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知足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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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坟的案子还是告破了。百川院称,黄泉十四贼倒斗分赃不均,在墓xue内大打出手时被金鸳盟钻了空子。所谓鹬蚌相争,渔人获利。虽细节上有些出入,但基本与真相八九不离十。至于李莲花与笛飞声那肖似第三方的存在,明面上并没有被提及。为处理此事的余波,百川院希望将一品坟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擅动。 传说一品坟里藏着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百川院只是刚刚冒出头的势力,焉知是不是想独吞?这方法显然不能服众。就在声讨百川院的声浪越来越大之时,四顾门突然表态,将与百川院一起派人驻守一品坟,以维护公正。这也是四顾门自李相夷死后第一次发声。李相夷虽死,但他的四顾门仍是武林第一大派,不可小觑。有四顾门背书,这场纷争终于止歇,各方声音都偃旗息鼓。只是似乎没有多少人从中注意到,发话的并非肖紫衿,而是乔婉娩。 李莲花温和地点头,一边听着无颜带来的消息,一边为他斟上热茶。 无颜并不敢动。 “嗯?老笛不会让你们干活儿的时候连口水都不能喝吧。” “‘尊上’并未这么说过......” “别怕,怪罪下来我为你做主。” 无颜看着李莲花那真挚的表情强笑,接过茶盏认命地一闷。他不懂茶,只觉得这茶入口润而稠,咽下肚后口腔中仍有甘味。要么是用的茶叶品相不俗,要么是泡茶之人的手艺相当了得。里头当然也是没有毒药的,但无颜此刻却不住地有些恍惚——他很不解。不解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与传说中的李相夷对坐喝茶的地步的。 事情的开端也很简单。无颜作为稳住角丽谯,令角丽谯相信笛飞声已死的楔子在盟中待命了很长时间。此番角丽谯出走,他也终于能够出来活动活动,当然想亲自将一品坟之事的最新动向报给笛飞声。临行前,碰巧炎帝白王在和阎王寻命在打赌。 炎帝白王认为,尊上虽然当惯了甩手掌柜,但从来没有像这样一去不返过。甚至还要假死躲避角丽谯,此行必定是有佳人作陪了。阎王寻命则很信任尊上对待美色油盐不进的样子,连连说道这不可能。两人谁也说服不过谁,便直接赌了十两银子。正好无颜要去见笛飞声,让他务必将赌局的结果带回来。 倒也不是说三王天天干这种无聊事,只是他们在盟中地位超然,偶尔拿笛飞声开开玩笑也不会有人指摘。话说回来,就连无颜自己也是有些好奇的。十二护法确实曾提过有一人陪在尊上身边,无颜作为尊上最信赖的副手却一无所知,总感觉自己的地位遭到了挑战。 他普通地来到接头地点,见到那座莲花楼。小楼上边还有熟悉的吉祥纹样,便理所应当地认为是金鸳盟的私产。就是再让他猜一百回都想不到,里头的人一开门,竟顶着尊上日思夜想着的天下第一李相夷的脸。他彻底呆住,都忘了措辞。而李相夷见到他却毫不意外的样子,说笛飞声暂时出去了,还笑着对他说请进。 无颜下意识觉得不妥,可那冷酷出尘俊美无双的李相夷竟在冲他笑。等回过神来时,李相夷连茶具都为他摆好了。 “四象青尊与两仪仙子可好?” “还,还好。” “炎帝白王可好?”“阎王寻命可好?”“十二护法可好?”“狮魂可好?”“药魔可好?” 无颜贴身相伴笛飞声近十载,从尊上那听来的李相夷轻狂有之,潇洒有之,风华也有之。唯独不知道李相夷有那么碎嘴,可汗大点兵似的,一会儿功夫就把金鸳盟上上下下叫得出名号的干部问了个遍。等等,莫不是李相夷在变相威胁自己对金鸳盟所知甚多?无颜警惕地一抬头,正好看到李相夷在用小锤砸核桃,又沮丧地垂下肩膀。这幅样子实在是不像。 李莲花知道无颜见到他拘束,说那么多并非是想刻意让他为难。只是他还记着从前与金鸳盟多有误会和冲突,此刻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赶紧联络联络感情罢了。也就在李莲花开始问笛飞声在金鸳盟睡觉磨不磨牙,无颜再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动静。 “尊上!” 无颜迅速从凳上跳起,严肃地行了个礼。许久不见尊上了,无颜心中有些激动,还颇有些笛飞声救他于水火中的感恩。 笛飞声看了眼无颜反而先对李莲花说:“少吃那么多干果,晚上还吃不吃饭了。” “哎,我做多少你都能吃完的呀。”李莲花不听,又抓过一把葵花籽磕。 在这视旁人于无物的气氛中,无颜小心翼翼地插话说自己将情报都告诉了李门主。笛飞声竟说知道了,没再多问一句,就直接让他回去了。 简单的一次传话,莫名弄得比被审讯还累人。无颜好不容易回到金鸳盟,又被炎帝白王拉住问尊上到底有没有佳人相伴。 “佳人是什么?” “就是给尊上解闷逗乐的美人啊!” “噢那是,有的吧。” 无颜脱口而出。悚然惊觉自己犯浑了,但为时晚矣。今日,阎王寻命痛失十两银子。 李莲花除了终日蹲在莲花楼吃吃喝喝,也是有别的活计干的,那便是教方多病练剑。自给方多病治过病后,天机山庄便对李神医敞开大门。每次见他们到访都是礼遇备至,像回家一样亲切。 方多病可是个聪明人,人都来了,剑招也得留下。相夷太剑是李相夷自创的厉害剑法,方多病吵着要学。李莲花想想他与小宝本就有约在身,自己却一日未履行过师傅的责任,的确不应该,便答应了。方多病本就有自己的武学根基,千人千面,于武道也是如此。李莲花并不想强行灌输,因此只是稍微提点提点。实地教学更是立下了规矩:他只动口,不动手。到了要对练的时候,就喊一声阿飞,把麻烦事都丢给笛飞声。笛飞声也不推脱,似乎很享受自己一招把方多病撂倒的感觉,简直是随叫随到。最后倒是方多病顶不住了,说普渡寺最近在办餐斋,他们要有兴趣,就出门玩玩。 “老笛你说你那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儿啊。” 被方少爷扫地出门的李莲花数落着笛飞声,手里捧着从天机山庄顺出来的甜点心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习武之人都知道做陪练时应该给后辈喂喂招,笛飞声倒好,一记阔刀狭着悲风白杨的内力就来,这谁敢接?不过这样冷酷无情的训练似乎也有好处,方多病的身法越来越灵活,偶尔也会挑起笛飞声的兴致,与他仔细比划比划。 “那你跟他打,我看着。” 笛飞声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似的,从善如流道。 李莲花笑而不答。开玩笑,他出手的那一瞬间,恐怕笛飞声就要直接拍上来了。 两人晃晃悠悠来到普渡寺,普渡寺建在清源山上,与百川院的驻地比邻。他们对凉面和拌黄瓜并无什么兴趣,倒是见一堆人聚在大门口感到很好奇。正欲找人问一问,碰巧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李神医,好巧啊。” 李莲花循声看去,突然一愣。这声音听着明明是乔婉娩,但阿娩总是爱穿淡粉色的襦裙,披着长长一头乌发。整个人正如她的名字般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此时他眼前所见之人竟无比干练地盘着发,一身藏青色的箭衣,下系两片描金的纯黑马裙。目如朗星,英姿飒爽。要说这是乔婉娩,那她从前那小家碧玉的模样难道都是李相夷在做白日梦? “这位小姐,您认识我?” 李莲花撞到熟人向来只有装疯卖傻的份,这还是头一回尝到故人相见不相识的滋味。 “李神医莫谦虚,您的名声可不止响亮在瑞州啊。哦,我是四顾门的乔婉娩。” 乔婉娩甚至向他一抱拳。 “原来是乔女侠,失敬失敬。” 并不是李莲花瞎套近乎,乔婉娩这身行头绝对担得上一句侠女了。 “前面的人都在做什么?” 笛飞声见李莲花的眼睛直勾勾黏在人家的衣服上,突然插话,颇看不上李莲花一遇到女人就走不动道的样子。 “是在求签。实不相瞒,我也是为此而来的。二位也可以试试看。” 李神医的身边总跟着一个蒙面护卫,乔婉娩并不见怪,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乔女侠求签,可是有什么心愿要达成?” 李莲花忍不住问道。乔婉娩羞涩一笑,忽然流露出几分从前的甜美来。李莲花当她是要问姻缘,没想到乔婉娩却说:“李神医恐怕不清楚江湖事吧。四顾门因李相夷门主身陨......正在推举新门主。四顾门的土地本就在我暮娩山庄名下,我也决心继承李相夷的遗愿......” 竟是来问仕业的!李莲花的眼睛不禁眨得飞快,许是他的愕然过于藏不住,乔婉娩赶忙又说:“我知道事在人为,并不可全寄托于佛陀。此番只是想定个目标,也希望故去的门主能为我见证。” “......若李相夷在此处,必会为乔女侠喝一声‘好’。” 李莲花登时心下思绪万千,却又感觉什么都没有想,只认真地看向乔婉娩的眼睛。 乔婉娩也仔细凝视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潇潇洒洒地告辞了。 “这女人只要不跟肖紫衿混在一起,还是挺顺眼的。” 等乔婉娩抽了签后走远,笛飞声负手上前一步,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笑容。 “......老笛,我感觉十分自愧弗如。” 李莲花声音有些颤抖,呆呆看着乔婉娩离去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济济人群中。 “那便从明日起日日陪我练功如何。” “又或者少吃几把葵花籽......” 普渡寺同其他寺庙一样,种植了五树六花。“五树”是菩提树、高榕、槟榔树、贝叶树、铁力木。“六花”是莲花、鸡蛋花、缅桂花、红木槿花、刺桐花、凤凰花。笛飞声对佛法经典不感兴趣,李莲花只得领着他在寺内兜圈子,同他挨个辨识这些植被,试图用大自然感化他格格不入的一身煞气。因许多植物长在天竺,中原的气候实在不好成活,是以见得最多的还是菩提树与莲花。 赏了一些景,喂了一些鱼,还是感觉无所事事。李莲花想起乔婉娩的建议,说他们也可以去求个签来。笛飞声不配合,站在四大天王的殿门外就义正言辞地标榜自己决不信这种子虚乌有之事,夹杂着对李莲花胡为乱信的失望之感。吓得李莲花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没有办法,最后李莲花只身一人来到了神明案前,他也怕笛飞声这不恭不敬的样子惹菩萨讨厌,嘱咐笛飞声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笛飞声便在好几步开外的地方默默站着,看李莲花求签。只见李莲花先奉了束香插在香炉中,随后双手合十,闭目停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他面上的神色变得很空。一双手轻轻地拿起签筒摇了摇,抽出距他最近的一支签。拿到签后,他并未先去看结果,而是直接转过身冲着笛飞声挥手跑回来。自那一刻,李莲花脸上的表情才复又生动起来。 在李莲花闭目求佛的时候,笛飞声想起他的睡颜。莲花楼建成时,李莲花坚持二楼的床铺要留给方多病。哪怕方多病此刻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压根不可能同他们上路。笛飞声只得与李莲花睡在一层的大通铺上。李莲花睡得早,总把自己蜷缩在最里面。笛飞声每要就寝时,自然有机会窥看到熟睡时的李莲花,也就知道李莲花闭上眼睛时会有多冷漠。在过于深的夜里,笛飞声甚至会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起初,他总会一直盯着李莲花看,直到他泄露出几句呓语才放下心。后来,李莲花的睡相愈发豪放,想要竹夫人就死死抱住他,嫌他碍事了就一脚踢开,他对于李莲花不食人间烟火的晕轮终于破碎。不过,笛飞声也渐渐不再注意有没有放轻动作上榻,有没有压到李莲花的头发。 他们越来越自我,距离却越来越相近,最后总在同一个时候面对面醒来,真令人奇怪啊。 “老笛,想什么呢。” 李莲花已跑到他跟前,举着抽出来的签冲他摇来摇去。 “想你睡觉时候的样子。” 原来如此,他就活该多问这一句。 “佛门清净之地,你收敛些吧。” 李莲花语重心长。 笛飞声莫名其妙,刚想质问庙里忌讳真多,怎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就听李莲花奇道:“这签上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 笛飞声拿过一看,一根木签,干干净净,确实什么都没有。 “应该会有什么?” “签诗啊吉凶啊什么的......” 李莲花到底不是信众,也是第一次求签,并不敢确定。半晌意味深长地思虑道: “玄之又玄啊玄之又玄。我们找无了方丈解签去。” 无了方丈就在禅房里。今天寺里办餐斋,他正好得了清闲,在屋中焚香看书。 “打扰方丈了。” 李莲花带着笛飞声站在门外,并未直接进去,很知礼数的样子。 “李门主和笛盟主客气了,快请进吧。” 慈眉善目的无了方丈只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翻阅书卷。 “和尚!你认得我!” 李莲花大骇,踩着门槛就冲进来,斯文的作态装了共计不到三秒。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老衲怎么可能不识有缘人啊。” 无了方丈神神秘秘的样子,粗粗的眉毛被他顶到脑袋顶上。 “......求方丈为我们打个诳语,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 李莲花顿感棘手。这无了方丈性子左犟,要说服他恐怕得废好一番口舌。无了方丈也确实只是微微一笑,慢悠悠同两人打太极:“老衲观李门主有些不似从前了。笛盟主恐怕感触更深吧。” 笛飞声不答,他自入了禅室便一直直勾勾盯着无了方丈的脸看。此时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看着“一念心清静,处处莲花开”的卷轴转而讲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三十年前,不动金刚明王法相佛世尊在嵩山五乳峰峰顶迎战无明魔罗,杀了他,诛灭好食人rou的三昧教。随后下落不明。” 他这样说,气色康健红润的无了方丈突然捂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 “嗯?方丈,那是你吗?” 李莲花还沉浸在该如何说服无了方丈的思绪中,乍一听此话有些茫然地问道。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是以物非物也......” 无了方丈连忙拿起佛珠,开始狂念佛经。 “......还真是他。” 李莲花当着无了方丈的面与笛飞声嘀嘀咕咕。他早知道方丈从前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晚年跑到普渡寺清修,却没想到竟有那么厉害。笛飞声则冷哼一声。在他看来,李莲花和无了方丈等人都十分造作。早年随心所欲,做出了各种惊天动地的事情,把天地一通翻搅后倒想起来隐姓埋名,还不允许后来人深究,简直不可理喻。 “既然李门主和笛盟主似有试炼在身,老衲自是会对二位的身份守口如瓶。” 过了好一阵,无了方丈佛经终于念够,非常直截了当地扔下这句话。又十分超然地昂起头,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李莲花好笑,却不敢调侃,忙把方才抽到的签交给方丈看,谦虚地发问。 “您看,这是我们刚在求签亭求的签。签上却什么都没有,该作何解呢?” “这,这是!” 无了方丈的面容突然严肃,瞬间坐直了身体。 李莲花心中一紧,就连笛飞声的神色也沉下来。 “——这是小沙弥放错了,把未篆刻的签也放进了签筒里。” “.…..” “.…..” 李莲花和笛飞声按捺下喉间所有不雅之言,最后竟是无话了。 两人午饭被无了方丈强留下来品尝普渡寺的名菜素松果鱼,淡得嘴里没味。吃之前还先听普惠大师念了一脑袋《二时临斋仪》,头特别特别痛。大彻大悟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下次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