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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玉响(三)

    

第十章 玉响(三)



    心满意足也闹够以后,她又意识昏沉歪头痴睡。待在他身边的时刻令她安心,梦在柔软的心间缀花结子。自从年初的时候决定与他在一起,她也渐渐学会不再焦虑自己的容貌与身体,随时想要修剪。长发再也未曾剪过,不知不觉就长得及腰长,似一道瀑布,倾流少女心事。

    这场旅行就像婚后的第一场蜜月。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几分明白结婚誓词的含义,无论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爱不会随时间流逝而磨损变质。她们此生都将相依相伴。她将他抱在膝上,仔细拔去新长出的白发。

    “这样会疼吗?”她问。

    他径自想心事的次数也在变少,反而时不时就眉眼含情深深望她,教她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他心不在焉捻起一片竹叶,便如此望来,轻道:“还好。”

    电话铃声却将这份岁月静好忽然打断。

    是给钤的电话。他的父亲打过来的。

    这两人的父子关系,早已差到说不上一句话。不得已打电话来,定然有很重要的要事。

    犹是难掩不快,他毫不犹豫接通,打开免提,将手机拿得远远的。

    “人死哪去了?”

    愤怒的唾沫星子几乎隔着屏幕喷出来。

    她隐隐有些心慌,揪住他的衣角。

    “在旅游。”他反握住她的手,从容不迫道。

    “你女儿呢?也跟你在一起?”

    糟糕。先问他在哪,又问她,八成就是来捉jian的。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细想到底在哪留落了把柄。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

    他依旧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地承认,“嗯。”

    电话那头沉寂片刻,才稍缓语气,接着道:“你mama这两天总说肚子痛,没有食欲。这胃病治了半年都不见好,怎么回事啊?明天你带她去医院看一下吧。”

    她才为电话的来意舒一口气,钤却有些生气了,“你每天跟她住在一起,她怎么样没人比你清楚。你倒好,跑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是大罗神仙还是怎么,一出毛病就该替你背锅?”

    对面一顿气结的猛咳,也胖起嗓子对峙,“你这小孩怎么跟人说话的?每回说又没说你,就开始摆臭脸骂人。都是你妈给你惯的。”

    他一整天都没怎么休息,眼下已经很累,也没有继续吵架的意趣,只好妥协道:“我明天下午回去。你那边能挂号就先挂个号。我估摸着周末也没专家,胃镜也得提前预约。”

    钤的父亲又怒问:“下午?你mama都生病了,你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呢?”

    “你早不急现在急?路上不要时间啊?”说完这句,他就气得挂掉电话,抱着她滚在床上一顿揉。

    还未等她彻底接受眼下的状况,他就强打起精神,安慰道:“没关系的。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什么。”

    从小到大,他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她没法解决的事,只要交给他,就是有求必应。可她却不曾认真想过,独自承担一切,对破碎的他又意味着什么。

    她长叹一口气,缓缓躺倒,将他揽进胸前半敞的雪山之下。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她问。

    他却咬着乳珠轻笑,将肩头的衣襟更撩低几分,“那就少让我cao点心吧,小笨蛋。”

    忽凑上来的獠牙令她无所适从。他半趴在身上,两条腿曲着也不是,伸直也不是,终于又暧昧地挂着他。她道:“摸头会长不高,你一直说我笨,也会真的变笨。”

    “好,那不说了。”

    她接着先前,拨开他头顶的发丛,找寻白丝。可这个角度光线不好,有些头发远看着是白的,一根揪起来才知是反光的缘故。总是这么眼神不好,她不禁也觉得自己苍老起来。

    “绍钤,明天早些回去吧。”

    他稍一点头,舌头却仍未停下挑逗。她说他像是小狗,他也不睬,许久才徒然长叹道:“不知为何,这次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一回去,就会面临很糟糕的处境。”

    “会被发现吗?”

    我们会被分开吗?

    她抱紧他,向他索求更深的爱意,“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会和你分开。”

    “嗯,别多心。我不是说这个,是担心mama的身体不好了。从年初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可她习惯自己隐忍,这么多年都是。她觉得人上了年纪,有点小病小痛也没什么。”

    她安慰道:“会没事的吧。”

    “但愿。”

    事情就终如钤所预料的那样,往并不乐观的方向滑坠下去。

    翌日,杳与他没回自己家,直奔老屋。钤的jiejie若筠、她的丈夫,程家那两堂兄妹程弈、程凛,也都来探望。场面一时如过年般。

    可昨日还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奶奶,此时却坐在客厅中央,和蔼笑着,安慰大家:“你们看,我根本没什么事嘛。人到了这年纪就是这样,时不时的,哪里就出些小毛病。不用大费周章,还去医院,太小题大做了。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难得聚在一块。”

    钤不愿参与往下的闲话家常,很“识趣”带着杳离场,去阳台抽烟。

    客厅的凝重气氛暂时被奶奶的亲和力化解,可对于旅行中途辄返的二人,心中忧虑仍盘旋着。

    “多说多错。”他轻抚她的后背,给予依靠,仿佛做好了面对一切状况的准备。

    她还是不安地撞进他怀中,“我能问吗,万一真的被发现,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想放手,也不想让步。你暂时应该也不想离开这座城市吧?无关之人只能逞口舌之快,让他们闭嘴就好。家里人再不待见,总也分得清内外轻重。”他望着远方吐出烟圈,坚定道。

    他面上的忧色仍旧不减,“杳娘,我是担心mama。别人看不出来,可我清楚。她方才望了我很久,那眼神大约是说,她想安静而体面地迎接死亡。好像人到中年以后,轻易就会嗅到死亡的气息,我也在变老。”

    “但像现在,许多人在,反而没法唐突劝她去医院?”

    天际的浓云低压,像是暴雨将至。他不回答,却再次抱住她,“杳娘,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你可不可以不管我?或者,杀了我。”

    她的眼眶略微湿润。很久以前,她就坚信着彼此心意相通,此刻却感到陌生,难以理解他的选择。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傻小孩,懂得猜他心意,做出正中下怀的回答,被他当成同类,青眼相待。可就算这么做,她仍觉彼此间隔着的距离,好远。

    “我会与你死在一起。”她承诺道,将人揽在怀间,在一旁的长椅落座,又夺过他手中的烟,试着抽了一口,没法过肺,只呛得要死。他轻笑一声,不知是轻蔑还是宠溺,随后便枕着她,安然闭上眼。

    坐着的时候,抬手就够不到风铃。仰望的角度却让她意外瞧见,里头轻灵作响的芯子不见了。她回想着往事不禁怅然,随口问他道:“你是为什么开始抽烟?”

    “忘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知不觉就开始抽。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日子太寂寞。越累的时候,越觉自己内心空洞。”说话时,垂拢的长睫不安扑闪,宛似疲倦的蝴蝶。

    云层缓缓飘过,日光终于从底下露出苍白一角。

    还未过完一个晚上,奶奶又开始肚痛难忍。这时的家人没法再由着她,连夜就将人送去急诊,住院,第二天一早就做各种检查。所有手续都是钤在跑上跑下。熬夜cao劳加上忧虑,他的胃又有些不舒服。她就四处去找苏打饼干,随时提醒他吃东西。

    她们忙完所有的事,回到病房与奶奶道别,又被钤的父亲赶回来,年轻人该干嘛就干嘛去,这里由他守着。此时,医院也进入午休时间,从人声鼎沸变得极静,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冷峻地溢满四周。外面的餐馆正是人满为患,去哪都要排队等叫号。两人回到家,才翻出两盆预制菜热上,潦草果腹。

    今天是周一。可他还不想回去上班。午休补了一会觉,他又坐在电脑边,到处查询关于某种陌生疾病的资料,找病友互助的社群。杳看他这样也不忍心,宽慰道:“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现在也没个定数。或许看了也是白看。”

    “嗯。”他朦胧答着,合上电脑,转身随她收拾家里,上上下下做了一遍大扫除。正是身体因劳动微微发汗的时候,他连蒙带骗勾着她,在客厅的玻璃窗边半解衣裙,藏在鸟笼般的吊椅里zuoai,时断时续,不温不火。她常觉自己低烧着,热度恰足以融开边缘。

    就像火烧冰淇淋?

    他却说,是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夹心软糖。

    谁都故意不提沉重的话,气氛还是难掩压抑。直到日渐西垂,暑气稍散。这时离晚饭还有些早,两人便一同去买菜,途中却接到电话,本该在明早出来的检查报告,现在就出了。结果和上午医生怀疑的一样,胰腺癌四期,已经有转移。

    癌症令人闻之色变,胰腺癌更是癌症之中致死率极高的一种。化疗对它很难有效,切除手术也不适用。所谓能精准治疗的“靶向药”,其实是买彩票般的大海捞针,或许有效。它不容易被筛查,早期的轻微异样,极易被错认成其他消化道病。确诊的病人多已在中晚期。何况,四期就是病程中最末的晚期。再往下?没这个人了。

    奶奶剩下的时间不多,或许是半年,或许是三两个月。

    在电话里,绍钤又与他的父亲吵起来,见了面也一样。老爷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大病瞒不住,既然有那个经济能力,能治还是尽可能治,各种治疗手段,效果未必好,却不代表彻底不管用,不试试怎么知道?钤难以接受,既然医生说,寿命只剩下约莫半年,他们作为家人该cao心的事,是让她临终之际好过一点,有最起码人的尊严,而不是一团千疮百孔、插满导管的rou。

    杳一直在旁拽着钤的衣角,却很难插上话。老爷子专横独断,他也自傲于见多识广,就算克制住情绪,彼此的立场也毫不退让。

    到最后也是僵持不下,钤只好无奈道:“看本人怎么决定吧。到时我跟mama说,你别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