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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睁开眼来,对着漆如浓墨的夜色堪堪醒了整晚。 平怀瑱这一走数日未再来过,倘有何话何事,皆由赵珂阳转予告之。 世人忘性极大,当初闹市行刑地经水冲刷,渐日再寻不得分毫惨景,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何家二字,若非那茶馆戏台上还有说书人声情并茂讲上几段,便仿佛这世间从不曾有过这么一桩事。 不觉春入杏月。 这日夜来,李清珏已欲睡下,院里忽然起了人声。那脚步愈渐行近,他原当是平怀瑱来到,怎知人至门前止了步,出声唤他才发觉是赵珂阳。 赵珂阳予他面纱一副,带他趁夜离院,从府里绕了两道,打西侧偏门出去。候在外头的是一架绛色马车,简陋寻常,难引人注目,李清珏踏足蹬上,转身见赵珂阳人已回府,偏门一阖,悄静无音。 他撩开车帘入内,未及坐稳便被一人拥近身旁仔细护着。 门帘窗帐尽皆低垂,不留缝隙,光线晦暗之下,李清珏隐约看清平怀瑱眉眼,且不关心要去何处,只在那一霎确乎松了戒备,摘下面上纱罩,将原本清浅模样露了出来。 寂夜之下啼声辄声清脆扰心,及至半晌后出了城门,马车辘辘地碾在黄泥官道上,声响才轻了许多。 方才经城门而过时,驱车人与守城卫相交涉,李清珏听出声音耳熟,想蹬车时月色不明,竟未发觉此人正是蒋常。 京城日逢戌时三刻闭门禁行,为避口舌,蒋常不可出示宫中令牌,乃持出城牒文,加之白银几锭殷勤献上。那满腔圆滑,倒确是埋在宫里摸爬惯了的模样。 李清珏听着他低低说话声,不经然想起月前那日,蒋常于牢中咬牙问他:“您可要太子怎的活?” 李清珏手指一抖。 下一刻,平怀瑱便将他手掌好好裹住,扣紧十指默声安慰。 李清珏拂去脑中胡乱思绪,闭眼不作深想。 车架出了京城复又前行,一路摇摇晃晃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他近些时日无一刻好睡,晃着晃着不觉在这温暖厢内生出倦意,倚在平怀瑱肩头迷离浅寐,直至一声短促马嘶将他惊醒。 平怀瑱扶他下车,落足之地是一间清幽农院,院里遍植榆钱,垂首翠叶满地,抬眼花叶竞放,淡月隔枝若隐若现,薄云似烟,缭绕其间。 李清珏逸神望着,独居一室之内近两旬之久,何家出事后,他困于赵府那方庭内半步不欲出,早已忘了人间尚有此景。 这临溪小村偏僻却娴静,家家院院遥相应和,连成润目一片,李清珏侧首远眺,忽闻半声婴儿夜啼。随即,那啼声愈发不可止歇,不知哪家孩子闹腾起了脾气,然而其声微弱,仿若先天不足,令人生怜。 李清珏回神,循声不解望去。 平怀瑱带他行向院里小屋,恰有一人自内行来,隔两步之遥躬身行礼,平怀瑱连忙上前扶住,低声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此处无旁人,则无君臣之分。” 眼前人抬起首来,李清珏一句“陈大人”惊在口中。 此人正是陈知鹤,见他面露诧异不急解释,直引他二人向内。李清珏随之入室,见房中一双夫妻围坐榻畔哄一男婴,正替他更换洁净裹布。男婴个头甚小,瞧来果不足月,小脸上乏些血色,但因尿湿了棉裤而嘤嘤作啼。 李清珏心若擂鼓,近前细细看那孩子,听身后陈知鹤喟叹相告:“何大人于我恩重,我曾道此生必当涌泉相报,熟料天意弄人,那一言道罢竟再无时机……好在此子尚有缘人世,何公子亦逃过生死大劫,来日路长,万望公子善自珍重。” 李清珏探指从男婴面上拂过,温软泪珠沾湿指腹,绵似柔絮。 “这孩子……可是亡兄遗孤?”他声音颤抖,几乎道不清话来,罢了抬头望向陈知鹤,见对方颔首,一刹间双眸湿润,眼角赤红。 “逝者已矣,何公子节哀顺变,”陈知鹤瞧来不忍,出言安慰,又道,“此子不妨寄养此间,这二位乃荆妻亲眷,为人心善宽和,何公子大可安心交付。” 那夫妻二人闻言连忙点头相和,笑与他道:“我二人多年无子,必将此子视若亲生,不过姓名一事,还请公子告知。” 李清珏喉咙哽咽,双眼含雾朦胧盯着那孩子,好一晌才能道出话来。 “兄长曾言,不论儿女皆予他‘宁’字,唯望他福寿康宁,此生和乐……辈字为‘瑞’,便作‘瑞宁’,”他眸中满盈万幸,连日来终得三分神采,感激言道,“至于姓氏……二位既将他视为己出,便随姓膝下。” 道罢退后两步,俯身作跪,深深一拜。 陈知鹤扶他不及,但闻他垂首颤声道:“诸位盛恩,在下终身铭记,舍侄……便托付于此了。” 第三十八章 李清珏如此大礼顿令夫妻二人措手不及,片刻之后,还是陈知鹤与平怀瑱将他自地扶起身来。 室内油灯微烁,平怀瑱借光望去,见他目里晕红不散,只暗暗称幸,想如今万劫之中,竟将这幼婴自母腹救回,实属不易。而此外更幸,是赌对陈知鹤为人,二者不可失其一,方得眼前至善一幕。 巧在瑞宁养父恰为李姓,此子从此名作李瑞宁,李清珏甚可堂而皇之与他认亲。世间忽有李清珏,不妨就此令他归于李家,从今往后也好有个念想。 平怀瑱兀自思量颇多,不知李清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短短两月间,何家自天落地,二十余人魂灰飞烟灭,而他苟存其中,留得性命亦深谙其苦。李清珏数日颓丧,忽得亲侄幸存于世,岂不似暗夜星火,终在整片黑幕里为他燎出一小抹光来。 此光纵弱,却足以醒他神思,锥他心智。 那孩子渐渐止了哭声,柔软裹布覆身,咂咂小嘴又安静睡去。李清珏弯腰将他抱起,小心翼翼贴在怀中,暗想如此绵绵一团,哪承得住世间险恶。 从此以后当为此侄而活,护他一世安稳无忧,守他平安长大,亦可从他口中听得一声亲近“叔爹”。 李清珏久久不舍放手,那孩子仿似同他有所感应,苍白小脸往他心口微微一偏。养母在旁怜惜轻叹:“这孩子未足八个月头,出生时一只手掌便可捧下,经日调养可算好了些。不过公子放心,我虽不曾生养,但也带过幼儿,自知如何照料。” “瑞宁得母如此,来日必当伏膝尽孝,以报养恩,”李清珏再抱他片刻,缓缓将他递与养母臂间,至此已觉宽慰无比,再不似前些日来魂不守舍,低声又道,“我叔侄二人承恩于此,如何担得起夫人敬称,夫人不弃,唤我一声‘清珏’就好。” “咱们寻常人家,确无多礼节,既如此,你也可唤声兄嫂。”瑞宁养母如言应着,听李清珏言谈稳重,实不过一介少年而已,不由倍感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