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漱珊瑚
(一)玉漱珊瑚
八月末,晚开的栀子花被暴雨碾作尘泥,透来馥郁的清香。 邻家的黑猫又缘着空调管窜过来,藏在挂满女士内衣的衣架底下,交立前腿作警戒状。 它看向钟杳,碧绿眼瞳睁得溜圆,恍若认出是前世相识。 她将还剩大半的猫咪零食投喂给它。 家猫招财半个月前走了,反正最终都是丢掉浪费,还不如逗逗这只羸弱的小黑。 小黑对招财喜欢的妙鲜包兴致缺缺,用爪子翻了两下,凑着鼻尖轻嗅一口,就丢在一旁,抬头继续盯她。 她不禁黯然神伤,仰天轻叹一声,飞快将晾干的衣服收了,回到屋中。 只要待在家里,总会时不时想起笨猫曾经留下的痕迹,难免触景伤怀。 正巧高二学年的新学期到了,钟杳决定回去上学,好歹转换一下沉闷的心情。 时间七点十三分。 早自修已然开始。现在去学校,姑且赶得上七点四十分的早课。 昼伏夜出、作息颠倒几个月,在这个点爬起来,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谁叫她是“不良学生”,长年逃课,早就自由散漫惯了。自从上半年五月沉迷新的游戏,她就再也没去学校上课,只有期末考试勉强出席一下,证明她这个人还存在,没有彻底变成传闻中的幽灵。 脸皮也已炼得足够厚实,心中也做好“觉悟”,哪怕是被老师当场抓获,教导主任也好,班主任也好,她都敢硬着头皮迟到整一节课。 我知道错了—— 下次还犯,你又能奈我何? 钟杳又将关机放进抽屉的手机揣回兜里,三步并两步赶往地铁站的方向。 大脑和书包一样,空空如也。 离早高峰还有一段时间,这个点的上学路几乎没任何人。地铁车厢空空荡荡,校门外的林荫小路也不会人挤人。反正都迟到了,钟杳干脆放慢脚步,张望着四周风景,大摇大摆享受着闲适的清晨,没被车尾气污染的限时特供。 就这么一路摆到教室所在的那道走廊,她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悄悄倒带回转角的墙后,暗中观察。 那个面容慈祥带笑、抓起违纪却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此时正叉腰托着他的啤酒肚,如一座大佛镇在班级门口,手里举着一册花里胡哨的书。不用问,定是小说或漫画一类的闲书,有人自修摸鱼,被抓了现行。还是在开学第一天,少不了被杀鸡儆猴。 在他面前,垂头挨训的是三个女孩,面色铁青,精神似低垂的马尾耷拉着。 好惨。 钟杳在心中同情默哀,又仔细观望两眼,她们的人都眼熟,应该是同班同学。 这都谁来着? 钟杳向来不太擅长与同学交际。这几位都只能算认得出,没见面的时间一久,名字和脸又对不上了。 如若她现在走上去,又会被教导主任抓成迟到的典型。 教室的后门惯例是锁着,她们又正好站在前门边上。无论绕路还是直走,都不可能不被看到。何况她还背着个书包,实在招摇。 该怎么办? 正当她犹豫不决,身后却有个陌生的声音前来搭话: “你好,请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男的。语声像是初秋的第一场雨,三分冷淡宛似静影沉璧,温柔却带迟疑,完全不像青春期的暴躁泰迪们。 她循声扭头,望见身后之人,像小兔子被骤然拎住后颈,不自觉地紧耸双肩,期期艾艾开口道: “又……又见面了。” 这是今早在地铁上,坐她对面的西装男人。 他生得很漂亮。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悉心修剪过的眉间,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金丝眼镜底下,桃花眼的轮廓精致,笼着几分轻烟淡雾般的忧郁,或憔悴。他对世间的事感到厌倦。那眼神如是说着,遥望向车厢尽处,一片幽暗的隧道。浓密的眼睫挽成一道细帘,随深长的呼吸扑闪,扑闪。 黑色西装,鳄鱼皮鞋,银青暗纹的领带,坐商务写字楼的社畜标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清楚这点,她更是盯得肆无忌惮。若不是被他发觉,也偷拍成功了。 反正下地铁就再遇不着,谁也不认识谁。 她没留意他在哪站下的车,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又在学校遇见。 同校的老师吗?以前也没见过。 一旦配上教师这个令人下头的职业,再好看的脸她都没有兴趣了。 可惜了此情此景—— 通透的仿古长廊,漆色立柱,朱红漏窗。廊外不远处,高攀的珊瑚藤正值花期,粉白红紫压低枝桠,似随性点就的乱彩,张扬着野性的生命。 许是室外的天气太热,他半卸去先前那身一丝不苟的装扮,上身只留一件白衬衫,领口半开,若隐若现露着锁骨窝。喉结随呼吸颤动,面颊微红,斜穿的日光将浅棕眼瞳映得更亮,为清冷气质平添几分隐微的诱。 明明美得像是乙游男主精致的登场CG,也可以当成绘画的素材,但她全无欣赏的意趣,满脑子沸腾咆哮的,只有一件事: 完蛋。刚才在地铁上,他抓到自己带手机了。 前有教导主任,后有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师,钟杳腹背受敌,只好走为上计。 她警戒盯着眼前的人,挪着碎步缓缓后退,看准时机撒腿就溜。 不意这人见钟杳稍动,就已预判出她的行动,不知所措地虚伸手臂,阻拦道: “你等等,我……只是想问个路。总务处,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诶? 新来的? 也可能不是老师,听他话里陌生的语气,似乎就是今天来学校办个事。所以无论她怎么违纪,迟到或带手机,都根本不关他事。 再说了,他那个装扮放在教职工里,也太格格不入。她们的老师,平时都是轻便简装,穿正装的场合几乎只有公开课。 想通这点,她仿佛又对这张漂亮的脸产生兴趣。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意外温柔,意外平易近人。此前她还兀自幻想,这张冷酷禁欲的脸,开口定是斯文败类,占有欲极强的腹黑抖S,可能还带点病娇。 眼光再转下去,小钟看见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设计新锐的戒指,独出心裁,圭角分明。像是婚戒,又好像太过特别。 她沉下心,深呼吸,故作镇定指路道:“你找错了,这里都是教学楼。总务处在草坪后的单幢楼里。花坛后面那片。” “好,谢谢。”他不失礼貌地回道,不再计较地铁上的事。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径直向她所指的方向。 “还——” 不知怎的,钟杳为他的利落怅然若失,本能地想再次叫住他,多问一点,你来这干嘛,你叫什么,或者干脆死皮赖脸凑上去,为他带路。 但是社恐犯了。 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吗?人家多半已经结婚了。巴巴地贴上去又有什么用?萍水相逢的人,生命并无交集,缘分也就到这一见。 可幸他也未曾察觉她喉间的细弱低响,步履如风一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