个“您”，喊得周栖梦有些不好意思。她连连摆手，说：“跟我不用说敬语啦，咱们年纪差不多，直接喊名字就行。”

    顾南乔一笑：“好。”

    周栖梦错开目光，隐隐觉得不对劲——明明她才是带新人的前辈，为什么感觉顾南乔才是那个更年长的人呢？

    两人相对无言，休息室内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奇怪。

    得赶紧说点什么，周栖梦清清嗓子，开口：“你刚刚是在调音吧，这里不方便，我带你去练习室。”

    “好，麻烦栖梦了。”

    从“您”直接改口到“栖梦”。

    周栖梦揉揉耳朵。

    “那我们走吧。”她说。

    周栖梦扭身开门，低头先看到了自己的棉拖鞋。真糟糕，为什么进门之前习惯性地换了拖鞋呢，顾南乔穿得那么一本正经，倒显得自己不严肃。她心里这么想，嘴里便碎碎念地嘀咕了两句。

    “挺可爱的。”顾南乔在她身后应了一句，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一样痒。

    可爱。

    周栖梦脚步差点一踉跄。她曾经无数次听见这个形容词，但无一不是长辈对她的夸奖。在后辈面前周栖梦一直都维持着刻苦努力勤奋向上的榜样形象。还没有哪个后辈用“可爱”这两个字形容过她。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下步伐，几乎仓皇逃离。

    周栖梦碰上顾南乔的第一面，还未交锋便以惨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