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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凤尾香罗(一)

    

第五章 凤尾香罗(一)



    少年时代的绍钤也曾故作老成吗?

    他说倒也未必,同样在十七岁,他要比她晚熟得多。在高二那年就顺风顺水地保送名校,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他的天真与傲慢,自然也是超乎常人。

    当时,县中的旧校址还在城市中心区。市政府就在不远处,全城最繁华的街道,距此也只隔一条街。学校的门禁不严。他常会换下校服偷溜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才有时也是负累。少年习惯一眼看穿抽象的韵律,就对近在眼前的细节视而不见。看风景,却永远看不见风景本身。他未曾在欣赏,而是找寻,找寻遗落在街巷之间的他的灵感。

    数学的理性是到达上帝的唯一方式,唯思考赋予rou身存在的意义。劫火将比丘的道行烧成舍利,一如思考在纯粹的精神中洗涤出真理。年龄不过是无关本质的细末之一,在永恒的上帝面前,十七岁或七十岁的他并无任何不同。但他没意识到,正是遗忘了时间的理想,将他彻底困在十七岁的时间里。

    这天午后,少年在转角的书店读完福楼拜。窗沿的水晶球沾染雨水,初晴天色宛若刚哭过的眼睛,光照下来,似有若无地折映出彩虹。少年的心也是这般清澈而通透,它们怎样映照进去,也怎样原封不动地重新呈现。

    明明只要更理智一点,悲剧就不会发生。情绪的世界就像月球背面,永远看不见,却周而复始地牵动潮汐。渡头的潮水泛着金光,鱼鳞似的波纹将岿然不动的巨轮逐渐推高。站在更高的地方,他感到自己也更理解了一点。痴迷不同于愚蠢,更像是一种病。病态是不必要地将自己困住了。

    自从隔壁的茶馆换了新的老板,露天剧场再没有放映过电影,长日荒置。如今,它被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占了去,用来谈论他们的自由与理想。

    ——分明这群人还比他大几岁,不是吗?可他早已清楚纸上谈兵的讲演毫无意义。年轻人总想为自己施展拳脚的野心赋予崇高的价值,却只好谈论想象的“现实”,就像摆弄一件人偶、模型车,在过家家的权杖顶上镶嵌水钻。

    近十年的生活变得太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东西不断涌现,书店门口摆放报刊的摊位,大半被五颜六色的小杂货占去,一到天晴,又像无限繁殖的水宝宝,将领地蔓延向街心。

    早放学的小学生一路连跑带跳蹦过来。他们误会绍钤是店员,缠着他要买最新潮的橘子汽水。这是他考到两门一百分的特别奖励。父母向他保证,只要成绩领先,他也会比同龄人更快体验任何时新的玩意。这十年间的光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生活正在从步调一致,走向异彩纷呈。

    “抱歉,不是我。”钤笨拙地避过孩子,顺势将手插进兜里,拨着手指数剩下的零钱,心不在焉地走上二楼,将手里的书放回原处。

    “今天是在看——外国小说?”

    书架的两侧都是过道,搭话声从对面兀然传来,不免让他吓了一跳。他冒冒失失地后退一步,对面的女郎已迈着轻灵的步子跃至眼前,凑近来打量他的面容。钟杳说,这样的场景就像青春恋爱物语里会发生的。

    “我?你认识我?”他对眼前的人毫无印象,意料之外被搭话,却也有几分前所未有的暗喜。白衬衫,牛仔短裤,白布鞋,清新又时髦的扮相。清亮的眼睛宛若琉璃,在过午的光下顾盼流转,晕出薄雾般的柔光。她看起来分外年轻,就像是他的同龄人。可他也清楚,同龄的女孩子不会这样打扮,也少有那份自信。

    “你还真是对自己以外的世界都漠不关心。”

    她笑着怪道,漫不经心地转头。就在她目光所到的方向,几个人叠在一起掉出来,就像翻倒的麻将牌。她也不由地被此情状惊住,眉头微皱,紧接着又堆起笑来,转向绍钤,“因为你经常一个人来书店,他们想认识你很久了。你也是政法的学生,什么专业的?”

    “不是,中师毕业,在附近的学校教书。工作的时间还算宽裕,便出来走走。”

    从小他就知道,只要面无表情地说话,平素寡言少语的人很难被发现说谎。大人们从不相信许多坏事是他做的。

    为什么非要说谎呢?说不上来。似有一股悸动将他捕获,无关情爱,而是一种嗅到同类的气息。狐狸本能地戴起面具。他不愿在她、他们的面前显得幼稚,然后,人群像观察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珍稀动物一样,围着他观赏不停。高中不正是一种囚笼?但他和关在笼子里的人不一样。

    你叫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竟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他将视线微微下倾,像是垂怜那样,才能对上她的眼睛。但她不着痕迹地躲闪开,却指向后面打头的一人,道:“忘了问,你会打麻将吗?今天下午,这家伙得去赶一场会议,正好三缺一,你能来吗?”

    过分简单的来意反让他怅然若失,以至于无从应对。许久,他才心不在焉地重复:“麻将?会……倒是会那么一点。”

    麻将是家族中人一直以来的爱好,绍钤在数学方面的启蒙也始于此处。他以为自己会的一点,比这些接触麻将不久的爱好者都要多得多。计算扩展进张的最优打法,根据牌河里打出的荒牌逆推别人在做怎样的手牌,审时度势地转换攻守,东风圈还没打完,他就建立起其他三家追不上的优势。

    在陌生人面前,素来腼腆的钤实在和得不好意思,便故意给其他三家送和放铳。白送三四手大牌,终于将最初赢来的那些送得所剩无几。他最熟悉规则,自然而然承担起每一局结算台数的重任,不知不觉就融入其中,也都玩得愉快。有的人看出他在送和却不说破。有的人当真以为风水轮流转,后半场,风不在他这边了。

    “你从来都不教我打麻将,说什么,小孩子没必要学。我吃醋了。”

    他用指腹抓了抓她的顶发,“说白了,还是在牌桌上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猜来猜去的,最后全成了勾心斗角。可麻将有趣的地方,是即便做足万全的准备,好的结果还是概率发生。尽人事,听天命,不像棋类游戏往往公平开局、众生平等,牌类从一开始有许多运气的成分,人生也是这样的游戏。有句话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很多时候,看清现实才比稀里糊涂更不幸。”

    “这话算是自怨自艾吗?”

    他迎着窗隙间的月光,举起她带有小月牙的手指仔细端详。但在他的指甲盖上,小月牙几乎都没有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自然减退?还是体虚?她正歪头疑惑,他岔开话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她毫不客气地拆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起来,“你不能说十三幺是烂牌。”

    “凡人哪有那么好命和出来?”她抱着他的头发一顿揉,又问,“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幸福了?”

    “嗯?”他避而不答,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埋着头撞进她半敞的胸脯,将肩带撞得凌乱不堪,缠住手臂。微红余热还留在娇嫩的藏珠之地,羽扇样的喘息扑得忽快忽慢,眼尾挂着紧张的弦眯紧。一想起先前数场的癫狂,她的心也变得难以平静。

    今晚还是别了吧?

    如果可以,谁都不愿就此停下,压抑太久的痴与怨,才不过撕开了一道小口。越是执迷,欢愉越像是一场梦。深情意味着总有个人入戏太深。她怕美好的时间太快透支,醒来以后,情愫的泡沫全会散作轻烟。

    他也适时地收手,答:“幸福得想要这样死掉。到死的时候也能这样抱着你就好了。”

    她不知该如何教他宽慰,思索许久,却干巴巴道:“你还年轻。”

    “我已经是那样的年纪了。”

    这回轮到她捧着他的手,细影斜落上墙,像找寻伴侣的野鹤,四处张望着,却阴差阳错地永不相见。指甲盖随角度变换微微泛白,被月光打磨得薄如蝉翼。该找不到的小月牙,还是找不到。

    究竟该说什么呢?

    要是能在他也年少的时候遇见就好了。但这样一来,或许她根本不会诞生?过度的情爱正是不幸的产物。

    他道:“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自怜身世的意思。”

    夜深露寒,才过这一会,他伸在外面的手已有些冷了。她却变成个小暖炉,被他又蹭又挠,越捂越热,渗珠光似的薄汗,黏乎乎的,像是新鲜的藕丝,腻着床褥,又袅袅娜娜地将他勾住。散落的发梢摇曳轻拂。

    她忍着满肚子的怪念头,沉肩叹气,他偏故意逗着她学样,更夸张地叹了一声。她想笑,又气得笑不出。他暗合了她的手掌,像扣合了杯盏,翻身反将她覆下。

    “没有你我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