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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30

    从银霜满树到云散雪停,从朝阳东升到月上梢头,李忘生没有等来自己的师兄,只等来了朝廷的诏书。

    他跪坐在蒲团上,双手交缠于袖摆下,面色竟异常平静。

    吕洞宾背手而立,望着身侧一处轻晃的烛火出神。

    片刻沉默后,李忘生开口道:“即便是死,忘生也不会留师兄一人的。”

    闻言,吕洞宾一向稳重的身躯竟似晃了晃——但那晃动太不明显,只有盯着他映在地面上的影子,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佩剑,沉吟道:“为师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死。”

    李忘生仍是面无波澜道:“此事虽是师兄鲁莽了,可其中也有忘生的错。若不是忘生与师兄起了争执,没能好好认错、安抚他,也不会……徒儿不孝,竟给师父、给纯阳带来如此困境。”

    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师父缓缓俯身伏地:“——徒儿自知难辞其咎,愿以此身消罪。”

    这寥寥几句话说完,人也并未起身,继续以这无言的执着挟师父答应。

    吕洞宾双目微睁。他虽一向对这徒儿温和宽容,此刻语气却也不由严厉了起来:“胡闹。有为师在,哪里需要你挡在前面。你须知道,你师父只是避世,却不曾畏世。”

    李忘生还未动作,便觉得双臂被温热手掌握住,人已被师父扶了起来。

    近些年吕洞宾时常闭关参悟,他们师兄弟间虽并不多言,却也知道师父眼见就要窥破天机、飞升为圣了,也正因此,这一众徒弟每每都格外珍视能与师父相处的日子。而他与师兄,又与三师弟及其他弟子不同,他二人自小跟随吕洞宾,从年幼到成人,早已亲如父子。

    现下师父弯腰扶他,他只是对上了师父慈爱的视线,就觉得久抑的情绪即将喷发。

    这些年来,师兄即使调皮捣蛋,也从未不告而别过。因而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任何托底就悄然离去,让自己如此兵荒马乱、寝食难安,短短几日,竟好似时光被拉长了数百倍般漫长难捱。从最初的拼命安抚自己,到后来的整日枯坐,脑海中游思着二人一幕幕的回忆,最后戛然停在那日的争吵——他后悔了,他无比的后悔,自己那日的一言一行——他应当好好道歉,更加感同身受地去安抚,再不然,再不然,还不如干脆下定决心同他一起承担,告诉他,不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会陪在他身边……

    他搭上师父双臂,一双杏眼写满悔恨:“忘生心胸狭隘,竟不顾师兄的感受,说出那般无情的话,无怪乎逼得师兄不告而别。想必他……已对忘生失望至极。不过,前日忘生已给家中修急信一封,请求亲眷相助纯阳……师父,师兄至今不知所踪,忘生不能再连您都……

    吕洞宾微震,诧道:“你长安家中,竟能相助?”

    李忘生随着师父站起身来,点点头道:“家父……之前就曾写信给徒儿,其中含蓄提到些渊源,嘱咐若遇难解之结,可向他坦言,他可一同分忧。眼下神策军已在山门集结,忘生一会儿就自己去见他们,多少也是朝廷亲封的真人,有这个名号,即便被带去殿前,也是能交代得了的,忘生求您,在山上等师兄回来,替忘生表个歉意……”

    见吕洞宾正待反驳他,他又想到了什么,苍白面容隐隐透出薄红,急急开口续道:“何况,他、他是我的道侣,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他犯了错,也理应是我替他承担……”

    吕洞宾听了他这一长串的话,却面色一松,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傻孩子。”

    李忘生杏眼圆睁,正要开口,他又拍拍徒弟的肩,继续道:“为师知道,你是想保护为师,得徒儿如此,是为师的福气,也是纯阳的福气。可你还是个孩子,如何懂得与上位者斡旋?”

    李忘生犹疑道:“我自当全力承担……”

    话未说完,就被吕洞宾打断:“诚意不足,水分太大,只会让朝廷更加震怒,到时何止是为师,纯阳上上下下,都要遭殃。忘生,你不必过分自责,此事是为师自以为是,你只是照我授意做事罢了,你师兄冲动行事,更与你无关。况兹事体大,除了我出面,无人可解。况且神策在前,早已蠢蠢欲动,纯阳还要指望你来主持大局。”

    李忘生还待开口,吕洞宾又截住他的话头:“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可不能为了一个人,让纯阳众多弟子受苦。”

    李忘生垂眸沉默片刻,终于接受了现实,认命地答道:“师父说得对,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弟子这就去找师兄……”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啪嗒一声,接着便是匆忙远去的脚步声。

    吕洞宾脸色一变,快步推门而出,只见幽暗天色间一道黑影闪过,已朝远处跃去,于是他匆匆施展逍遥游,飞身前去拦截。

    这边李忘生犹自神魂未定,方才他与师父二人所言,一旦被披露,那便是犯了违逆朝廷、冒犯天颜之大罪,此刻心中如翻江倒海般慌乱,平复了几个吐息才勉强压下慌张,跟着追了出去。

    31

    “师父!”

    华山山脉众多,加之刚从烛火明晰的屋内投入暗沉夜色中,夜路难以看清,李忘生追上二人的时候,只见得那熟悉的身影回身一掌,竟把即将抓到他的师父连连震退几步,单膝跪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李忘生大惊失色,已然顾不得拦住师兄,着急地猛一提气冲过去,落在师父身旁,扶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吕洞宾却一掌抚胸,一掌将他推出,边咳边道:“追!”

    李忘生被推出一步,紧咬着下唇望向师父,头回压着怒气道:“他竟敢伤您!”

    吕洞宾又咳出口血,朝他挥挥手,压着痛楚叮嘱:“快,先拦住他。别管我,方才已有人听到动静了!”

    李忘生拳头攥紧,足尖狠狠点地,干脆地转身跃起,循着那人刚刚飞走的方向纵身而去。

    附近的山上还披着厚厚的雪衣,行至人迹罕至处,李忘生隐约见到前方雪地上凌乱的脚印,翻过一处小山丘,果然看到了前方步伐蹒跚的人。

    他心下一震,大声喊道:“师兄!”

    32

    谢云流早已知道他追来,摇晃着扶住一棵树,缓缓回首望向他。

    先前躲避追兵时,他身上已受了几处伤,然而一路根本无暇好好处理伤口,人本就是强撑着,方才又受了惊吓,慌忙之间调出全身真气朝师父拍出一掌,如今体内真气紊乱,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都像被刀割般剧烈疼痛。

    可身体的痛,远远不及心上的痛。

    当他听到亲如一家的师父和师弟竟在讨论要交出他时——

    心如死灰,应当就是这样的感觉了罢。

    李忘生朝他奔来,语气急切地喊道:“师兄,你先跟我回去!”

    谢云流晃了晃脑袋,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忽然头痛欲裂。

    ——跟你回去,然后被你们交给朝廷吗?

    ——我终究成了一颗弃子,什么十几年的感情,原来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是那样脆弱……

    他用力闭了闭双眼,连耳中也开始轰鸣,眼见那道白色越来越近,只觉浑身的抗拒和愤怒都达到临界点,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喊道:“李忘生!”

    果见那人被他一声大喝惊住,停在原地不敢动弹,只低声下气地同他道:“师兄,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错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云流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忍着剧烈的头痛盯了他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惨笑道:“师弟,你当真是懂我。你是看准了我受不住你这示弱姿态,一定会跟你回去吧。”

    李忘生这才来得及好好看他,只见他身上脏污破乱,发丝凌乱,额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惊道:“你——”

    谢云流却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说是在笑,却像在哭般带着绝望,十分怪异。李忘生听得毛骨悚然,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师兄……”

    谢云流似是笑出了胸中闷气,脸色好了许多,月色映照下眸光闪烁,竟如鬼魅般多情又冷漠:“我谢云流此生重情重义,却栽在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手上。只是师弟倒也不必牺牲至此,几次屈居人下、婉转承欢,想必多少也心有不甘吧?其实,你只消一句话,你想要的,师兄哪里会不给呢?可怜你苦心经营,这些日子,心里一定直犯恶心吧?可谢云流也不会一直傻下去,你想哄我回去,再将我交给朝廷,这算盘怕是要打空了。”

    李忘生这才明白,师兄是误会了他和师父,怪不得竟不顾一切地将师父打伤,慌忙逃跑至此,忙道:“师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方才我和师父,是想——”

    “无需多言。”谢云流冷笑道,“拔剑吧。”

    33

    剑招连绵,剑气滔天,铿锵相击,再无游刃有余的追逐与戏弄,仅余冰冷恨意。

    李忘生舍了更为擅长的紫霞心法,与谢云流战在一处,他虽于太虚剑意上领悟不如师兄,却也无日无夜地勤加苦练。二人粘在一处,真气附着在剑上,空中仿若划过无数柄剑,却是剑势绵延不绝留下的虚影。

    战至酣时,两人眨眼间便已互喂数十剑招,白雪乱舞,袖摆翩飞,只是一个不留意,李忘生的剑便被击飞,连带着腰间的玉佩也被一剑削去,落在雪中。

    谢云流此刻虽恨意直冲天灵盖,却仍第一时间停手,翻身立于几尺之外,待断定并未真的伤到李忘生,才又将视线从那块雪地移回李忘生身上。

    却就这一翻身的功夫,他背后明晃晃的“贰”字映入李忘生眼中,直教他心下一恸,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哀哀地与师兄对上视线。

    谢云流面无表情,黑眸如深渊一般深邃无波,似在看他,却又仿佛双目无神,眼中根本没有他。

    李忘生勉力压下胸腔翻涌而上的郁血,下定决心般呼出口气,道:“你说过,你会选我。”

    谢云流歪歪头,嗓音平缓温和:“哦?那你呢?若我要你跟我走,你是选师父和纯阳,还是逃犯谢云流?”

    李忘生只觉胸腔阵阵发痛,他功力不及师兄,即便师兄有伤在身,他也无法战胜师兄,方才强硬调动真气勉强接招,现下丹田虚空,气力不济,能够站立不倒已是极限,如今又被师兄如此反问,一时间苦涩至极,轻声道:“为何非要选?师兄为何一定要与纯阳站在对立面,你与我,与师父,与纯阳,本就是一体。”

    谢云流怔忪片刻,沉吟道:“是啊。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我选了救他,师父选了你。”

    复又满面柔情地望着李忘生,柔声徐徐善诱道:“可如今已经是这样了,师弟,忘生,你选哪个呢?”

    李忘生凝望着他温柔的脸,终于支撑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谢云流仍安静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向来是明亮张扬的,其中蕴着最纯粹浓烈的感情,从未有过如此死寂的温和,竟看不出一丝的期待。李忘生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风中轻轻战栗着,这样的师兄使他感到极度的陌生和害怕,明明坐忘无我还在周身流转护体,他却遍体生寒,双唇微启,然而开开合合间却失声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起师父那沾满衣襟的鲜血,想起师兄为他松下舞剑,想起纯阳或年幼或无父无母的弟子,想起昨夜依偎在他怀中才勉强入睡的风儿,想起太极殿内第一次双唇相接,想起剑气厅内折冠相授,想起排空而上的白鹤,想起每一处清扫过的积雪。

    可想来想去,最后耳边都回荡着师兄那句:若真要选,师兄自然是选你。

    何必要他选,选择权从来不在他手上。

    李忘生似是终于于盘综错杂的回忆中寻得一丝清明,苦笑道:“师兄总是这样,又将问题抛回给我。”

    ——明明是你自己选择了那个人。

    谢云流仍不讲话,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僵持片刻,李忘生还是不肯放弃,眉宇间挂着希冀道:“师兄,同我回去吧,纯阳才是你的家。忘生真的知错了,事已至此,无法转圜,你们二人又如何对抗一整个大唐呢?不如同我回去,我们与师父一起商议对策,好吗?”

    谢云流静静看着他,须臾才嗤笑一声,先前温良的眉眼彻底冷寂了下来,漠然道:“我二人能否对抗这大唐,却还未知。李忘生,我今日彻底与纯阳一刀两断,你还要拦我么?”

    李忘生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熄灭,他垂下眼帘,微微歪头看向地上摔碎的玉佩——那玉佩还是师兄送他的,从那之后他就只佩戴这一个玉佩了。

    默然许久,他终于缓缓承认道:“师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原来这一切早有天命注定,他隐秘的、小小的反抗心思,不过如螳臂当车,毫无意义。

    于是夜风喧嚣中,流云终于被那风送至月亮前,遮挡住了最后一丝明亮。

    而云流,也如四海漂泊的流云,去往了他选择的方向。

    34

    “云流,云流。”李重茂捧着个破旧的碗,里面的药汤颜色浓黑,气味十分刺鼻,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唤醒谢云流,“喝点药。”

    自那夜谢云流回纯阳一趟,又跌跌撞撞地捂着脑袋回到山洞,已过了十余日。

    他二人为了躲避追兵,又要一路往自己兄长处走,不能住客栈,亦不敢现行于城镇,只能昼夜颠倒,夜间赶路,白日休息。他锦衣玉食惯了,折腾得形销骨立,到后几日逃跑时腿都有些抬不动。谢云流更是损耗良多,每次伤还没恢复好,就又要与官兵打一场,旧伤新伤叠加,昨日终于没有撑住,走着走着便昏迷不醒。

    所幸这山野间竟有一处小村落,其中住着七八户人家,平日自给自足,隔略长一段日子才去城中采买,因此并未听说过朝廷钦犯这一说,只信了李重茂说的遇到流寇截杀的话,好心腾了个屋子出来,还找了药煮给谢云流。

    谢云流发着高热,双眼干涩肿痛,眼帘微微掀起一线,迷迷瞪瞪地道:“师弟,热……帮我擦擦……”

    他这口师弟唤得却是那最亲近的师弟,只不过李重茂也算是他的师弟,听来便也欣然接受,放下药碗,起身就要去房间里寻布巾,然而他还未站直,袖子已被谢云流扯住,只听得对方嘟囔道:“……要用那个帕子……”

    他低头凑过去,有些无奈地问道:“师兄说的是哪个帕子?”心中只道病中的人真是难伺候。

    谢云流烧的迷迷糊糊,却还记得师弟那手帕在何处藏着,慢慢吞吞地掏出来,先贴到自己颊侧蹭了蹭,才轻飘飘道:“凉快了……”眼睛一闭,又昏睡过去。

    李重茂深吸了口气,从他手中扯出那块手帕,只觉触手光滑柔软,展开一看,确是个好帕子,极好的布料,极好的绣工,银纹萱草下绣着个小小的“生”字,便知道是哪位的了。他嗤笑了声,望了眼谢云流的脸,朝木盆踱去:“倒是真用情了。”

    35

    而纯阳宫这边,纯阳子吕洞宾被神策军带至长安也依旧至今未归。

    李忘生拦不住剩余的神策军搜山,只能一边不卑不亢地对付着态度跋扈的将领,一边翘首盼着父亲的书信。

    近些日子上官博玉与洛风都宿在他的太极殿中,偌大的华山,除了住着众多皇家子弟的弟子院,也只有他这一处能够不受侵扰了。

    夜深人静。

    上官博玉已熟睡,洛风仍在李忘生怀里眨巴着双眼。

    他忐忑地小声问道:“师叔,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忘生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风儿莫担心,师叔的父亲已经差人去找了,外面太大了,比华山大太多,因此找起来也慢,风儿要耐心点等待。”

    洛风却忧虑道:“师祖的伤到现在还没好,等师父回来了,希望师祖就不生他的气了。风儿好害怕师祖会不要师父。”

    李忘生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唇角扯起些弧度:“师祖不会不要他的,师祖从小就疼他。风儿要继续好好修习,你师父虽不在,可也不能偷懒。”

    洛风点头应道:“风儿明白,风儿一定好好修道练剑,以后长大了,风儿保护你们,把那些讨人厌的官兵都赶下山去!”

    李忘生忙道:“风儿,小声点。”

    洛风吐了吐舌头,又压着嗓子问:“师叔的鬓发要什么时候才能变回黑色呀?这样看着总有些奇怪。”

    李忘生闻言一怔,低叹道:“是有点。快睡吧,时辰不早了。”

    于是洛风乖乖合上嘴巴,脑袋蹭了蹭师叔温暖的胸膛,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啦。”

    就这么待到他酣睡过去,李忘生才慢悠悠地掀开眼帘。

    夜已过半,偏厅一侧却亮起了烛光。

    李忘生望着镜中的年轻面容,明明才十八岁,黑亮的长发披肩,可瘦削的脸庞边却扎眼地垂着两道雪白鬓发。这样子怪异极了,可却又似乎理应如此。于是他视线停在那白发上,怔怔地出着神。

    那夜师兄走后,他独自在雪中屹立许久,终于喷出喉间翻涌的那口淤积已久的血,仰面摔倒在雪中。

    不知如何回来的,再一醒来,人已经躺在了太极殿,床侧只有洛风和上官博玉的两个小脑袋,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原来师父已跟随公公下山,其余神策士兵,则留在华山搜捕。

    得知这些事后,他躺回床榻上,背靠着坚硬床板,一言不发地凝神望着窗外一支斜插入眼的红梅。

    上官博玉捧来一碗药,满眼担忧却也不敢多言,只道:“二师兄,该喝药了。”

    李忘生接过药碗,拧着眉头喝完,又安静递回去,继续偏头望着那只梅花。

    上官博玉咬咬唇,小胖身躯颠颠地捧着药碗去洗了,房门一关,又剩下李忘生一人。

    于是,他就这么对着那株梅花,枯坐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上官博玉再敲门而入,他回头望过去的一霎,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也随之而落。

    ——竟是一夜之间,鬓发全白。

    上官博玉哇地哭出声,朝他奔来,鞋也不脱就往他怀里挣:“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啊!”

    外间收拾完药物残渣、正抱着一袋乳糖过来的洛风闻声,也急匆匆地冲进来,一眼看到平日端雅珠润的师叔面色憔悴、形容枯败、双目失神,两边鬓发更是如雪般刺目,顿时眼圈一红,颤声道:“师叔,你……”

    李忘生望着镜中失魂落魄的脸,恍惚间昏黄的烛光轻晃,他眨眨眼,镜中的人竟已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李忘生悚然一惊,却也没有什么动作,与镜中垂暮的老人对视着,喃喃道:“我……我已这么老了么……”

    可镜中的人却双唇微扬,双眼微微眯起,雪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地,缓缓道:“看来无论如何,最后都是一样。”

    李忘生愣住——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见鬼了吗?

    却见那镜中的老人也细细打量着他,须臾烛光又一晃,眨眼功夫,镜中已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苍白面容正写满了惊诧。耳边只留虚无缥缈的一句:“若能任性一次,该有多好……”

    李忘生倏然后退,腿绊到凳子上,狠狠摔坐在地。他惊魂未定,深深呼吸着,被这荒谬的一幕惊到无法可想,许久才冷静下来,吹灭烛火往内间走去,默默安慰自己这是连日失眠所致的神思错乱。

    可若、可若这是真的、真的……是自己内心所想……

    难道,自己还是后悔了当初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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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流养了几日,神志渐渐清醒,不复初时混乱不堪,竟以为还在纯阳宫中、剑气厅里了。

    这日他悠悠转醒,盯着房顶发了会儿呆,方开口道:“重茂,不远便是均州,我将你送至你兄长处后,要去做一件事。”

    李重茂正在一旁写信,闻声停下笔,回头道:“你要去哪里?如今我们被四处追捕,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谢云流默默道:“我救你时,不慎泄露身份,害得纯阳也牵扯其中,我师父也被带到了宫中。我虽与他们一刀两断,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叫别人因我而受难。我得回去。”

    李重茂双目圆瞪,将笔一扔,扬声道:“万万不可!”

    说着着急忙慌地冲过来,坐在嘎吱作响的木床边苦口婆心劝道;“云流啊,你本来就是要自己承担的,可是,是他们自己背叛了你!如今这个结局,是他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不该到这时候还惦记着从前的那点好啊!难不成到现在你还不死心,还舍不得那两个阴险小人吗?!”

    谢云流闭上双眼,侧身背朝着他躺着,隐秘地眨落泪水,只道:“是我先对不起他们。”

    李重茂气急败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砸到砖墙上:“你如此妇人之仁,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你想想前几日领头追杀我们的是谁?是我府上的护卫长!”

    见谢云流不做声,他冷笑道:“昔日你曾指点过他招式,没想到如今却用在了对付自己身上吧?你那师父师弟亦是如此,往往最亲近的人,才是最能给你致命一击的人。他们如此背叛你,你却还要菩萨心肠,回去救他们于水火,云流,值得吗?”

    谢云流闷声道:“即便再恨,也不代表十余年的恩情都是指间流沙。即便他们弃我,我却也做不到如他们那般的无情无义。”

    李重茂叹了口气,转而温言道:“我知你是怎样的人。可如今不止是朝廷,就连江湖中人都在为了赏银而觊觎你。你孤身一人,我如何放心?云流,你便听我一劝,待我们投奔了兄长,他定会为我们翻身,到了那时,你再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了,甚至还能派兵保护你。云流……”

    谢云流默不作声,片刻后才低声道:“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一个人静会儿。”

    李重茂只好起身,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待他拿着纸笔出了屋,谢云流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哭出声。

    他一向自诩江湖男儿流血不流泪,洒脱自负,遇事从未生出胆怯畏缩之心。可连日的逃亡、亲人爱人的背叛,甚至是故人的倒戈,都让他心如刀割。李重茂在的时候,他须做最坚强的后盾,现下李重茂离开了,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如离家吃苦的孩童般,想念起师父宽厚的怀抱,想念起师弟温柔似水的笑靥,默默不断地落下泪来。

    他想,走的时候,还同风儿说晚些便回来,可这一走,怕是此生都难以得见了。

    他所选择的义气,其后阴暗处隐匿的东西,终于如暗夜中的鬼魅冲出桎梏,盘桓在这小小的屋子里,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后悔。

    他想,也许我错了。即便是师父亲手将我交给朝廷,那也是应当的。是我鲁莽,是我不懂事,是我没有听师弟的话,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最起码也应等到师父出关。

    他又想起那夜师父被他震退三步,面上是不可置信的伤心,可他太害怕了,用尽全身功力挥出几掌,哪里还顾得上亲父般的人会不会被伤到。他仓皇而逃,也不知师父的伤势如何了,是否还受着伤,就被迫赶路去长安……没想到他放下狠话,竟也还是没能将纯阳撇清出去……

    接着脑海中又映出李忘生带着希望的眼,他爱极了那双眼,圆润可爱,漾着三月最温润的春水。明明是他为了得到师父青睐而诓骗自己,可那时却盈满了难过。他应当也有几分不舍吧?毕竟这些年来,他们从幼年抵足而眠到成人合道双修,中间也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思及那双眼,他又想起昨夜的那场梦。

    几日来连发高热,他的记忆都是断续而混乱的,自己都不清楚是梦非梦,都经历了些什么。可唯独那个梦,虽隔着纷飞的大雪,可台阶上孤零零跌坐的白发道子回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额间鲜红的太极阴鱼,还是如刀刻般刺入他的记忆。

    即便年老沧桑,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师弟。

    他朝前走了几步,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能靠近他。

    纷扬的雪花晃花了他的视线,模糊间似乎道子笑了,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不复年轻时的如玉如琢,却多了几分慈爱与豁达。他笑呵呵道:“师兄,许多年不见了。”

    “忘生……很想你。”

    于是潸然梦醒,心中闷痛不止,枕巾早已沾湿。

    37

    李家的急信一封接一封地递来,从一开始的踌躇莫展,到后来终于得以转圜,再到上面已经退让一步,同意纯阳子不日归山。

    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也让山上的弟子都舒了口气。

    李忘生不知家中还有如此强力的暗线,可现下师父能平安归来,他也能够放心了。

    于是师父刚一归山,他就立刻收拾行李,打算亲自下山寻找师兄。

    吕洞宾对他这一决定表示惊奇,摸着胡子道:“从前见你只醉心道学剑法,如今却自己寻得了另一个道。”

    李忘生抓着包裹,苦涩笑道:“忘生愚钝,眼下终于想开了,只是不知还寻不寻得到了。”

    吕洞宾抚须长笑:“道法自然,且行且寻罢!”

    李忘生洒然一笑,素来矜持内敛的面容,竟生发出不同的光彩,格外明媚:“弟子明白了。”

    说罢,作揖拜别,转身而去。

    ——没走两步,便被拦腰抱住。

    洛风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地喊道:“二师叔你也要走!!!你也不要风儿了么!!!”

    李忘生倒吸一口凉气,头疼道:“不是,风儿……你、你听我解释……”

    然而洛风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是嚎啕大哭,口齿不清道:“你带我一起走吧!!!别再丢下风儿了!!!”

    那哭声震耳欲聋,李忘生扭头看向师父,一眼瞥见某处柱子后也在默默抹泪的小胖孩子,顿时更加头痛欲裂。

    却听吕洞宾笑道:“罢了罢了,你便带他一起吧。”这才勉强哄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洛风。

    于是纯阳山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阶上,一大一小,各背着一大一小的包袱,拾级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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