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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三)

    

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三)



    在茶室的第一眼,杳就不喜欢他那位姓顾的朋友。此人太有名利场里的铜臭气,一开口寒暄,就是某总来、某总去的,与钤相互戴高帽。

    顾总自己是与妻子同行,见钤竟带着自己的女儿,很是不可思议,一股脑问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说她小孩子碍事。钤被问得无奈,含糊其辞地推脱说,自己依然没有结婚的打算。顾总却将他这话当成耳旁风,自顾自翻起通讯录,就是硬塞也要给他说媒。最后还是他的妻子瞧出气氛不对,打圆场跳过这话。

    当他们谈论起别的,杳就彻底融入不了了。这位顾总像孔雀开屏一般,细数自己这些年闯荡上海滩的过往,先抑后扬、绝处逢生,俨然是将自己当成了逆袭爽文的主角,其余人都只剩附和的份。顾太太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不掩嫌恶地眯着眼睨他,反而对沉默寡言的钤青眼有加。

    犹是钤冷若冰霜地不予回应,这番眉眼来去,还是看得杳满肚子不爽,暗暗在桌底绊他的脚。他却没给任何回应,仿佛真被顾总缠得分身乏术。这下倒好,他不理她,她就彻底被隔出成局外人。

    她心烦意乱翻玩起折扇,可那些听不懂也不爱听的话,还是滔滔不绝灌来耳边。

    顾总心满意足说完自己,又说起金融界的人事纠纷、业内丑闻。哪位大老板和元配离婚,小三还找上门耀武扬威,拉横幅破人脸面,闹得全小区人尽皆知。他的某位同僚,一直想在魔都扎根,勤勤恳恳拼搏十余年,结果却被无良领导逼得精神分裂,不得不回乡修养。这就像古时候发配边疆,仕途就走到这,再也回不来了。

    钤却笑说,他倒是一直没什么志向,从来没有往正道上走过。

    顾总比划着手中的杯盏,喝茶宛似喝酒一般,“诶,那可不一样。钟总求的是心性修养,不像我们俗人,图的是一个名利。何况,你家在乡土上可是大地主,回去继承家产,梅妻鹤子,有什么不好?”

    “这话可不兴说。如今哪还有什么地主?你怕是糊涂了。”钤虽还笑着,眼神瞥往四周又转回,忽而变得锐利而认真。

    顾太太半挑着眉看自家先生,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顾总反应也快,当即用笑掩过尴尬,“是我失言,钟总指导的是。该罚,该罚。”

    ……

    杳实在受不了这“一团和气”的氛围,随便找了个由头,一个人溜来院子里。

    茶室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哪怕借鉴日式坪庭的设计,用极小的空间去营造富有层次的景观,还是一眼就望尽了。她绕着惊鹿踱了两圈,仍不住又想起方才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妇。

    她的心中升起微妙的恐惧,仿佛在很久远的未来,她与钤也逃不过变成那样的宿命,像是谷崎润一郎笔下的中年夫妇——两个人互相出轨、又将背叛的事实写进日记,期待着被对方偷偷看见。可即便手握彼此的钥匙,她们也已对各自失色的灵魂了无兴趣。

    ——在还没有变得相互讨厌以前就分开,留下完美的回忆,才是最好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

    但细想来,她们之间本无“分手”一回事,就算不再做情人,也还是亲人。万一今日患上重病的是他,她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为他四处奔走,扛下凡人必须面对的应酬。他本就够孤寡了,如果她再抛下他,他就真如自怨自艾说道的那样——一无所有。

    无论他或好或坏,她除却爱他,别无选择。

    只是,本该早想明白的事,却被他那些暴行折腾得不堪,里里外外都透出酸味。

    好不甘心。

    他简直整个人都像只大柠檬,一咬上去酸得牙疼。明明是想当个称职的父亲,放她自由,一边却忍不住独占她,处心积虑勾着她的魂,勾到了,又若即若离地逃开,像影子与月捉迷藏,总差一点。他根本不知自己那扭曲的性子给了她多少折磨。

    正如此想着,大柠檬不知怎的也离了席,从回廊上悠悠然地飘过来。

    “你怎么就留那两夫妻在?”她讶异问。

    他露出与在席上无二的假笑,“这是什么话?人家是两夫妻,我当然该来这。”说着,他又将烟盒拿出来,握在手间转了一圈。

    她挪着小碎步站到上风处。

    他的眼追着轻快的步伐,在她停下站定的那一刹,就像花开那样,化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也终于没抽这支烟。

    檐下幽光将睫影映得很长,她被温柔的笑意感染,也别扭地扬起嘴角,结巴道:“你……你少占我便宜了。”

    “我哪有?”他的眼瞳映衬得亮盈盈,似是当真无辜。可她直觉他在故意调戏。

    你都故意暗示了,人家那是两夫妻……

    她想着,撑着栏杆撇开头,心情忽地畅快不少。

    哪怕勉强接受,他也打心底里不喜欢喧闹的往来应酬。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们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只有彼此是同类。

    他在身后道:“你别看老顾那样。他是很好相处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肚子里不藏事情,对待朋友也仗义,有豪侠气。也帮过我不少。”

    “你肚子里藏一堆事。”她转过身去,在他眉心猛然一戳。然后,两腮不由自主就鼓得像金鱼一样。

    他会错意,微蹙了眉极力辩白,“我哪有事情瞒着你。以前的人都没有联系了。”

    她见他这妻管严的姿态颇觉有趣,将错就错继续戏弄:“你说没有就没有?”

    “一个你就足够把我榨干了。”他的颊边微红,看起来还有点委屈。

    她认真起来解释,“我说,你瞒着我很多,关于自己的身世、过去的经历之类的。”

    他垂下双睫,头抵过来,轻敲她的额头,“不是容易提起的事。不是不愿意说,是没机会。”

    “所以才说你藏啊。”她轻挠他的唇珠,“放在别人,喝两杯酒,早就一股脑倒完了。”

    “哪有那么容易说清。”

    说完,他稍将头一倾,从指尖滑开,轻巧衔含了她的唇。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等她想起要推他,已经晚了。

    “你别……”她僵着口型,不配合道。

    他若即若离地啄她,顺道扣住她不安分的手,“再过会就得回去了。”

    晚风蹭过婆娑的枝叶,溜进情意恰好的唇隙之间,卷开所有难宣于口的秘密。竹帘簌簌作响,黄昏下的灯火微摇,水滴入池的声响清脆。颀长的身影缓缓依偎上来,几乎在她娇小的周身围出一道屏障。

    这道以他记名的港湾寂静至极,任何一点迟疑都逃不出指掌,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额罗网。太过柔软的心间皱满涟漪。陌生的场合、失控的心跳、无人知晓的暗里疯狂,她仿佛又回到第一次与他接吻的时候,那么生涩,又轻易沦陷。

    好像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如初一辙地为他心动。一再狠下心,不许他再做过分的事,却每每都破例。

    然而,他对世事的冰冷疏离,并不曾因她改变分毫。就像今日,他依旧毫不忌惮世人眼光,在茶室的角落公然吻她。

    比起铤而走险的浪漫,她或许更希望他能更谨慎。她们的关系,怎么都不会如他忧虑的那样,到明天忽然就没了,现在非做尽可做的事不可。

    ——我怕你会后悔,会终于变得恨我。我不想那样。

    他曾如是说道。正是这份患得患失,让他反而做了许多招她记恨的事。他甚至还没察觉到,母亲患上绝症,已经夺走这段恋情给予他的些微生机,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容易冲动,偏执,走极端。死的深渊赤裸裸地呈露于眼前,他还自负地以为,没人能对那份不得不深埋的痛楚感同身受。

    其实不是。她们毕竟共同生活了好些年,看着彼此恍若照镜子。在他内心深处孕育而出的恶胎,都将随着一点一滴的肌肤相亲,映照进她的灵魂。她并非不懂,而是能为他做的太少。

    寻常夫妻也会面临同样的无助吗?还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变得相互厌倦?还是说,正因她们的关系太过特殊,才会在如此古怪的地方暗生隔膜?关系乱成一团,什么都不像。

    她揪住他的前襟,狠狠揉皱。

    他还像例行公事那样,停下来,好不走心问她怎么了。

    说不出口的气恼再度占满她的脑子。她终于一把将他推开,捂着通红的脸,径自回到包厢。

    迎面又是顾太太皮笑rou不笑的微妙神情。那冷利的眼神就像在说,她已经什么都看穿了。

    杳握紧扇子,低埋着头,假装封闭起所有的知觉。

    这时,顾太太起身道:“久坐头昏,我也出去走两步。”

    钤恰好回来,两人在门边擦肩而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瞧见顾太太落在窗边的身影愣了愣。

    这点疑惑一直留在她心上,直到最后散场,杳与顾太太在洗手间单独遇见,才终于将话说开了。

    顾太太站在镜前补妆,见杳走过来,恰好将梳妆盒收了,从包里取出一包烟,要递给她,“这是你爹的烟吧?刚落在桌上了。”

    杳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境,不知如何回应,只呆呆反问一声:“红双喜?”

    钤应该不抽这牌子的烟。

    见她憨憨傻傻的呆样,顾太太却笑起来,“你也有十六七了吧?比我家的孩子还大些。怎么还当着别人的面,勾自家大人的脚?”

    杳更无话可说。她以为这点小动作,没人会留意到。

    顾太太笑意不改,眼神更多了几分轻蔑,“好了,快给你爹拿去吧。”

    联想起席间的种种,她后知后觉听出弦外之音,彻底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烟到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藏着暗度陈仓的邀约。

    太荒谬了,竟然让她来转交。这位顾太太究竟是对这陈旧的把戏太过自信,料定她看不懂成年人的往来,还是看穿了她与钤不似寻常父女,才故意来这么一出,试探或戏弄?又或者,她们本来就有旧情,只是装作不熟?

    她咽不下这口气,望着镜里的自己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烟我会给他。但你死心吧,他喜欢男人。”

    说完这句,她就迫不及待地先行溜走。

    谁知才到茶室门口,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顾众目睽睽,就过分亲昵地搂上她的腰,生怕别人瞧不出她们的关系。

    她却还知道,当着许多人的面胡闹,怪丢人的,哪怕因先前的事满肚子别扭,也还默不作声地垂头隐忍。

    直到坐进出租车里,她才忍不住发作,咄咄逼人地质问他:“你告诉我,你曾经有没有和有夫之妇搞在一起过?”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的眼睛左顾右盼,像在极力思索有此一问的前因后果。

    将她哄好,给出让她满意的回应,永远比坦诚更重要,仿佛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思考,只有任性。

    正是这点最让她心寒。

    她满眼委屈瞪向他,“你老实告诉我。”

    他望了眼后视镜里的司机,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我没有。”

    “大骗子。”她气得拿烟盒砸他,“我不要理你了。这么喜欢玩这种过时把戏,那就陪她去玩好了。”

    “你也看见了,我在席上什么都没有做。”

    “闭嘴。谁知道你们两个以前是什么关系。”她望着车玻璃大吼。窗外又开始飘雨,水花晕开在外侧玻璃。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果然一路都没有说话。

    但不是因为她让他闭嘴,而是他生气了。也许是在出租车上吵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觉得难堪。也许——

    谁知道呢。

    一回到酒店,他就钻进浴室里洗澡。

    她偷偷翻他的衣服口袋、翻他的包,才发现那包烟早就被丢在路上。

    整天折腾下来,他已经累得不行,打算等两个人都洗漱完,就抱着她睡下。

    他捉住她的手脚,没有办法地轻吻眉心,一如小时候哄她睡觉。

    再闹、再怄气,好像都没有必要。

    下午她们做完以后,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而他一直坐在电脑前忙。现在他要睡了,她却因下午睡得太多,怎么都睡不着。

    平日都是他比她更晚入眠。可今日才躺了不到半小时,颈边就传来绵长的呼吸。他已经睡熟了。

    白天的种种又趁着失眠的间隙溜上心头。她怕吵到他不敢动弹。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逐渐与他的呼吸合拍,她忽然感到自己又变成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