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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瀟〗《紫雲谷》

      人人皆知江湖險惡,人人又要身入江湖。

    多者,懷一腔熱血,末了籍籍無名,浪跡終身;少者,在殘酷的廝殺後掙得方寸天地,或聲名顯赫,或不得善終;在經歷過腥風血雨後,依然有著退路的人,更是寥寥無幾、罕見寡聞。

    為何去尋退路?是見慣了江湖上的打殺,心生厭倦,還是偌大武林容不下他,要來這荒郊野嶺休養生息?亦或是曾經為惡多方,悔悟後金盆洗手?

    人們對不了解的事,時常抱一份好奇,所以哪怕他再擺一張冷冷淡淡的臉,也有人圍著他問東問西。

    “你以前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了讓他們離遠點,瀟瀟果斷決定了自己的壞人身份,他之前也的確是。

    “是壞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到現在也是。”

    “叔叔騙人,一般說自己是壞人的都來不了這兒。”

    “……”

    小孩子好煩。

    大壞人瀟瀟本來和一個小孩住在一起,時常會有一些人來探望;不過不久前小孩長大了,想要出去闖蕩,於是他便一個人繼續住在那裏。有一個和小孩玩得好的小傢伙叫也呆,牠跟牠心愛的緹娃在一起過日子,但也會到這兒來看看孤零零的瀟瀟。

    雖說牠每次過來瀟瀟都是那張冷淡淡的臉就是了。

    總之,退隱後的生活很是安逸,沒人尋仇,也不需要四處奔走;他有時可以用紫色的亮點點繞著雨風飄搖做奇怪的裝飾解悶,有時把石壁當背景放小型煙花。由於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表情依舊冷漠,導致整個畫面看起來非常有違和感——但真的好無聊,反正也不會有人進來看。

    不過,有句老話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想來這樣悠閒的日子總該出些差錯了。

    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日子裡,孤寂許久的雨風飄搖迎來了久違的客人:不太友好的客人。曾經這裏有很多這樣的客人,衹是他們死的死,傷的傷,有的腦殼還被掛在墻壁上。

    瀟瀟懶得問他們為什麼來這兒,他有些忘了自己的仇家。他本想直接殺死這堆為取他性命而來的小嘍啰,但在看到洞口血淋淋的也呆和金小俠被染紅的衣物時決定要在墻上掛他們的人頭。

    這群人哪裏動得了金小俠?本來他該好好想想,一定能很快明白這是誘他上鉤的餌——可安逸久了,再加上心情急切,對曾經九曲十八彎的江湖心計便沒從前那麼敏感。

    於是,魚兒上鉤了。

    天色陰沉,細雨如鉤,安寧許久的雨風飄搖再現洶湧。幽幽的紫色光點如同利刃,極快地將客人們的頭顱鏟下,狠狠摔到粗糲的石壁上。

    然而在他大開殺戒之際,卻有一輕功極好之人飛快逃離,前往西方烏雲密佈處。

    螢亮的紫光追在那人身後,將絲絲細雨也染成了紫色,形成一片詭譎艷麗的景象。瀟瀟理應很快追上他,但這逃兵的武功似遠在那群死人之上,漆黒的身形在夜晚之中如同幻影鬼魅。

    鬼魅將瀟瀟引入一處大霧彌漫的山谷,便再也難尋覓。

    瀟瀟初入這突兀地被重重雲霧包裹的山谷,便發覺不對,但時機已然晚了:這詭異的霧絕非自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聚攏了那綿綿細雨,用深厚的內力將其幻化成霧,以及——

    他轉身想離開這層層迷霧,卻在碰到濕潤水滴的一瞬感受到鑽心的痛楚,五臟六腑仿佛遭遇重擊般,逼他喉間湧上腥熱,從嘴角劃出悽厲紅痕。

    有去無回嗎?

    瀟瀟擦去血跡,蒼白的臉色讓人想到幾十年前雨風飄搖一場失敗的殉情。他回想方才的殺戮,明白過來自己是被故意引到這兒的。有仇人在此等著取他性命?

    驟然,他聽到一聲沙啞的慘叫,隨即是物體重重倒落在地的聲音。

    “我這裏不留形跡可疑的惡人。”

    一位衣著華麗的窈窕女子從迷霧中走出,聲音清冷,面容卻嬌若桃李。她的現身讓四周的濃霧散去些許,使得瀟瀟瞥見她身後黒衣男子千瘡百孔的尸體。

    “妳殺了他?”

    瀟瀟望向那看似柔弱的女子,從未見過的模樣,竟讓他莫名熟悉。

    “不,不是我做的。”

    形容美艷的姑娘連“殺”字也不願出口,柳眉微蹙,透著些紅的棕色眼眸裏全無惡意。

    “是這霧。”

    她說話的時候,谷間的霧便都散去了,衹是還留了層籠住整個山谷,若從外界,是絕看不見谷內景象的。

    此時細雨已停,月朗星稀,儘管被層薄霧擋著,這般如夢似幻,也知道是美景。

    女子又開口,話語娓娓道來,並無半分方才冷淡:

    “這裏是紫雲谷,衹留下無心攪入江湖紛爭的人。而我,是紫雲谷谷主,紫雲掩月。”

    “抱歉,你無法回去,但這並非是我有意困你於此。環繞山谷的濃霧是家父所為,我沒法驅除;胸中恨意郁積之人會被霧氣擊傷,一心向善之人則可隨意進出;家父已於一年前仙逝,囑咐我為渴望安居之人提供住所,我也將永遠留在谷中。”

    語畢,紫雲掩月便靜靜等候瀟瀟回應。

    對於傷人的毒霧與谷中突然出現的女子,瀟瀟心下十分懷疑。如果真如這名女子所言,一切實在巧合。那黒衣人為何將自己引至這裏?是早知毒霧存在但不全曉其效用,想借刀殺人,抑或這女子實際是幕後主謀?

    “他是誰?”

    “我不認得他。我聽見動靜便出來了,那時他已經……我也不認識你,但霧氣沒有重創你,你是胸中有恨卻武功高強的人。”

    “若我殺了妳?”

    “妳不會這樣對我的。我從未與人結仇,衹是個與世無爭的女子。”

    面前的女人看起來單薄柔弱,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且從容端莊,舉止不俗。

    這副姿態,讓他想起一個人——但她們長相身形完全不像,這位姑娘打扮得太嫵媚了些:面若芙蓉,描眉畫鬢,唇綻櫻顆;及膝的深色長髮夾雜幾縷艷紅,精心梳成蓬鬆的髮髻,點綴金銀花片等物;身上衣物,淨是華貴至極的布料,再披了件薄軟的藕荷色紗衣。

    簡直像是半花容的風格。

    瀟瀟移開眼,不去想那塵封的往事。半花容早就死了,況且眼前這名紫雲掩月是女子。

    “怎樣回去?”

    “這……我的確無法讓濃霧散去。若你能夠破壞它……”

    女子依然注視著瀟瀟的側臉,看來有些為難。畢竟,在半夜三更突然有兩人闖進家門還留下一具尸體,另外一人因武功高強沒變成尸體卻被迫在這兒生活不知何時才得以離開——任誰也難想出個十全十美的好辦法。

    “我也無法。”

    瀟瀟在被毒霧傷到之時便明白過來:這霧會搶奪他的內力,剛才那人就是這麼死的。他應是速度太快,一穿過毒霧便內力大失,回頭急忙攻擊那霧,於是成了地上血rou模糊的尸首。

    那人知道自己也會死嗎?要是知道,這舊仇未免太深了。

    紫雲掩月見他平靜了些,便試探著詢問這位樣子不太好惹的男人:

    “請問閣下姓名?如若不嫌棄,還請在這兒住下,紫雲谷雖然無多少居民,卻也清閒自在。”

    “……瀟瀟。多謝。”

    難為一個姑娘,不太好。瀟瀟聽她講了許久,儘管仍舊懷疑,還是選擇暫且相信。這位自稱谷主的姑娘看著不過二九,似乎是有點怕自己。不過,遇到這種事還能保持鎮定,已經很好了。現在,只能先住下,尋找出去的方法。

    “瀟瀟,瀟瀟……”,她低聲喚了兩句,忽的展顏一笑,“這名字讓人想到雨,但雨卻停了。”

    ……她看來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姑娘。不怕他真是惡人,然後殺了她?

    瀟瀟回憶女子剛才說的幾句話,對方大概把自己當成好人。於是他皺著眉頭開始想自己是不是被傲笑紅塵他們傳染變成一副偉光正的模樣。

    “啊,你身上的傷,我幫你處理一下。”

    女子繞著他走了一圈,神色有點兒疑惑:

    “嗯?沒有體外傷……但還是需要灌些湯藥的。請隨我來。”

    說罷,似乎是知道瀟瀟會拒絕似的,也不顧及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拉住人的胳膊將他帶進不遠處的村落裡了。

    女子模樣柔弱,力氣倒是不小。

    這時衹聽見蟲兒青蛙的叫聲,村裏不過幾十口人都滅了燭燈,唯有一戶亮著,在藏藍的夜色下散發著溫暖的光,想必就是紫雲掩月的住處了。

    “謝謝妳的好意,但我……”

    瀟瀟不是怕喝藥,衹是對他來說吐了點血不算什麼,反正會自己好的,犯不著喝藥。當然,也有不信任這位姑娘醫術的原因在。

    比起養傷,他更想盡快出去,找到金小俠跟也呆的下落。

    自己畢竟是那孩子的義父,即便知道以金小俠現在的修為不會輕易出事,也是極為擔心的。至於也呆……生死不明。希望雨風飄搖前躺著的不是牠死相殘忍的尸體。

    他思緒滾滾,話音未落,姑娘已經抱著一堆藥材下了鍋,看這架勢今晚他是一定得喝藥接受治療了。

    他還沒看清那些是什麼藥,衹匆匆掃到幾種熟悉的,也不知她是怎麼配的方子。希望不會加重損傷就好了。

    掩月空閒下來,便好奇他是如何來到這兒,那黒衣的男子——大約已經被霧氣完全侵蝕,與他是什麼關係。瀟瀟簡短地回答她,將不長的故事縮到更短,對喜歡聽故事的人來說實在是噩夢 。

    他沒說自己的身份,沒說從前的事,沒講前因後果——不過遲早會說的。

    對於自己仍不被完全信任,紫雲掩月挫敗的歎了口氣,卻抬起頭,用明亮的眸子看著他,眼神中滿是“助人為樂”四個大字:

    “我明早便拜託人出去幫你找到他們的消息,請一定放心。”

    隨後,便將褐色的湯藥盛出來,擺在瀟瀟面前,強硬地在他手中塞了勺子。

    然而,湯汁剛一入口,瀟瀟便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五官,眼睛甚至被刺激到微微瞇起。艱難的嚥下那口苦到令人髮指的藥液後,他慢慢問面前神色自若的女子:

    “為何放黃柏……?”

    “不喜歡嗎?可這對療愈霧氣造成的內傷的確很有用呢。你是怕苦嗎?我去取些蜂蜜來。”

    “不用。”

    長痛不如短痛,瀟瀟索性將那藥液一飲而盡,不讓粘稠苦澀的東西在唇舌間過長停留;但在幾秒之後,嘴巴裏還是爆發出該死的苦味——還好放涼了些,不然會更難受。

    “我也放了些安神的藥,在這裏歇息一晚吧。待到明日,我會給你安排住所。”

    女子的面容愈發模糊,瀟瀟衹看到她朱紅的唇上下開合,應是一句“晚安”。

    安神……她是想讓他直接陷入昏迷嗎?劑量太多了。照理說,瀟瀟不會相信一個才見面不久的人——可紫雲掩月的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威脅感:她所言所做皆自如妥當,仿佛一切是理所應當,眼神中看不出虛情假意,衹有真情——她是無害的。

    瀟瀟終於閉上眼,也因此錯失女子在紅燭映襯下變得癡迷的神色。她笑眼彎彎,紅唇勾起,雙手托著臉頰,衹沉默不語地欣賞數十年未如此靠近看過的面孔。

    許久,女子才將沈睡著的瀟瀟抱上床鋪,把一切收拾妥當。在這時,窗外又起了滴滴答答的聲響,幾點雨滴從未關好的窗沿飛入,隨之而來的絲絲縷縷微風讓本就搖曳的燭火愈加發了狂。

    哪裡有紫雲掩月——在燭光中模糊的一張臉,衹有那雙眼極亮,多像一個死去多時的厲鬼:

    是半花容。

    那次與佾雲的決鬥過後,他分明已經在瀟瀟墓前自蓋天靈,化作點點星光,寧願讓自己的魂魄也永世糾纏——可那耗盡全力的一掌卻不足以致死,他仍存了一絲念想,他希望這不是一廂情願的癡心。

    於是,在數不清多少個日夜的沈寂後,他得來了貨真價實的美夢——瀟瀟還活著。要這時出手麼?不,他身邊的人會礙事,且自己沒把握對上那一群多事的江湖正道。

    那便等——等到江湖風波狼煙四起,等到血雨腥殺浪濤不平——風雲雨電衹留下他們兩人。

    現在,他要把瀟瀟一同拽進獨屬於半花容的美夢裏。

    雨下得更大了。軟綿綿的細絲成了敲擊屋簷的碎珠,這聲響依舊很輕,即便重了——困倦的人依舊睡得甜蜜。

    金烏晏晏,天色清明。早春的風裏依舊殘存冬日的寒冷,讓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化作六出紛飛,飄飄揚揚游遍了人間的幻境。

    當這和煦的景象邀人共賞盛麗時,男人終於悠悠轉醒。瀟瀟睜開酸澀的眼睛,先是看到床邊漆櫃上瓷瓶裡幾支沾了宿露的花苞,才注意到瓶底壓著的一張彩箋。他扶著床沿起身,讓自己清醒些,又抽出那寫了字的彩箋細看:

    〖我已託人外出尋找消息,請不要擔心。若願一共賞春,簾外日晏天清。〗

    字體是女子喜用的簪花小楷,收筆處卻有些張揚;觀這寥寥二十餘字,完全沒提及昨晚讓人一下昏迷的過量安神藥,看來是對自己的醫術有十足信心。

    他忽然注意到空氣中有一股被忽視的甜香,原來昨日喝藥的漆案上放了盤精緻的糕點 ,另有一壺溫茶作配。再看那梳妝的鏡台上,竟已準備了一盆清水。

    ……這位姑娘也太過熱心。其實按禮數講,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未出閣女子的閨房。但那紫雲掩月卻把初次見面的人當作朋友,對他毫不避諱。

    他看起來真的很偉光正嗎?

    瀟瀟掃了眼鏡子,覺得應該是那位姑娘從小沒出過紫雲谷,才會這樣天真而不諳世事。

    若她真遇到無法被毒霧殺害而善於裝作好人的惡棍……

    好吧,這位姑娘的運氣不是太壞。

    簡單梳洗過後,瀟瀟邊給自己倒了杯茶,邊看向那盤做成花朵形狀的粉色糕點。

    毫無疑問,這幾塊小小的糕點花費了製作者很多心思,過分熱心的的姑娘該是起了個大早。辜負人家的苦心可不好,所以即便瀟瀟不是特別想吃東西,也試著嘗了一塊。

    ——跟昨夜的藥湯簡直是兩個極端,可以說是生嚼糖塊。

    瀟瀟記起金小俠以前很喜歡吃甜,也許他會喜歡這些……不過放久了,糕點會壞。

    在他強迫自己把嘴裏黏糊糊的糖液嚥下去時,好巧不巧的聽見了孩童的嬉笑聲。

    不錯,現在他找到解決這些糖塊的好辦法了。

    他推開木門,明亮而不刺眼的陽光正四處傾灑,天色藍且澄澈,是個不曬人亦不寒冷的好天氣。近處幾座小木屋都敞著門,再遠處是方方正正的田地。那四五個孩童在這廣闊的小天地裏追逐著嬉戲,但有一個小孩注意到他後,便帶領了眾人往這處奔來。

    好奇的孩子們不懼怕他這面目冷峻的陌生人,衹知道他昨夜被谷主帶回家療傷,於是把他當成自己人,在被塞了甜到發膩的點心後也纏著他問東問西,乃至出現“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樣的怪問題。

    回答很敷衍的瀟瀟衹在腦子裏確認了自己的想法:果然這種東西,即便放了致死量的糖小孩子也會喜歡吃。

    其實瀟瀟見過的小孩加上小俠也就那幾個,他對孩童的印象依舊是調皮愛玩喜歡甜,他不曉得對於正常小孩來說紫雲掩月做的糖塊糕點也是要吃得臉皺起來的。

    他正想到紫雲掩月,那北邊的濃霧便徐徐散開,暖氣氤氳裏顯現出一條倩影。紫雲掩月換了身比昨天稍微樸素些的衣裙,從那兒飄飄走來了,一張桃花面上含著笑意。

    定是從遠處望見了他,女子欣喜地朝他笑,衣袂翩飛,轉眼便已到了他身前。

    ——到底是製作出這難解毒霧之人,也自然會教授女兒一些武功的了。

    紫雲掩月先是軟著聲音詢問他的傷勢如何,在得到一句“無礙”後,便很是開心地摸了摸湊上來的小男孩的腦袋;再然後,那被咬了幾口的糕點就映入了眼簾,姑娘的表情頓時變得很是受傷:

    “瀟瀟呀,我做的糕點怎樣呢?”

    “……很精緻,謝謝妳。我想他們也會喜歡,所以分給他們一些。”

    “是嗎?可你看起來不是很喜歡。”

    “沒有,妳的手藝很好。”

    紫雲掩月用堪稱幽怨的眼神朝瀟瀟看過來,可能已經在心裏為自己辛辛苦苦做的糕點控訴了。但她注意到瀟瀟手上還有最後一塊粉粉的軟糕,便又換上了笑瞇瞇的表情:

    “看他們吃的開心,我也想再嘗嘗了。”

    於是最後的可憐糕點進了製作者的肚子。其實瀟瀟很想知道紫雲掩月自己在之前有沒有嘗過這些糕點,因為這味道跟白糖裹蜂蜜差不多,甜到讓他發愣。他裝作不經意地瞧了眼紫雲掩月的表情,發現這位姑娘在咬了一口時便也愣住了,隨即問他自己是不是放了太多糖。

    不過,瀟瀟不知道在糕點入口時,她其實什麼味道也沒嘗出來;之所以問糕點是否太甜,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可能已經完全消失了——製作糕點的時候,她衹覺得糖的確多了,味道卻是正好。

    哎呀,果真這邪術害人,再如何完美的偽裝,也會留下大大小小的後遺症。

    想想現在瀟瀟是怎樣想她呢?應該是熱心善良,卻會犯迷糊?本來,她是精心准備了一個溫柔堅強,聰慧有才的女性形象——像是瀟瀟會喜歡上的那種女人。她明白男人通常會比較中意笨一點的漂亮女人,但瀟瀟不會喜歡愚蠢的傢伙……那麼,會喜歡她嗎?

    會的。他半花容是這世上,最了解瀟瀟的人。

    在一切之前,她知道瀟瀟最關心什麼;未及瀟瀟開口,她便斂容說道:

    “聽伯伯們說,金小俠仍在武林闖蕩,目前尚未捲入風波;那白色的小怪物也呆,並沒尋到,但應也無事,牠留在雨風飄搖前的血跡消失了。”

    很好的消息不是麼?諸事太平,他們安然無恙。

    衹是,他現在不會信。

    紫雲掩月認真地望著他,依舊是那副真誠又不會說謊的樣子。啊,誰會懷疑一個單純柔弱的女人——

    他微微點頭,向她道謝,目光停留在遠處連綿的山巒。

    於是,便又多了一人,無言眺望那雲霧氤氳的灰藍邊界。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得待在這紫雲谷之中了。

    紫雲谷的時間與雨風飄搖是不同的,天色晚的慢些,少了點濃稠的黒夜。

    往日早已暗下的天,此刻衹是靜謐的藍,數顆明亮的星從薄薄一層雲霧裏顯現,是被紗帳遮住的燭火。

    若除去那些放不下的人,他這幾日過得同之前一樣悠閒,甚至不再那麼無聊。名為紫雲掩月的姑娘每日都來找他,有時帶賣相漂亮味道怪異的糕點,有時帶寫得極美的佚名詩文過來詢問——她說自己不大懂得那詞句的含義,但她若真不懂,又怎會特意找來問他?分明是想聽瀟瀟用她愛聽的聲音去讀自己以前很少閱讀的文章罷了。

    因此瀟瀟很清楚,這位涉世不深的姑娘對自己有好感。可他仍愛著白如霜,也絕不會回應紫雲掩月青澀而不成熟的愛。

    也就是……一顆心,衹能有一人?

    他從未忘記,記得很深。

    瀟瀟曾想直白地拒絕姑娘的禮物與好感,但紫雲掩月總是一副飛蛾撲火的模樣,不怕冷淡,不怕失望,衹要她自己開心就好。

    ——瀟瀟不接受她也不要緊,甚至完全沒有關係,她愛的好像是自己,以及心中狂熱的感情。

    那就隨她的便吧。

    紫雲掩月今日帶了一壺酒,用上好的彩瓷裝著,很襯她繁複的裙裝。

    她來時正是月至中央,圓而明亮的玉盤懸掛在水色清麗的天上。

    那朱紅的唇更加艷麗了,本該變暗的。

    “瀟瀟,中秋到了,我想與你一起賞月。”

    紫雲掩月的聲音依舊溫柔,她亮晶晶的雙眼裏衹有瀟瀟,可能也沒有動人的圓月。

    “你可以和他們一起過。我比較喜歡一個人。”

    不論以往,現在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做了些月餅送給他們,但我曉得自己的手藝不精,你其實不喜歡我做的點心。這是家父留下的‘良夢’,他親自釀的,讓我一定要待尋得自己喜愛之人時再與他共飲。”

    “你不該找我。”

    “瀟瀟,你當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本就明亮的眸子更亮了,那是她眼裏蓄

    了淚,讓她愈發迷人。

    瀟瀟卻不為所動,他看紫雲掩月就像看一個尚未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所以你不能把時間耗在我身上。”

    姑娘低頭,用絹子拭去眼角淚水,強迫自己作出如平日般美麗的笑容,紅通通的眼睛仍盯著他:

    “你是心有所屬,對麼?……不要緊,我是單方面的愛你,哪怕沒有回應也可以,衹求你答應我小小的請求……我失去了家人,一生都要困在這紫雲谷之中,我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至少,讓我能夠與自己愛的人度過中秋。”

    她利用自己柔弱的外表求心有所屬的男人陪自己一個晚上,如果她真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她定會後悔。

    “飲完這壺酒,我就走,我絕不會做出格的事。”

    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似乎是強忍著不要哭出來。

    “求你……”

    艷紅雙唇囁嚅著,聲音顫抖。

    “我不會答應妳,請回吧。”

    聽到他低沉而清晰的拒絕,姑娘驀地睜大眼,隨即苦笑,將那壺酒飲了一半,直直遞給瀟瀟,眼神裏是從未見過的堅決:

    “喝完它,我便自行離去。”

    荒唐。

    瀟瀟垂眼,終於接過那酒,一飲而盡。

    他想不到的是,紫雲掩月在他喝完這壺酒後直接撞進他懷裏,那華美的瓷壺頓時摔在地上,碎玉般迸裂。

    “妳……!”

    四周的毒霧迅速向他湧過來,瘋狂抽取他的內力,他感到五臟六腑都在流血,可腦子清醒得要命。

    “我愛你,我衹愛你……”

    女人纖細的手臂緊緊環著他,力道之大讓他感到腰背處泛起鈍痛。

    瀟瀟意識到自己被騙了——紫雲掩月可以cao控這毒霧,那麼從這裏離開的方法,就是殺了她。

    “在今夜過後,我會自我了斷,那時你便可以回去。”

    姑娘的聲音帶了哽咽,若不去看她深埋瀟瀟懷中那雙閉上的眼,也是惹人憐愛。

    濃霧壓迫而來,潮濕的水汽讓他像淋了場雨,渾身寒冷而難受。

    他終究難忍內臟撕裂般的刺痛,踉蹌著要倒落在地。

    然而他被拽起來,原來是紫雲掩月強硬地把他帶進屋內,推倒在床鋪上。

    女人遠不像她看上去那樣無害,她簡直是瘋了。

    大量流失的內力與毒霧的攻擊,瀟瀟本該昏迷不醒;但進屋後那霧消失了,或許說,是被隔絕在外。屋裏微亮的燭光散發著柔和的暖意,他凍得冰涼的軀體在漸漸恢復。

    瘋子躺在他懷中,一言不發,好像她一直都如此安靜。

    太靜了——門外下起了雨,從銀線縷縷到珠玉紛飛,因門內的靜謐而顯得喧囂吵鬧,可在平日裏又是那樣動聽。

    身上的痛楚緩解了些,四肢卻無力動彈。瀟瀟盡力想推開懷裏的紫雲掩月,衹得輕碰了她的肩,那姑娘反摟他更緊。

    “放開我。”

    他聲音太輕,說出來連自己都皺眉。不過無妨,誰會聽呢?

    姑娘不應答,像隻乖順的貓兒般躺著,精緻的妝容未被弄亂,在朦朧中愈發迷人。若這是洞房花燭夜,實在可算漂亮畫卷——可惜他二人並非情投意合的一對佳人,也終不會有甚善局。

    紫雲掩月抬臉,神色羞怯,嫵媚的一雙眼望著面色蒼白的情郎,蔥白十指捧了他的臉;她朱唇微張,不是要訴什麼心告什麼情——

    她吻上了色澤淡薄的唇。

    兩人都未閉眼,一者意外而震驚,一者壞心眼衹想瞧人的反應。

    瀟瀟第一次被人以這樣強迫的方式親吻,他幾乎不知所措,麻木地接受他壓根不想要的狂熱。

    女人的唇貼緊了他,櫻桃般豐潤晶亮,露出瑩白榴齒,輕輕啃咬他的下唇,讓那薄唇紅腫,增了艷彩;攜了酒香的軟舌撬開他無力的齒列,勾了同樣沾滿酒液的舌尖,將醉人的汁液慢慢溶解,直醉進了鼻腔,醉進迷離雙眼間。

    她結束這動情的唇舌交纏,二人吐息皆成了酒氣,真有幾分春宵一刻的意味了。

    瀟瀟急促地小口喘氣,因為莫名的親密舉動而蒙了水霧的眼睛才漸漸看清撐在他身上的人:

    模樣未變,眼神卻再不屬於那真誠無辜的少女;她愈加嫵媚,眉目銳利,艷唇勾起,竟像……竟像變了一人。

    這種陰鬱瘋狂的眼神,瀟瀟曾見過的,且久久難以忘懷——

    “半、花、容?”

    紫雲掩月聽他念出那個名字,瞬時失了血色,白粉紅脂都蓋不住她剎那驚恐,反襯她像個美艷厲鬼。

    如此反應,她的真實身份已是板上釘釘,絕無可能掩蓋了。

    瀟瀟忽然很想像以前那樣無奈地大聲苦笑,但他連好好發出幾段笑聲都難,衹能顫著咳嗽,喉間又湧上血。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半花容是一切事情的根由,是最初的惡鬼——連自己也難保的人,是要如何殺他。

    瀟瀟平靜地注視那張女人面扭曲變幻,圓潤的線條、尖俏的下巴,仿佛揉捏切割般通通改了樣子。等到這張面孔恢復原狀時,半花容明顯是男性的臉龐已如從前,配他濃艷的妝容實在不倫不類。

    有多少年過去了呢?誰也記不清。腦海中最清晰的,大概衹有此刻對方的模樣了。

    紫雲掩月——被雲層遮住的月色,被半掩的光亮,半分艷來半分迷,不正是他半花容嗎?

    瀟瀟沒想過會再見到這張臉:既是兄弟,也是仇人。他不止一次想為死去的摯愛報仇,不止一次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騙,現在連自己也落入潰敗的絕境。

    “為什麼你還是猜到了呢……?我甚至願意為你,真正成為女人……”

    他言語輕柔,已全然是半花容的姿態了。

    “好久不見呀,瀟瀟。”

    終日濃霧縈繞的紫雲谷,近來更是連半分光照也透不進;群峰圍疊的灰藍天空永遠像陰雲密佈,冬雪不來,春風不入。

    在寒風蕭瑟的草地上,仍有一群孩童肆意玩耍,也有幾對熱烈相擁的情人,凝視對方的眼裏滿是溢出的愛。

    木門被人推開。不必想,一定是半花容來了。他還依循著紫雲掩月的做派,這次帶來的卻不是佚名詩,而是廣為人知的《牡丹亭》。他腳步輕輕,怕驚擾了裝睡的人,但還是有些微聲響,以他的修為,根本是故意。

    半花容撩了衣襬,坐在床沿,側著身對床上那人微微的笑;閉目養神的男人不理他,起初還會用陰鬱憤怒的眼神看他,現在已對他見怪不怪了。

    他一直注意瀟瀟的反應,可他也不會掐著人的脖子讓人和自己說話。他衹是照舊翻開書卷,開始念那繁復美麗的戲文,念了幾句喜愛的,便再翻,也不計較是往前或往後,是為自己消遣。

    “……一般桃李聽笙歌,此地桑陰十畝良田多,不比世間閒草木,絲絲葉葉是綾羅。”

    窗外可見的一小片景色,無疑是美好動人的悠閒自在,既有幼童嬉笑吵鬧,又有愛侶間濃情蜜意的對白。

    “甚西風吹夢無蹤——”

    斷了,半花容大概不喜歡這吹夢無蹤,不想底下一句人去難逢,因此收了話語,繼續翻那薄薄紙張。

    他這一刻遲疑,外邊兒也跟他停了動作:幼童的笑僵在臉上,手裏風車徒勞的轉;少女黒眸空空,注視她情人冰冷的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念這句便又開心起來,神色恬靜歡喜,於是外頭青春年華的人又活動起來,齊齊續演未完的折子戲。

    原是一群假人。

    他又念了一遍,越念越喜歡,草地上的戲也愈發精彩。直到那喧鬧聲吵到了本就心情極差的人,他終於聽見一聲悶悶的嗤笑,冷淡而嘲諷。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回應瀟瀟的是半花容俯下身的動作同他驟然湊近的臉。伊非要煩他,非要惹他發出一兩句聲音:不在意是諷刺還是挖苦,或者……痛苦的呻吟。

    前者極少從寡言少語的男人口中說出,而後者,衹要他想。

    瀟瀟繼續不理睬他,不去聽他的癡話。長久以來的不見天日與欺辱摧殘,這副元氣大失的身體已難比從前。若他現在想反抗,不過是白白送死——何況半花容絕不許他死,他衹會得到更加殘忍卻不致命的傷害。

    被抽去白骨的猛獸,被切斷利爪的鷹隼。

    不是為愛,而是為一己私欲。

    瀟瀟不想問他這樣有什麼意思,也不想知道他的答案;他把囚禁自己的半花容當做死人,伊嘴裏吐出的都是耳旁風。

    在又一次不容拒絕的暴行過後,他被迫側著腦袋聽人含情脈脈的惡心話,聽到“我還是得到了你”時,不顧唇角咬破的皮rou,不無諷刺地回了句:

    “你的野望不止於此。”

    他知道數年來半花容的能為不減反增,也猜出這處紫雲谷實際是半花容新尋得的據點;他清楚的明白反目的友人至今做著“天下第一人”的美夢,他也知自己逃不出來。

    半花容聽了他的諷刺,仍是用指尖為他梳理耳邊鬢髮,那雙棕紅的眼用看愛人的神情看他,也像是沒聽他說的話。

    許久,也許衹是一會兒,半花容才幽幽開口,右手搭在男人側頸,是曖昧又充滿威脅的姿勢:

    “我都會得到的。”

    這次瀟瀟不再有回應,不知是睡去了亦或是懶待作答。

    晚霞降臨時,紫雲谷的上空會透出模糊漂亮的紫紅色,不見落日,也不見雲彩。如此這般美景幻境,竟無人欣賞,實在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