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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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翔已经四十出头了,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跟乐团去欧洲巡演的时候买酒还要被酒保查身份证,这也是他津津乐道的一件事。 但这种老黄瓜刷绿漆在金颂看来则有万分不适。雌雄莫辨的嗓子,身上喷着香水,一根胡须都不见,指点金瑛手部动作的时候还偶尔翘一翘兰花指,妥妥一个小白脸形象。 但既然是你为金瑛特意请来的钢琴老师,那金颂陈姝一定会把最热情似火的一面都奉献出来。 郑翔跟着陈姝的指引来到了别墅二楼的琴房,挑剔的本能使他进入房间时难免四下打量一番。窗明几净,阳光柔和的洒在屋内,价格不菲的施坦威钢琴,茶几上放的一束百合,以及穿着Dior连衣裙的小女孩。心下明白了一二这个家庭的资金实力,开口肯定道,不错,氛围不错,学艺术最重要的就是氛围,来吧,先让我看看基本功。 陈姝也是多年的钢琴陪练mama,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心得, 拿出厚厚的笔记本准备记下郑翔的点评。 “还可以,算扎实,就是注意一下这个连音处理。” 郑翔俯身亲自演练之前,还嘱咐陈姝,“用手机录一下我的指法。”陈姝连连感谢,要知道不是每个老师都愿意让家长录下来当日后的教学模板。 “练习曲练到什么了,我看一下你的整体表达能力。” “好,很好,保持住,情绪,节奏,手指不要飘,坚持一下,细节处理。”平心而论,郑翔能在央传当教授必然是有自己的两把刷子,在教学方面细致入微,循循善诱,点拨和提醒都恰到好处地解决了金瑛钢琴学习上的一些固有毛病。 算是对得起邱鸣的嘱托, 郑翔这边一对一给金瑛上了快两个小时的课,要知道大学里那些学生还是六个一组跟他上大课呢。下课之后,郑翔仍嘱咐了陈姝几句,让孩子没事伸开手指,像抓云彩抓音符一样,手指再分开些,还是处理八度的时候,手指有点飘。 陈姝点头称是,让金瑛在琴房继续练习,请郑教授下楼坐坐,喝茶吃吃点心。郑翔喝了一口红茶,仍不忘听了一耳朵楼上传来的旋律,说,嗯好一些了,你家孩子还行能点透。金颂则表示立竿见影,听着让人耳目一新,果然没辜负了郑老师坐了一个小时飞机特意来沈阳指导。 “我也是回家探亲,正巧之前邱教授和我说你家的事。”郑翔一边擦手霜保养,一边笑问:“你们家是怎么认识邱鸣的?邱教授来找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从来不轻易跟人开口的。” 金颂虽然还是惯常挂着一副热情到有点儿卑微的笑,但是也不动声色地骄傲了起来:“邱教授是我小姨子大学的老师。” 陈姝则压住了丈夫的炫耀,说,“师生之情,也是邱教授她心善热心。” 郑翔不置可否,并没有再继续探问这家人和邱鸣的联系。陈姝抓住时机递过来两个信封,一个厚一个薄。郑翔对厚的没什么兴趣,反而捏了捏薄的——一个小小的白纸信封,里面是几张薄薄的卡, “几张北山集团的购物卡加油卡礼券什么的,您探亲回家方便用。” 与其好奇邱鸣是怎么认识这家人的,倒不如问问这家人在北山集团的地位来得实际,郑翔问,“你们两口子都是在北山集团?” “我在家照顾孩子,除了小瑛还有个更小的女孩,俩闺女呢,我家老金在北山,北山下属的进出口贸易,就图个养家糊口嘛。”陈姝简简单单一笔带过。 郑翔的兴趣却被吊起来,“北山集团?我记得你们集团是不是又在长春建了一批商品房?要打造关东最大的老年小区是吧?看宣传配套物业还挺好的。都卖出去了吗?” 金颂并不诧异他怎么知道的,这个工程开展了两年多,现在已经快收尾了,不少人都闻风而动,看房团的大巴车从周一到周日往长春开。 “我离地产那块儿远,倒是听过同事兄弟说过呢,说还行,赶上今年市场行情回暖了一点儿。”三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郑翔见时机到了,起身离开,金颂在后面提着一箱红酒一箱雪茄,算是伴手礼,郑教授弹钢琴的手可千万不能提这些东西。 另一边,陈姝端着一盘澳橘上楼,金瑛还坐在琴房里,只不过不在琴凳上,她坐在飘窗上听音乐。看到mama进来就伸手拿一个橘子,又招手把拽着mama衣角的meimei金姗抱上来。 陈姝疼爱地摸摸金瑛:“刚才老师说你弹得不错,挺有灵性的,你以后也得勤练习,不能光考级就完事儿了,也别跟你meimei再玩儿那娃娃了,你都多大了。郑老师以后半个月要来一次,给你排课表,你看看排在哪天,别跟你的游泳课和舞蹈课冲突了。” 金瑛已经是介于儿童和少女之间的年纪了,也有更多的人称呼她为户口本上的大名,金明瑛,但此时的金瑛还保留着几分活泼,她听了陈姝的话就作出一副要被压垮的模样,干脆地躺在了飘窗上,让meimei趴在她的肚子上,一动也不动。 陈姝嗔怪地敲一下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金明瑛忽然问:“这个老师是小姨给我找的吗?mama,我想小姨了,小姨会回咱们家吗?” 陈姝顿了一下,剥着橘子说:“刚说你,又要玩儿。不是能给她打电话吗?” 金明瑛撅起嘴,不太高兴。但这种不高兴里又有一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的,忧郁而焦躁的情感。她知道她的青春期到了,可为什么人要经历这些呢。 陈姝不能和她解释你现在的身份,以及为什么不能随意打电话给她。陈姝糊弄了一句:“等你考好了小姨就回来了。” 金明瑛也知道这话是敷衍,她不理mama,逗胖嘟嘟的meimei说话:“小姨,小姨。” 陈姝说你小姨上学要出国多忙,再忙也惦记着你是不是,给你找老师给你买新裙子,听话好不好,领小姨的情。 话说到这里,金明瑛也只能点头低声说句知道,她心里也明白,不止是这些,更是自己弹的钢琴,meimei数不尽的玩具,爸爸调动的工作,mama手上的新镯子,家里开的新车,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小姨的情。 金颂送走郑老师以后回家又和陈姝说了这件事,表示了郑翔想要通过他这里找找关系,拿个楼花的意思。他家老人不符合条件,没有购房资格。 金颂说:“你看,我找找关山是不是...” 金颂跟关山自然也有几面的交情,主要他有个非常出众的小嫂子家人的身份,想让别人不注意都难。 陈姝一听就反对:“可不行啊,我不同意你找关山,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干嘛搭上一个人情?” 金颂把红酒往陈姝手边推了推,这红酒很好,特意从法国酒窖进口的,金颂进出口贸易公司总经理的身份让他一家人都活得滋润风光,连去港口都是腰杆挺直和大小领导酒桌称兄道弟,他说,“这不是吗,我寻思着金瑛儿不光跟着老师学课,等将来考学比赛什么的,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总不能到时候现送礼啊。趁这个机会就定下来得了。也不分什么上几次课给课时费了,就可着这一套房糟贱吧。” 陈姝抿了一口酒,思考着拍了板:“找一个差不多的就得了,一百二十平的三室一厅,不把山,不是高层,朝阳带地暖,然后让我爸去给装修公司和施工队那儿说说话——房子不是给老头老太太住的吗?也不用太大,也不用怎么收拾。用不到三十万就能装得很带派[方:气派,体面]了。加上打点关系的,买楼花的,一共就五十万,最多六十万,咱家就出这一茬钱也就是了。” 陈姝是一把管家的好手。 金颂则没有异议,能省去这个人情还更好呢。 陈姝又说, 你别在外面摆什么款儿明白么, 金颂连连点头说唉我就是在郑老师面前提一提,在外面我是一句话不说的。 陈姝不信, 继续提点,“少听你那些酒rou朋友的追捧,别嘴和棉裤腰似的。”受不了妻子的喋喋不休,金颂试图转移话题,“这个酒,一点不涩,你说等年下的时候,咱给姚先生送几箱这个吧。” 提到更要紧的事情,陈姝也不再抓着上个话题不放,说,“行,我记上, 可关键的,是小姚太太,还得给她备上些其他的礼。” 礼物送到北京姚家,自然也有一份送到哈尔滨给你。自从你和董北山在一起后,金颂年年礼物不落,从大到小,哪怕一袋子松子也要说出花来,说是你原来上学时最爱吃的味道。 这个冬天,你有两三个同班同学来哈尔滨玩,她们也决定毕业后出国,所以从考雅思托福到择校申请你们都有共同话题,因此交流反而比大学期间还要多一些。 既然同学来了哈市,你作为东道主自然要招待一下。老厨家的锅包rou,中央大街的松浦,你带她们泡了汤泉又看了冰灯,主打的就是一个招待周到,宾至如归。 董北山没出面,只喊了刚子开车接送。刚子一个人就能提前打点好出入的地方,省得你排队等位,跟别人挤在一起。虽然也有人问起过特殊待遇,你只笑笑,说是姐夫家的亲戚安排的。于是也就没有人再多追究,毕竟不用自己花钱,成年人的一项重要技能就是识趣。 最后一天你们去看了冰雪大世界,出来时人多天冷,不好打车。停车场到处是按着喇叭堵在一起的司机,董北山正好没事,亲自过来接你。 你们在特殊通道等刚子把车开过来,上车后你才发现副驾驶坐着董北山。 你惊奇:“你怎么来了?”他一笑:“正好没事儿,就过来看看你们。这两天玩儿得高兴吗?” 有同学悄悄问你:“这位是?” 董北山笑着看眼后视镜,眼神掠过你:“我是小妤家里亲戚——我是她老舅。”几个人便以为是这几天帮她们打点的人了,连连道谢。 董北山不动如山,你先不乐意起来。双标如你,自己可以不说他的身份,但是看着董北山轻描淡写地解释,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别扭。你当然知道给同学说男朋友大自己十几岁是很难堪的一件事,也知道你们的身份多少沾带着复杂的关系。但是,但是。 你不吭声,一个人倚着凉凉的车窗。 你不知道董北山心里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董北山坐在副驾驶。 其实董北山接触到的多是跟他差不多岁数的人,平时往来应酬,略年轻一点的都是这个二代那个公子,不能算一代人。偶尔近距离看着你跟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扎堆儿,他也会恍然,你是他留在花盆里培育的花朵,你的花期和花圃中万千盛开的花是一样的。一样年轻,一样灿烂,一样离他有着遥远的距离。 董北山转着手上的扳指,他从车后镜里看着你安静地倚在车窗上,年轻饱满的侧脸没有一丝纹路。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隔我天涯,我隔君海角。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送走同学你还要继续复习雅思。董北山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窝在床上,头发也不好好梳,抱着平板看动漫。明明前两天让他督促的是你,这会儿在压力下摆烂的还是你。“又不学习,不考试了是吧?” “不考了。”你不抬头吃着小橘子。 “那也不出国了?”董北山换上家居服坐到你身边。 “不出了。”你把董北山伸进被里摸你的手打开。 董北山无奈,他也没对付过叛逆少女:“那你到底想干嘛。跟大哥说说。” 你:“我什么都不想看我就想看动画片行了吧。” 他有点被你气笑:“小姑奶奶,是打算就那么在家待着看动画片是了吧?” 你:“是不是的,我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嘛,把我送出去了你是省心啊还是觉得能交差了。” 董北山:“你都是哪学的这些混账话。” 你干脆瞎说一气:“跟你学的。” 董北山气笑了,想伸手拧你的嘴又不舍得。你反问:“我说的不对吗董哥董老板,送我出去,再从国内找个新的年轻的更好的,然后和我痛痛快快的一刀两散,我就是闹也闹不到你跟前去。”你把某次从酒局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学了出来。 董北山听完你的话沉默了,想着给自己点根烟。好久不在主卧抽烟,打火机都没汽儿了。他点了好几次没点上火。于是他把烟整个卷成一团,砸在地上说:“我上哪儿找一个新的好的年轻的,我年纪和你二大爷似的。” 他这话也不算重,可偏偏又戳中你的心事。你还是掉了眼泪,又努力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哭,不知在和谁较劲赌气。董北山沉默着想给你擦擦泪,你忙不迭跑到楼下,啪一下甩上影音室的门就躲在沙发上的小毯子里哭。 董北山也就在楼上的阳台抽完了两根烟,立马推开地下室的门进去哄你。 他把你从毯子里抱出来,不顾你挣扎,拉扯着端详你,然后搂在自己怀里,说,“让哥看看哭成花猫了吗?咋哭这样。” 他越哄你哭的越动情,甚至都哭到花容失色,反咬一口说,“谁...谁...谁让你那么说的...什么...什么二大爷...” 他拍着你的背,他身上的香水和烟草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你觉得安心,“好好好,是哥不对,哥不是你二大爷,是你二叔二表哥,你是我小姑奶奶行了吧。”又抽了小几上的湿纸巾给你擦眼泪鼻涕。 然后亲了你的耳垂,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年轻,也想二十出头的时候遇见你,和你咔咔谈恋爱,我也不想被你朋友觉得我是你大爷是你二叔,我也想长长久久的陪着你。” 下一句话他没敢说出口,怕说出口就成真了。 但我也怕耽误你。 你当然听不到他的心声, 眼泪蹭了他一脖子,也蹭的他一颗能抗事有担当的心脏发软发苦,“那你就...就长长久久...久久陪我...”你真的是哭狠了,一句话都说不全。 “我想陪着你,但你也得去外面见见世面,是不是,你现在还很年轻,现在你想的都是很小的,或者是会局限你的东西,你也能遇见更大的世界很多很多的人...”他依旧试图和你讲道理。 你一个牙印落在他的肩膀头子上,就算隔着一层薄毛衫,也是下了劲儿咬的,“你再说,你再说就是...想找别人...你再说...再说就是这样...我不...我不要什么很多很多人...我不...” 董北山又没办法哄着你松口,一边忍着疼一边听你絮叨表白,“我...我...到哪儿都觉得...觉得你好...除非你先不要我...”又觉得光说无凭,你从他怀里逃出来,把脖子里的玉佛吊坠给他看,说,“我是你的女人,你不能先不要我。” 哭得眼睛都肿了,可偏这句话还能说利索,董北山当然也想到了那时怎么和你缠绵戏水,怎么让你在羞涩中一夜长大,怎么让你脱去小女孩的童真变成女人,又是怎么在第二天醒来把玉佛吊坠挂在你脖子上。 你这么一说,他的心里除了你,可真就什么都不剩了,你赌气也好你任性也好你耍小脾气也好,他把你抱在怀里,拍着背对你许诺,“嗯陪着你陪着你,到哪里董哥都陪着你,好不好我的小鱼宝。” 男人真是可笑,厌倦的时候说一句情话都觉得rou麻,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哪怕女人没有主动要求,他们也一遍又一遍地许下山盟海誓的诺言,恨不得赌上全部的真心。 董北山把你抱回主卧,你又哭了一会儿迷迷瞪瞪地睡了,他拿出了蒸汽眼罩,好让你的眼睛不会那么难受。你睡醒一觉已经是晚上六点四十,天都黑透了,房间里仍然没开灯。你拉开一点眼罩看董北山半坐在床上,手机屏幕的蓝光映亮他的脸。你去拉他的手,问他干什么呢。 董北山拨拨黏在你脸上的发丝,没嫌弃凌乱的你。他说:“醒了?是不是饿了?阿姨做了饭,端上来咱俩吃点儿。” 你动了动,挪去他的大腿上躺着,依旧拉着他的手,问他干嘛不开灯看手机,眼睛不疼啊。 董北山说找个朋友,他在英国有生意,挂个工作混个商务签证啥的,以后你出去了不管待多久他都能去英国看你,让你安心。 他脖颈间内的玉菩萨吊坠露了出来,你哭肿的眼睛盯着吊坠看,就像是你的启明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