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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



    一路无话,林映水回府就自顾自缩回屋子里,一句话也不想跟越戎说。

    娇绿的袄裙扫过门槛,那背影看上去怒气冲冲的。

    “今日她做了什么?”越戎问。

    慕昀面露尴尬,还是一五一十答了,呈上手中抱着的披风与首饰。

    “亲了他?”越戎漫不经心重复了一遍。

    “是,二殿下。”

    “还抱了他?”越戎没忘她脸颊上那显眼的滑稽印子。

    “让你关照他,给他换被褥与水?”

    “是……”慕昀手心开始冒汗了。

    越戎笑了笑:“无需理会,下去吧。”

    越戎没走,就在门外说话,林映水没忍住,爬山虎一样趴在门上,竖着耳朵偷听,听他说无需理会,当即怒不可遏地冲出来,站在越戎面前仰头看他。

    “越戎!你是人吗?他都伤成那样了,你又不给他看大夫,又不给他被褥,还不给人水,你想怎么样?你怎么这么恶毒啊!”

    听到这话,慕昀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尴尬地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避开。

    越戎心平气和地垂下眼,看她因愤怒而脸颊红红的样子:“他为阶下囚,自然只有阶下囚的待遇。”

    “行,你有理。那我也是阶下囚,也让我不吃不喝算了。”

    “你不给他看大夫,不给他被褥,不给他水,那我也躺在地上睡,衣服都还给你。”

    林映水发脾气,作势要脱外袍,慕昀吓得背过身去,哪里敢看,赶忙退下。

    越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冷下脸:“好好的又脱什么衣裳。”

    “有什么关系?反正四天后也要在别人面前脱衣裳。”

    林映水不甘示弱地回呛:“干脆也把我关进那个牢房里,等四天后再把我捞出来,洗洗就送过去了,省事,这四天正好我还可以陪着他。”

    “你生气了?”越戎凝眉望她,“你不想让我把你送出去?”

    “没有啊,送啊,比起在你身边,那还是在太子身侧更好些,陌生人应该没有你那么讨厌。”

    “我是要你给谢如昼看大夫。”林映水莫名其妙,攻击力非常强,“你到底在想什么呀?听不听得懂人话?”

    “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

    “见了谢如昼那个样子,我该怎么对你态度好,我又不是疯子。”林映水甩开他,“我要你给他看大夫,给他水,给他被褥,给他干净衣服,不然你就让我跟他一起关着。”

    越戎看着她毫无温情的眼眸,默了默:“好。”

    “还有,明日进宫的服饰会送来,你试试吧。”

    “我会好好穿的。”林映水皮笑rou不笑,转身就关上了门,坐板凳上,深吸了一口气。

    “发疯的感觉真好,目标达成。”

    系统深深震撼了:“好久没见宿主这么牙尖嘴利了。”

    “那叫活力四射,能言善辩,会不会说话?”

    “好的,宿主。”

    她低头开始摆弄手机,不知鼓捣什么,轻声喃喃:“明天衣服就送来了,宫妃的衣服应该挺复杂的。”

    晚饭时间,林映水再度收到了递来的纸条,她看完就烧了。

    次日,林映水再度要求见谢如昼,被越戎拒绝了。

    只让慕昀来传话,已然让医女为谢如昼诊治,也为他提供了日常必需品,林映水也就罢休了。

    等到漠真太子生辰那日,到了傍晚,她坐上了轿辇,要被送进漠真王宫。

    太子生辰,越戎今日也要赴宴的,迟迟没有动身,直看到林映水坦然坐上轿辇。

    她今日彻底换上了漠真的服饰,藤紫的里裙上,用银线大把绣着属于草原的蓝盆花,罩着深红的外袍,肩上斜搭着雪白的狐狸皮毛。

    头上那些越戎为她备下的澐渚发饰全拆了,处处用红色穗子裹着金铃给她编发,长垂下去,脖颈上戴着玛瑙璎珞,腰上系着红色珠坠。

    是盛装打扮,就像出嫁一般,她的神情却无悲无喜,庄重如持礼的祭司。

    越戎隐约记得,在澐渚掳走她那一日,她也是一身大红嫁衣,只是懒懒散散,稀疏平常似的,看起来应当是放松的。

    不像今日。

    起风了,远处红幡火焰般鼓动。帘子落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孔。

    越戎盯着那帘下露出来的一点深红裙边。里头一扯,被她拽回去,那一点裙边再不露分毫。

    轿辇起行了。

    “二殿下,陆姑娘启程了。”

    越戎立在楼台上,闻到风里草原特有的那股冷淡旷达的气息。

    “二殿下是否也准备进宫了?”慕昀试探问。

    “再等等吧。”他道。

    天色开始像混着一层薄青的时候,越戎听到夜里都城里的奏乐声转淡了,悠长的曲调行至尾处,将歇了。

    乐声要停息的话,宴会就要散了。

    越戎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子的手忽然一停。

    他豁然站起身来:“备马,进宫。”

    风里的马蹄声迅疾而激烈,漠真王宫位于都城里头,越戎一路策马驱至王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漠真王宫从不禁行马匹,无人拦他,越戎一眼就瞧到了那顶熟悉的轿子,安安稳稳地停在天满殿外。

    按照漠真的礼仪,新进的妃嫔需要太子亲手扶下轿辇,方可入殿。若太子不喜,则会被送回妃子居所。

    越戎下马,快步走至轿辇前,快要上前之时,步态又放缓了。

    不知道在迟疑什么,他伸手的动作缓了又缓。

    一旁的宫人纷纷行礼了,都有些惊疑不定:“二殿下。”

    声音一落,他顺势掀开了轿帘,正欲张口,表情一滞。

    “二殿下?”

    轿辇里头坐着的哪里是林映水,那明眸一转,眉梢牵动,玩味笑看他的明艳女子,正是太子身侧的茹姬。

    “怎么是你?”

    茹姬手持银鞭把玩,模样娇纵:“妾身倒还想问问二殿下,怎好背着我给太子送姬妾?”

    越戎紧紧盯着她,追问:“轿中的人呢?”

    茹姬笑得轻快,音调又柔又细,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一个下贱丫头,自然是被妾身处置了。二殿下记住了,以后切莫再往太子身边塞人了,殿下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

    越戎拔出了腰间的刀,刀剑出鞘的声音极为刺耳,宫人们受了惊吓,纷纷惊呼跪倒:“二殿下!”

    长刀一指,茹姬却波澜不惊,斜坐着散漫看他,目光极为挑衅,寸步不让。

    僵持不下,茹姬眼睛一瞟到不远处回殿的太子,这下才跌跌撞撞冲出轿子,往太子身上一扑,含嗔带怨叫道:“殿下!二殿下可要吓死妾身了。”

    “茹姬,这是怎得了?”温香软玉投怀送抱,太子越嵘顺手便搂住了她。

    越戎面色犹带寒霜,步步逼近:“你将她如何处置了?”

    茹姬自顾自倚靠在太子怀中,挤出几滴眼泪:“二殿下给您塞了一个毫无姿色的下贱丫头,妾身气恼,便将她喂给爱宠了。”

    “谁知二殿下就冲妾身拔刀,可吓死妾身了。妾身对殿下的心日月可见,全因太爱慕殿下,殿下难道会怪罪妾身吗?”

    太子平日里也知道茹姬泼辣爱吃醋,眼下下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心早就软了,连忙哄着人给她擦眼泪。

    “好了好了,阿戎,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送生辰礼,但茹姬也是一时耍耍小性子,你别吓着她了。”

    “既然茹姬处置了,也就罢了。”

    太子给他使眼色,让他息事宁人。

    “爱宠?”越戎只听这一句,脸色一白。

    阖宫上下都知,茹姬跋扈泼辣,爱使鞭子,也爱豢养烈犬野狼,平日责罚,最喜将不听话的宫人扔去喂她的爱宠。

    “你把她喂……”

    茹姬扬起下巴,仍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知是喂狗还是喂狼了,二殿下即便现在冲妾身要人,她也早尸骨无存了。”

    “你啊!”太子轻轻刮了茹姬的鼻子,茹姬埋在他怀里轻哼一声。

    越戎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了。

    尸骨无存,这四个字砸下来,越戎的面孔都凝住了。

    他翻身上马,连礼都未朝太子行一个,余下的只剩下渐远的马蹄声,那么急。

    “阿戎这是怎么了?”太子也有些莫名其妙,“怎得如此失态?”

    茹姬看着越戎慌张离去的样子,也微微一惊。

    真有趣,只是一个他送给别人的女子,被人弄死了,他怎么失魂落魄,活像要守寡?

    越戎勒着缰绳,不断地鞭策骏马,兽场在邻近宫门处,也不算远,马儿却被主人催逼着,焦躁地狂奔而行。

    剧烈的颠簸之中,越戎莫名觉得一颗心都要随之呕出来了。

    他看着那兽场越来越近,能听到犬吠声,也仿佛闻到了空气里那刺鼻的血腥味。

    沿途的宫人还在往兽场运送生rou,大抵是那些猎犬野狼的食物,宫人们打着呵欠推着木车懒洋洋地走。

    越戎匆匆一瞥,全是血淋淋的rou堆在木车上。

    他头一次觉得这种血腥味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飞奔进兽场,一进去就四处瞭望。

    兽场里看守不算严,全因四周全是铁栏,把守的人个个高大威猛,是驯兽的老手。

    他们见到越戎,有些疑惑,也规规矩矩地行礼:“二殿下。”

    越戎根本没来过这种地方,分明听到了犬吠声,铁笼里头却没有一头兽。

    “茹姬养的畜牲在哪儿?”他问。

    立刻就有领头的人上前为他解释,一手按了铁笼旁边的一个机关,两侧铺着蓝盆花纹的红色大圆毯忽然就一阵震动,颤颤从中间裂开了。

    越戎瞳孔一缩。

    地下也是铁笼,一侧关着的是数十只猎犬,另一侧关着的是十多只野狼。

    原来地上的根本不是红色毯子,是经年累月的血渗出的颜色,把那刻着的蓝盆花纹的图案浇得越来越暗沉。

    越戎目光定住。

    最刺眼的,是那身他傍晚才见过的华美衣裙,深红的外袍破碎不堪,有黑色的头发散在角落里,头颅已经被啃食的辨不清模样。

    那是她的头发吗?

    还有那几乎四分五裂的身体。

    狼的咀嚼声,新鲜的血腥气,越戎站在地笼边,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它们幽绿的眼睛泛着吃人的光,尖锐的牙齿撕扯着分食的rou。

    是她吗?

    不是吧。

    不是的。

    “打开笼子。”越戎说。

    “二殿下?”看守者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打开。”

    “是,二殿下。”

    铁笼缓缓地打开,像是一朵黑色的食人花一样,袒开了尖瓣的口。

    看守者正要回头禀报,身旁养尊处优的二殿下却持刀纵身跳了下去。

    他回头,只能看到那银白的袍边,少年人果断的背影。

    “二殿下!”看守者惊叫着,“快!快将二殿下救上来。”

    这里头乱做了一团,运送生rou的宫人才慢慢到达了兽场外,叫看守者开门。

    “你快回去吧,晚些再来送!”看守的人哪里有空管他,一个劲挥手让他走。

    “是。”宫人伸长脖子看,犹不死心地问,想看热闹,“里头怎么啦?”

    “别问了,走走走!”里头的看守者苦着脸,没个好气。

    宫人悻悻地收回好奇的目光,推着车往回走了,车轮声滚滚行过,兽场的门又重重关上。

    越戎根本没有理那些慌乱的看守者。

    他跳下去,徒手从狼的口中抢夺残肢,一拔刀便杀了一只狼。

    不断有狼冲他嚎叫,朝他扑上来,他眼睛却落在地上躺着的一段深红发带。

    那熟悉的红穗子和金铃铛,全都沾了血,脏兮兮的掉在地上。

    越戎迟缓地去捡,一伸出手就狼扑咬在他的手臂上。

    他没甩,一刀刺穿了狼腹,垂死挣扎的狼势不松口,将他的手臂咬得血rou模糊。

    她死了吗?

    越昭说过:“筝妃受宠,茹姬又那般泼辣,太子更是桀骜独断,你觉得这样一个徒有姿色,毫无心机的女子斗得过他们吗?怕是在王宫中不出一月便被弄死了。”

    怕是在王宫中不出一月便被弄死了。

    她只进宫了不到一日。

    他忘了茹姬的存在吗?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茹姬的消息那么快,下手又那么狠。

    不,也许他想到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于是回避了。

    可眼下,却由不得他回避了。

    越戎捏着那红穗子,怔怔的。

    “二殿下!快!”整个兽场的看守者们纷纷带着刀和棍跳下来了,甩了一张长梯,催促越戎上去。

    这里养的都是茹姬的爱宠,他们得罪不起,也不敢断然杀了它们,能用棍棒打晕自然很好,迫不得已才只能杀了狼,推脱在二殿下身上了。

    人一多起来,狼群便很快被制服。

    越戎浑浑噩噩的,怀里抱了许多从狼口中抢出来的残肢,看上去实在有些骇人,惹得看守者们偷偷交换眼神。

    二殿下这是出了什么毛病?

    “自由啰!”

    安全出宫了,林映水从那运送生rou的车底钻出来,迅速抓着观霁的手爬上运料草的车,抱着观霁躺进草里,轻声欢呼,“茹姬真是个好人,无缘无故的,还帮咱们。”

    观霁笑着回抱她,极有分寸地稍稍隔远了,检查她的衣物:“小姐身上有没有沾到血?”

    “没有,只最上面有血,这中间隔着很厚的板子。”

    “委屈小姐了,眼下也没有衣裳可换。”

    “不委屈,观霁,有你真好,还来救我。”

    “奴婢都是奉主子之命。”

    “聂小姐……”林映水遥想,经历了这么多,竟有些怀念起他了,“好久都没见他,还真想他了。”

    林映水乐呵呵地笑,躺在清香的稻草里,仰天望着。

    “这样看起来,漠真还挺漂亮的。”

    高处都挂着彩色的风幡,在晚风里飘扬着,有一种呼唤的意味,像是盼着离别之人的归期。

    “不知道沈玉闻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是飞扬的彩色风幡,王宫早就离她很远了。

    兽场地笼里,周边都是狼的尸体,看守者们小声商量着如何处置。越戎浑然不觉,将怀中的肢体一件一件放下来,试图将人拼起来。

    身上银白的袍子染红了,手上汩汩流着血,浓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头发,她的头发还在那儿。

    越戎木然地捡起角落里那一团杂草似的发,被撕扯得散碎。

    他慢慢地拼,平静地一点点拼,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

    头,身,手,腿。

    都不全,只有被咬掉两三手指的手掌还算完整。

    越戎看着那只血淋淋手掌,面孔微微扭曲了一瞬。

    她的手已经伤过了,那手上本就有深长的伤疤。

    今天,拜他所赐,成了这样。

    他将那手掌转过来,试图用袖子擦掉那些血迹。

    血迹越来越少,越戎忽然顿住。

    这只手,没有伤痕。

    林映水双手掌心都有伤痕,深深的,突兀的伤疤。

    越戎确认的将两只手掌都仔细看了一看,两只残手的掌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什么也没有。

    看守者忽然一个激灵,眼见方才就不正常的二殿下面容逐渐扭曲,浮起瘆人的笑容。

    片刻,他又将手中残掌愤然掷出去,砸在地笼边缘,软趴趴的rou微微一弹,险些砸中一旁的看守者,吓得人惊惶一跳。

    “好啊,好啊,居然骗我。”越戎低声笑,那嗓音低缓温柔,阴森森的,似乎压抑着什么,方才木然迷茫的样子杳然不见。

    他用染着血的手指抚了抚自己的发,将从血中捞出的红穗子与金铃铛绑在自己发上。

    “传我命令,全城戒严,严禁任何人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