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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佛见笑

    风卷来浓重的水汽,露点好高,湿度很大,无法探寻夏季来临的界线,究竟具体是在什么时日。婆罗洲终年躁热,四季难以分明,仿佛独立于体系之外。落雨突如其来,漫不经心地打在脸上,像一颗冰凉的泪,哭得严谨且克制。青石表面被濡湿,浮现出忧郁的色彩。夹缝中生长着孱弱的嫩苗,金少爷轻而易举将其扼杀,叼在嘴中,唇齿尝到一股草涩与泥土腥咸。雨下得愈来愈大,刘海无精打采地粘在额上,顺着高耸的鼻梁蜿蜒一道水流爬痕。

    “金先生,他们说,雨是上天的心情。”越南人cao弄不流利的普通话,皮肤黝黑,长着一张遍布苦难的脸,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这种凄惨的长相;笑起来折出满脸褶子,露出一种故作聪明的谄媚:“老天爷都哭了,我们回避回避吧。”

    金少爷吐了口唾沫,绿丝被气流裹挟喷射出去,飘落在混浊的水洼里。环顾四周,由长廊连接的四方木屋构成了中间的巨大天井,闭合紧锁,如同甘榜中的甘榜;十几个人遍体鳞伤跪在柔软的土地上受罚,护照印有天南海北的语言,老挝泰国缅甸文莱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唯一共同点是对中文略懂一二,尚识水性。

    他从木廊的边缘跳下来,走到越南人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是来赚钱的,还是来享福的?”

    越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骨头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叫,金少爷一脚踹在他的下巴,整个人滚出去几米远。众人将他一动不动的身体翻过来,五官血rou模糊,牙齿碎了好几颗,还留着半口气。金少爷转身往屋门走去,丢下冷冷一句:“继续跪着。有心思想着躲雨,倒不如求你的老天爷高兴高兴,给大伙儿下场金元宝。”

    屋内笼罩着昏黑,几束日光从木缝中漏了进来,破不开暗处,却为雨余留了趁虚而入的机会。金少爷没脱外衣,径自钻入温暖的棉被中,布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他因此感到可耻的安心。角落边传来忽近忽远的淅淅沥沥的水声,被套散发着螨虫尸体与人体油脂共同作用的气味,于是他在长鼻猴撕心裂肺的尖笑中缓缓沉入睡眠。

    故乡太远了,像一个亡故已久的魂,没有形状,没有实体,只有逐渐模糊的记忆可以佐证它的存在。必须渡过千江万海,涉过莽莽苍山,踏上三百五十六个时日,经由数十载春秋轮回方可抵达。村里的水泥地铺了五年,钱进了县长的口袋,门前仍是一滩烂泥,踩进去像被蛰伏的野兽死死咬住,半天拽不出下肢。房屋后的群山光秃秃的,据说某年起了一场野火,烧得一干二净,放养的牲畜不及出逃,尸横遍野,弥漫数天烤rou喷香,惹得村民悲痛欲绝又饥肠辘辘。年轻人因此远走他乡。门前贴着两幅褪了色的对联,用毛笔写着“一念回光化爱河而成净土,六根返本自苦海以作莲池”。字迹遒劲飘逸,应是素还真题写。门本是半掩,推移夹出一句胆颤的摩擦,掉下厚厚的一层土灰,恍然下了一场冬雪。隔着羽幕,男人独坐在蒲团之上,白发披散肩头,红木案台青灯古佛,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烛火摇曳明明灭灭。

    他听见了也不回头,他总是这样。金少爷迈过门槛,大步走到佛台前,伸手将烛芯掐了,指尖烫得焦黑。叶小钗捧着一本破旧的经本,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金少爷倏然浑身冰冷,原来叶小钗是会老的。他老了:时间带走了他清澈的目光,如同一汪清池掉落枯枝烂叶;岁月舔舐过他俊秀的眼角,留下朝太阳xue延申的伤痕。他忍住胸口几近崩裂的思念,低声嗤笑:“叶小钗,你何时信了佛。”

    男人不答,也不能答。他盘腿在叶小钗身前坐下,距离暧昧,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焚香。叶小钗收回视线,眉眼低垂,轻轻翻动脆弱的书页。他横生一股怨怼,劈手夺了经书,摔在地上,断了骨似的纸张四散,叫它如何讨他的欢心。叶小钗叹了口气,手掌轻轻地落在他的侧脸,无声无息,亦无半分疼痛。透过他微张的唇瓣,金少爷能看见那段戛然断裂的残舌截面,闪烁着口涎的晶莹。

    他慢慢地覆上他骨节突起的手背,沾了满面掌心冰凉,喃喃自语:“叶小钗,我好恨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阴风穿堂,鬼哭过境,掀起散落的纸页,他定睛去看,数百张纸分明只书着一段经文。

    如是无量功德海,我今皆悉尽回向。

    所有众生身口意,见惑弹谤我法等。

    如是一切诸业障,悉皆消灭尽无余。

    念念智周与法界,广度众生皆不退。

    荒谬的梦突如其来地临了,又毫无征兆地去了,只留下通体躁热和裤裆里的濡湿。空气中徘徊着一种织物发霉的酸味,金少爷拉开移门,天蒙蒙亮,似乎遮了层细密的薄纱,冷雾连接着远处的云层。雨仍在下,未有消减的趋势,东南亚人却不见身影。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烂皱的烟,找了半天火机无果,骂了句马来脏话,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丢了个粉色塑料火机过来。他回头,通瑶池身着吊带长裙,千姿百媚地倚在窗沿,道:“还不说句谢谢jiejie?”

    金少爷把打火机扔回去,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通瑶池笑得更欢了,大红色的唇膏涂了一层又一层,如同刚饕餮完生rou的母豹。她扭着屁股走近,柔弱无骨地伏在他的背上,亲昵地道:“见你神色疲倦,眼圈青黑,想必是近日多梦,未曾好眠。”

    金少爷暗骂此女七窍玲珑,眼光着实毒辣,看出他的睡眠饱受折磨。又不愿她探究过多,便顺着她的话讲道:“多梦是病么?”

    “多梦哪。”通瑶池轻笑,往他脖颈吹了口气:“多梦是症,哪会是病呢。”

    他怔然,一时忘了承她的情,愣在原地不动了。忽地想起梦中线香缭绕,叶小钗将垂在胸前的白发别至脑后,对着掉漆的佛像磕了三个头。他无端又想,叶小钗也是一种症么?

    通瑶池见他分神,顿失兴致,推了他一把,娇嗔道:“又想别的去了。”

    过了几天,午夜依旧辗转反侧,叶小钗阴魂不散地飘荡在他的脑颅中,搅得他时常睡上一两刻又莫名惊醒,翌日挂着一对熊猫似的黑眼圈。工作效率因此大打折扣,头脑昏昏沉沉,砍刀自然握不稳。广西老板抽着雪茄吐着眼圈,对他说先砍个小拇指意思意思。金少爷会意,手起刀落鲜血四溅,被按住的人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竟是昏死过去。金少爷疑惑,道不应该啊,我是专业的。广西老板雪茄也不抽了,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他仔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连无名指也剁了下来。无怪此人失血过多当即晕了去。

    通瑶池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末了又生出点怜爱:想他确是骁勇猛将一名,如今不知中了甚邪失魂落魄,自己做蛇头的也当体谅关怀。眼珠子转了三圈,鼻腔里喷出个意味不明的笑音:“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金少爷,你挂碍太多了,在想甚有情人么?”

    金少爷片刻未反应过来,只想此人何时礼了佛道,满口胡言乱语。咀嚼半晌,才醒悟她正在揣度自个儿的心念,如踩到尾巴的老鼠戳中痛楚,嚷嚷道:“通瑶池,说我是有情人,你真是侮辱我。”通瑶池不恼,掩唇笑道:“你说不是自然不是——狼姬去清迈了,晓得你寂寞,今来带你去顽乐的。”

    便扯了他的胳膊,自顾自地挽着他出门。两人坐上皮卡,通瑶池开得横冲直撞,一路朝雨林疾驰。金少爷在马来近十年,不记得任何一片土地的姓名,不会任何一块地标的发音;所有的热带雨林统统被他换作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加里曼丹雨林,所有的陆段被他取作易经卦象八个方位的婆罗洲。西北婆罗洲西加里曼丹雨林终年湿润葱郁,藏匿成千上万种热带气候孕育的独特生物与部落文明,发生不以数计的恶贯满盈。死人的尸骨在榴莲树下掩埋腐烂,第二年或是第三年会开出绚烂而娇艳的大丽花,方圆数米萦绕惊人恶臭。热风卷来芭蕉叶的气息,伴随徜徉在空气中的水牛粪味道,前挡风玻璃撞死了好几只头昏脑热的幼鸟,它们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天性与人类占据的自然相处。电台正在播放他听不懂的日语流行歌。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一片朦胧的阴白,阳世的光照透不出来。沿着矮山山脚进入西北婆罗洲西加里曼丹雨林,一条细窄的溪流分割了两岸,愈往深处河道愈宽,渐渐见草地上铺散着几条扎染麻布长裙,赤身裸体的马来妓女们正在水中清洗满是头虱的长发。见了生人也不露羞,抬了抬眼皮,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你来玩,还是他来玩?”

    通瑶池不答,一推金少爷的背,道:“你自个挑去。”

    金少爷没站稳,趔趄两步栽进浅河中。本以为即将浇得满头冷水,却撞进一个柔软guntang的胸脯。他抬头,刚想破口大骂,女人浅灰色的眸子俯视着他,眼底风平浪静,看不出半分情绪。被河水沾粘的发丝垂落在饱满的胸脯,她伸出五指柔荑,慢慢抹去金少爷脸上的水液,抚摸过的皮肤离奇般瘙痒难耐,像是数万只蚂蚁爬行啮咬。

    他的情感剩余空空荡荡,情欲却徒然蒸腾而上,头脑还未清明过来,生殖器已高高昂扬。

    女人不爱说话,她说她的名字叫阿猪。阿朱,阿珠,阿猪。她的呻吟如同猪嚎又如同猿叫,zuoai的时候惊天动地仿佛能震荡四海八荒,巨嘴犀鸟受其恐吓飞往天空奔逃,匍匐浅滩的咸水鳄忍住饥肠小心谨慎地缩回河底,熟烂香甜的红毛丹被yin语催化呱呱坠地。雨林妓女将木屋建在粗壮的树枝上以防野兽攻击及雨季涨潮,地板铺设厚厚干草作为床被,两人在上面大汗淋漓。金少爷一边挺进她的身躯一边用力地扇她耳光,他说你他妈说句话,说爱我,说恨我。阿猪睨他一眼继续无休无止地浪叫,枯草般的长发遮住了她疲惫沧桑的面孔只留下赤裸裸的身躯,皮rou松弛且圆润肥胖,腹部环聚的白rou亦可夹死苍蝇,他在这样卑劣的交媾中触摸到年少时最为诞妄的欲望,高潮的霎那五感尽失,世界一片空白。

    他静静蜷伏在女人柔软的肚皮上,嗅到空气中草木焚烧的气味据说如此可驱逐蚊蚁,嗅到汗水与jingye同时发酵后产生的恶臭据说这是人类判断爱情的证据。过了许久他重感雄风振作,跳起来复又压倒在女人宽厚的背部开始欲生欲死地抽动,性快感如同海啸降临铺天盖地,他头昏脑胀扬起恶毒的微笑,他想叶小钗你念多少遍《八十八佛大忏悔文》都无用了,我就是你的业障,你也是我的业障——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永堕阿鼻地狱。

    故乡太远,像一具因搁浅窒息的鲸鱼尸体,经由内部七七四十九天的气体发酵,最终轰然爆炸血rou四溅,败亡的恶臭在沙滩回荡数月不去。

    金少爷出生自北大荒一个寒冷的冬季,萧竹盈说他啼哭的第一声震破了山顶的旧雪落下盛大雪崩,砸碎了封冻已久的湖面为饥寒交迫的村民带来了食物与希望。多年后金少爷想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雪崩摧毁了几十栋平房因此整个寒冬都有人流离失所,破晓时分永远有一具冻得梆硬的尸体静静躺在村口等待被人安葬。愚昧与迷信占据村民大脑,他们坚信是他的出生勾引天神的惩罚所以降至灾祸,扬言要杀他除恶那时他甚至方入世三天。叶小钗推开木屋,青丝落了泠泠白雪,二者缠缠绵绵。他握着一把猎刀,眼皮没眨一下,手起刀落溅了满地红梅。村民因此饶他一劫。金少爷不信神佛但亲身目睹过因果,三岁时的某一日萧竹盈正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哼唱摇篮曲,他在小船般晃荡的节奏中发出咯咯笑声,温情倏然中止,萧竹盈如一只折翼蛾子向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磕在水泥地面发出惊悚的撞击。叶小钗推门而入,眼泪顺着他右脸的长疤一道与黑熊英勇搏斗后的勋荣流了下来,萧竹盈七窍流血已无生机。金少爷隐约发觉那是一种报应。

    金少爷在村民的冷眼与叶小钗的漠然中茁壮成长,不仅身逾八尺,而且相貌堂堂。他自知心浮气躁无心学业,不如趁青春韶华寻欢作乐,结交好几个女朋友招摇过市。行事乖张为他树敌不少,时有挑衅都被他用拳头揍了回去,因此也收了几个小弟,每日跟在他后头替他背书包顺带买上豆浆油条rou包。

    秋季收成罕见的不尽人意,数量勉强,但还算过得去。这一年金少爷十六岁,没有人发现这是饥荒翩然而至的前兆,所有人翘首以盼即将到来的新年。除夕的深夜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瑞雪,清晨推门纹丝不动,原是积雪半尺抵在外头。其后几天雪势未有消减,将整个村庄染成纯白一片,许多人因此罹患雪盲。大雪封山,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与群山野畜共成困兽——后山野猪成群,无法出去找寻食物,躁动不安,于某日凌晨袭击了一户倒霉蛋,全家五口被啃得只剩骨架。村民又惊又怕,召来众人共讨商议,猎户们义愤填膺组成了野猪围剿小队,意在捕获野猪王杀鸡儆猴,以此逼退猪群。

    叶小钗十五岁时单枪匹马捕杀了一只黑熊,因此成为远近闻名的猎人。虽有金少爷这个妖孽在侧,但他为人忠厚老实,博得村民尊敬,自然参与了野猪围剿小队。此事沸沸扬扬,金少爷刚到学校便有几个混混“好兄弟”凑来探听,掩不住兴奋低声问道:“你爹去杀猪,你会不会去?”金少爷正欲破口大骂,他一向厌恶他人提及叶小钗与自己的关系,转念一想,这可是个千载难逢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在他飘飘然的幻想中,金少爷身着狼皮大衣,右手拎着土枪,左手提着野猪王的巨型头颅,淋了浑身热血,怀春少女为他彻夜难眠。因此话锋一转,掺了几分得意,立即夸下海口:“这有甚难的,到时且看我如何英姿飒爽,杀那野猪王偿命。”却见这几人露出神秘的微笑,悄声道:“你同那群猎户进山有甚意思?叶小钗既参与野猪围剿小队,定有他们挖的猎洞的计划书,你且将其偷来。我们准备今夜进山,先擒住那猪王回来领功,你胆量够不够?”

    金少爷哪愿露怯,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加之少年心性作祟,这般刺激总归要尝上一尝。推开家门,烟囱里的柴烧得灭了,一肚子的煤灰,屋内是一种半热未冷的温度。平房不大,他的房间、叶小钗的房间与客餐厅呈块状挤压而成,地面铺设陈旧脏污的毛毯,墙上挂着一柄56式半自动步枪。他在客厅翻箱倒柜半晌未果,目光投向叶小钗的房门。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叶小钗的世界,男人保持着平庸且无趣的生活习惯:没有消遣的黄色小人书或是任何值得诟病的俗欲,在他想象中男人或许会耐不住寂寞的侵蚀转头寻找新欢。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一张布满笔迹的木桌,他认出那是他年幼的字迹。男人的世界干净得如同他一夜白头的雪发,沾不上半分尘埃。他的喉头生出点不明不白的涩,硬生生地吞了下去,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在床头柜的抽屉中找到了那份记载猎户们所挖猎坑的地图。方关上房间门,叶小钗肩披满身风雪走了进来,捏着一根劈作两半的羊腿,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羊sao味。他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似乎讶异他为何出现于此。金少爷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正想一言不发转身进屋,又想这样是否太过欲盖弥彰,绞尽脑汁挤出一句:“今晚吃羊骨汤?我来帮你。”叶小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羊腿骨丢了过去,慢慢解开身上的大氅。金少爷暗骂自己多嘴,取了砍刀任劳任怨地开始剔rou。两人在沉默中煮好一锅汤色鲜亮的羊骨,增添白萝卜块为佐,撒白胡椒粉与香菜叶,吃得浑身暖热冒汗。

    叶小钗安静地坐在桌边,伸手替他夹了一块贴骨rou,唇角微微翘起。他竟看得有些呆滞,筷子啪嗒掉在地上,荡起了整锅羊汤的涟漪。

    入夜,金少爷从窗户翻了出去,向山脚约定的地点一路狂奔。几个同伙早已在此地等候,见他到来,按捺不住兴奋道:“都拿到了?”金少爷洋洋自得:“小爷是什么角色,你也不仔细想想。”众人嬉笑怒骂间往山顶走去。群山沉睡在浓墨之中,呼啸着凌冽的寒风与不知名的兽嚎,天地间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远处黯淡的残月。起初众人尚有心情打趣,从女同学的大腿侃到音像店买到的尺度电影;随着步行得愈深,愈感到一种阴森森的窒息,似有无数只闪烁的双眼正在窥视这群胆大包天的侵略者。一人终于忍受不住,战战兢兢地道:“我听姥爷讲过,说这山里住着老山鬼,靠渴饮年轻男人的鲜血维持功体,因此入夜后万万不可进山。”走在前头的金少爷闻言嘲笑:“这他妈的都八十年代了,你还搞封建迷信呢?毛主席都要被你气活了。”却听山谷一声凄厉尖锐的长啸,似乎印证了老人口中的传言,击破了剩余伪装的平静,回荡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万岭。众人发出惨烈的大叫,如无头苍蝇四下奔逃。金少爷跟着跑了几步,随即顿感天旋地转,摔了个狗吃屎,糊了满嘴的黑泥。

    回转过来,屁股剧痛,万幸没有骨折。他朝上方看去,框着圆圆圈圈的一片夜幕,如井底之蛙仰望天穹遥不可及,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们苦苦找寻的猎坑,据地图记载深达三米以防猪王暴狂挣脱。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同伴的姓名却无人应答,狐朋狗友不知逃窜去了何处,恐惧仿佛滚落的巨石几乎要把他碾平。求生的强烈欲望令他用力扒在坑壁上企图爬出猎洞,土壤在严冬与腊雪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近似冻土的质感,坚硬而又光滑,他尝试数次最终绝望地发现只靠自己无法逃出生天。先前羊汤赋予的气力消耗殆尽,他瘫倒在坑底仰视着渺小的月亮,豁口仿若被传说中的天兽咬掉一块。寒冷接踵而至,他蜷缩起身体,祈祷日照提早升起,至少还可取暖。不知何时下起了薄薄细雪,羽片飘落在他的头发与裸露的皮肤化成了冰凉的水液。在这方不可避免走向难逃一死的阒寂中,金少爷初次感受到了情爱的痛楚。叶小钗得知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心情?他那一张宛如死水镜湖的脸庞是否会碎裂?但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一切的假设不过是他对于现状的自欺欺人。他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忽然投下一片浓厚的阴影,伴随着强烈的sao臭与野性呼唤,他抬起头,野猪王从上方居高临下地附视着他,它的嘴角叼着一个黑黢黢的球体。两道直冲云天的白色獠牙如同两把雪亮锋利的大刀,粗硬狂乱的鬓毛在烈风中肆意飘荡,硕大的鼻孔喷涌着与蒸汽时代喷气式火车头别无二致的白烟。野猪王松口,球体滑落至坑底,金少爷捡起,定睛一看几近魂飞魄散,正是那萌生退意的同伴头颅,断裂的脖颈仍滴落温热鲜血。野猪王仰起脖子发出胜利的嚎叫,黏糊糊的唾液似橡胶汁水浸入地面,散发nongnong腥臭。他在那双独属野兽的玻璃晶体中看见了亿万年前与生俱来的残暴与饥渴,看见了自然对于人类侵略的恨意与报复,看见了西天云霄之上释迦牟尼佛高傲的悲悯与轻蔑,触摸到死亡的形状如此清晰。野猪王拱起脊背鬓毛竖立,飞扑的瞬间响起刺耳爆裂的枪声,肌rou虬结的身躯以一个滑稽的姿势飞离洞口。guntang的猪血淋了金少爷满身。

    叶小钗的身影出现在猎洞边缘,遮盖了所有月光。他丢下冒着硝烟的猎枪,静静地凝视着狼狈的他,左眼掉下一枚清澈的泪。他倏忽忘却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喜悦,产生了吻他的念头。

    金少爷吃了一整个冬日的野猪rou,几乎要作呕。河面冰裂,枝冒嫩芽,初春即将到来。当他切割野猪王的巨型心脏为他们烹饪有关野猪的最后一餐时无端想起,那夜他从猎洞被叶小钗营救出来濒临昏阙,男人在阴冷的山洞燃起篝火为他们建造临时的庇护所。他被叶小钗紧紧包裹在大氅中,嗅闻他身上羊粪蛋的甜美气息,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健壮而有力的心跳。他希望那个时刻会是永恒。

    他在射精的恍惚时分看见了叶小钗丑陋的脸。阿猪发出一声高亢的浪叫,双腿之间喷洒出湿热液体。他抽出软绵绵的生殖器,感到下体一阵突如其来刺挠的瘙痒,他用力地抓了一把,程度未减半分,反而愈演愈烈。在他黑红色的yinjing表面,出现了一层白蒙蒙的厚厚硬皮,分布着梅花形状的斑点。阿猪凑过来看了一眼尖声厉笑,金少爷甩了一个巴掌过去质问她你凭什么笑?阿猪笑得肚皮rou浪翻涌房顶颤抖,她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你已经没救了,这些都是报应。金少爷徒然醒悟,他死死地掐住女人的脖子,语音破碎几不成调,你故意传染给我的?这些脏病,你故意让我染上的?

    是又怎样?女人冷冷地看着他,我的丈夫被你们抓去贩毒,你们这些人都不得好死。

    她丰腴的身躯猛地爆发出惊人力量,挣脱了金少爷的桎梏,以迅雷之势从高耸树屋一跃而下。白花花的裸体砸在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脊梁颤抖几下,随后一动不动,像一具母猪的新鲜尸体。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那幢木屋在岁月的进程中腐化得如此猖獗,坍塌时溅起一地白灰。湖面在地壳运动作用中快速上升,淹没了连绵的群山与繁荣的村落,湖水一路欢笑奔腾至迢迢南方。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但那幢平屋与叶小钗却将永远伫立停留此处。他扬手打翻那尊佛像,慈容四分五裂,眼不成眼,鼻不成鼻,嘴不成嘴。落雪声势浩大起来,外头白茫茫一片,飓风拍打着脆弱的玻璃窗发出胆战心惊的震动。叶小钗把佛经砸在他胸前,眼睑滚出两道腥红。

    他在十八岁情潮翻滚的春夜推开了叶小钗的屋门。房间内点着一盏油灯,晃着烛芯,一摇一摆,映射出两个沉默的人影儿。暖气充盈整个窄间,叶小钗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精瘦结实的肌rou线条,皮肤表面分泌出晶莹的汗珠,正在织一段毛线衣。他抬眼,没有任何情绪,但金少爷知道他在询问他有什么事。他看着男人被汗水濡湿沾在脖颈的白色发丝想象高潮时那段丝绸抖动出怎样的弧度,他看着男人缓慢起伏淌着水液的健壮胸膛想象吻痕落在上面是一幅怎样的画面,他看着男人微抿着隐忍的嘴角想象他张着嘴留下爱欲的口涎是如何意乱情迷,他咽下疼痛的喉头感到腹股沟邪祟燃烧的火热,他说,叶小钗,我想和你zuoai。毛线球滚落在他脚边,叶小钗从竹椅上站了起来,他平静地向他走过来。拳头落在他门面正中,惯性将他拍落在地面,后脑勺与水泥地接触旋即产生八荒震荡眼冒金星,同时他的鼻孔喷涌出两道鲜血。叶小钗跪坐在他的大腿上,一拳接着一拳毫无保留地打在他的左脸、右脸、鼻梁,他引以为豪英俊的容貌如今好似一颗庞大肿胀的猪头。他仍然重复,叶小钗,我要和你zuoai。男人落下的每一记重拳都使他勃起的yinjing更加坚硬更加疼痛,仿佛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催情药剂。直到他被下半身的烙铁烫得无法忍受、叶小钗终于停止攻击捂着脸大口喘息,他将手伸进他的内裤在yinjing下面摸到一道翕张的rou缝,循着生物课本图文的记忆摸到了坚实的果核。叶小钗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他的拳头再一次落了下来,金少爷没有躲,他把他的内裤丢在一旁抚摸着他阳刚的男人rou体却长着一张女性器官,吐出一口沾着碎牙的污血。他用粗糙的指尖揉弄着柔软的蚌rou,叶小钗沙哑的喘息掉在他的额头上,他注视着他潮红的脸庞感到他下半身的湿润流淌在手心,随后扶着昂扬的yinjing直直捅了进去。叶小钗每扇他一巴掌他就重重地顶弄一次,最后不再存在失望的愤恨只有狂热的合媾,叶小钗紧致的yindao包裹着他昂扬的yinjing,亦如蜷缩在母亲zigong的羊水;他坐在他的阳具上落下沉重的眼泪,亦如他yinchun之间溢流的yin汁爱液。他把叶小钗扔在绣着牡丹的棉被上继续不知疲倦的性交,体液jingye汗液浸湿了身下的床单,他说,你打得我好痛,你知不知道?叶小钗偏过头不愿看他,他把他的脑袋扳正,凑在他的耳边咬牙切齿:你打得我好痛,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一边重复着质问一边发狠似的顶进去,叶小钗捂住眼睛腹部剧烈颤抖,喉咙挤出爱欲的喑哑,他咧开嘴角说这样cao你你会痛吗?叶小钗,你的心还会痛吗?他大吼一声将jingye尽数射在他的yindao深处,叶小钗用力掐住他的肘臂留下五个永不愈合的月牙印,结合处喷涌出一大团潮乎乎的液体打湿了两人下半身,从叶小钗yindao里流出母亲河的江水沿途滋养了他十八年,因此有了春暖花开,因此有了万物生长。

    马来西亚的雨下了一年又一年,黄金鳄的卵蛋碎了一窝又一窝,猿猴的欢爱持续了一夜又一夜。他从旖旎的短梦转醒,抬起左臂,看见五个深深的指甲印,怔愣不已。

    他的裤裆中散发着一股死亡的味道,溃烂的伤口不断分泌出浓稠的脓水。当白日气温升高时瘙痒接管了剧痛,他隔着单薄的棉裤拼命抓挠患处以求片刻消停;夜晚气温转冷,剧痛重新主宰了政权,折磨得他牙关发颤几欲挥刀砍去孽物。梅花形疱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蔓延至他的腹股沟以及下肢,免疫系统在梅毒的侵略下溃不成军,yinjing逐渐变成一截可笑的章鱼断足,凸起或凹陷或大或小的疙瘩,尔后萎靡成一段腐烂发黑的rou块。视力退化与精神错乱变成他床铺的乐园,苍蝇与蛆虫逐渐成为他rou体的常客,它们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它们说这叫身业不善。

    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天,山火正好烧了三天三夜。叶小钗站在门口注视着荒芜的群山,风撩起他洁白的长发,如同风吹麦浪,如同皑皑落雪。他拥有的三十只羔羊无一生还,成为飘逸烤rou香气的其中一员;这三十只羔羊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原本将成为改善他与金少爷贫穷生活的奠基石。他这辈子所拥有的一切生活,终于一无所有了。金少爷正在餐桌上与语文作业作艰苦斗争,见叶小钗慢慢走进客厅,立刻挺直了脊梁装作用功刻苦的模样。男人不似以往冷眼相待,竟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到水池边挽起袖子,从冷柜中拿出好几包生rou。金少爷眼都看直了,丢下作业跑到他身旁,期期艾艾地道:“叶小钗,你要做大餐给我吃?”叶小钗微微颔首,披散的长发垂在胸前,一时腾不出手捞回去;金少爷眼疾手快帮他拿来皮圈,将他的白发握在手中,替他绑了个拙劣的结。叶小钗偏过头,眯了眯眼角,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蔬菜——换做平时,他定是不愿听他使唤,三步并作两步迈进房间甩上房门;今个儿性情大变,心甘情愿地为叶小钗打起了下手。两人忙活半晌,端上一锅红烧排骨炖鸡蛋、一碗胡萝卜玉米粥、一碟青椒炒猪rou、一例大葱爆炒羊肝。入了座,叶小钗盛了碗热粥放在他眼前,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隔着满桌饭菜的热气蒸腾,他看见叶小钗慢慢地说了四个字:生日快乐。我是不是没救了?他问。对。八面狼姬爱怜地抚摸着他原先英俊绝伦此刻遍布梅斑的脸庞,噢,你真可怜。不要可怜我。他气若游丝地反驳,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他什么也看不清了,病毒夺取了他的视力模糊了他的听觉。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叶小钗将一个挂件塞进他的手心,又说,礼物。他摊开五指,一枚银质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上面刻有“长命富贵”四个篆字。当夜,他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平稳入睡,他在甜美的梦乡中想,这或许是一个他与叶小钗和好的开端,却未曾设想这或许是更大的痛苦的缩影。翌日他找寻叶小钗身影未果,推开男人的房间门洒落满室寂寥,至此以及后来这个房间都是空空荡荡。他躺在余留叶小钗气息的床榻上流下两行清泪。结束了?结束了,永永远远地结束了。我也离开了那片苍老的山。他牵走了唯一一头老黄牛,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我。狼姬,我是在做梦吧?是啊,你好好睡吧。如果那夜你没有毅然决然地离开村庄,是否我们今天的结局会不一样;如果那夜你躺在温柔的月色中安然沉睡,是否我会半夜惊醒悄悄来到你的床沿,亲吻你我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亲吻的嘴唇;如果远渡南洋的轮船没有承载一个破碎的挽梦,是否我还有机会绑起你纤长的秀发。是否我们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人抱有任何幻想,直到晚风里的羌南安息了他耳膜间的蝉鸣*,逐渐靠近的牛铃声抚平了生殖器官上细菌肆虐的迷惘,他这双破败不堪的眼底映进了叶小钗美丽的脸颊,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倚在门口驮着他全部身家。他说,走吧。他紧紧牵起男人的手,无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他们走过马来西亚绵长不休的雨季,走过他英年早逝的必定天命,走过他不复辨识的爱恨与年少,走过他久未修缮业已坍塌的佛堂,走过广大十方三千大千世界,走过他所有的岁月与哀荣。

    *化用自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