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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兔奶糖

    

大白兔奶糖



    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今天又是个大晴天。

    绿油油的葡萄叶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卷须拧麻花似的盘旋着往上攀,举目所及一片绿海,压根望不到边,衬得横穿其间的柏油马路像一条不起眼的灰蛇。

    即将成熟的葡萄套着纸袋,从架子的空隙中沉甸甸地垂下来,粗略一数,总有上万串。

    丰收的喜悦融入空气中,轻轻呼吸,口鼻中全是甜蜜的气息。

    快到中午的时候,临路的葡萄架下,晃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顶着一脑袋炸毛,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下身配破洞牛仔裤,嘴里嚼着甜丝丝的大白兔奶糖,舌头将糖块挤到左边的腮帮子上,顶出一个凸起,人为减慢融化速度,等口腔中的甜味散得差不多,又把糖块吸回来。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眉眼生得不错,既有英气,又不失俊俏,个头比同龄人高个几公分,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挺讨喜。

    不过,他爹大概并不这么认为。

    “林昭,你给我过来!”身后的简易板房里钻出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手里挥舞着打满叉号的数学卷子,“十七分?这么简单的卷子,你给我考十七分?闭着眼睛瞎蒙,都不至于考得这么差!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负责守卫工作的大狼狗应景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小主人汪汪叫。

    叫林昭的少年走到防护网前,伸手像拨琴弦一样划拉两下规规整整的菱形格,被晒热的金属烫得一哆嗦。

    他回过头敷衍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闭着眼睛蒙。不过,爸,您还真厉害,我把卷子藏到床底下,您都能找着?这智商,这侦查能力,应该去当侦探,在咱们家种葡萄也太屈才了……”

    “唰”的一声,一只红色拖鞋朝他面门袭来,被他灵活闪过。

    “阿昭,你少说几句,别气着你爸!”打扮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烫着时髦的卷发,单脚蹦着挡在父子中间和稀泥,表面骂的是林昭,实际却已经接受了儿子不成器的事实,心里坦然得很,“老林,你也消消气,速效救心丸上回吃完了,我还没来得及买呢,气出病还得上医院,为这么个臭小子没必要!”

    林鸿文气得坐在藤椅上直摇头:“都怪我只顾着在外面赚钱,忽略了对他的教育……我当年在学校的时候还是数学老师呢,儿子现在只考十七分,说出去都丢人……”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他又不是只有数学考得差,语文也没及格,英语才九分。”郑佩英快语如珠,劝男人接受现实,“你想开点儿,你在学校当老师,一个月才赚几个钱?市里还经常拖欠工资,家里总是揭不开锅。要不是后来听我的辞职,种了这么一大片葡萄林,咱们家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吗?”

    “那……那也不能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吧?”林鸿文被郑佩英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不甘心地瞪了林昭一眼。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学门手艺不也能养活自己吗?他二表哥在工地开挖掘机,他三表姐在理发店给人做造型,不都干得挺好的吗?”郑佩英接过狗腿儿子递上来的拖鞋,往桌腿上拍了两下土,穿在脚上,“要是吃不了那个苦,回来养猪也行。到时候娶个能当家的媳妇儿,生一两个小的,你也该退休了,正好手把手教孩子,给咱们家供出个大学生,一样光宗耀祖。”

    听到这话,林昭不高兴了:“我才不娶媳妇儿呢!有您二位管着我还不够?干嘛再找个人给自己添麻烦?”

    他躲过郑佩英的巴掌,像只猴子一样窜到自己搭的简易健身器材上,两腿勾住单杠,上半身后仰,抓起T恤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晒得均匀、色泽油润的蜜色小腹,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空中连做好几个卷腹动作。

    “您二位也别烦心,等我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去大城市闯闯,见见世面。”

    他最近迷上健身,天天刷视频,跟着那些浑身腱子rou的教练学习动作要领,练得有模有样。

    郑佩英笑骂:“那是你还不知道娶媳妇的好!”

    葡萄园即将丰收,她们一家三口在这边忙活了好几天,眼看收拾得差不多,准备回去看看。

    她把板房的门锁好,见儿子还晒在太阳底下,替他觉得热,叫道:“阿昭,还在那待着干什么?走,回家吃西瓜!”

    林昭倒吊在单杠上,发根蓄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被重力拉扯着坠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咂了咂嘴里残存的奶香味,应道:“马上,马上,您先走,我再做两组练习!”

    等到葡萄园重归安静,林昭立刻跳到地上,扒拉着防护网翘首以盼。

    他所在的铜山镇四面环山,进城一次,得走几十里山路,又没通公交车,交通十分不方便。

    今天,他和出去进货的小卖部老板说好,让对方捎带肯德基的套餐回来,从早上等到现在都没见人影,急得百爪挠心。

    正等着,“突突突”的声音传来,林昭精神一振。

    他定睛看去,发现远处驶来的是一辆深绿色的拖拉机,车斗装满家具,像是在帮人搬家,不由一阵气馁。

    拖拉机拖着黑烟开到眼前,司机顶着张麻木的脸,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坐在副驾驶位置,时不时低头亲吻孩子。

    再往后是装得满满当当的车斗,一个男人坐在斗里的小凳子上,正在皱着眉抽烟,右边的眉毛从中间截成两段,面相有些凶悍。

    林昭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儿。

    她背对着他,站在靠近车尾的位置,吃力地扶着刷了层红漆的衣柜,削瘦的身板和沉重的衣柜形成鲜明对比,令人不自觉地揪心起来,生怕她被衣柜拍在底下。

    她穿得很土——比铜山镇的同龄女孩子还要土,偏大的西瓜红衬衫,又长又肥的黑色运动裤,头上戴着顶掉色发白的旧草帽。

    林昭好奇地看了几眼,打算移开目光。

    这时,一阵凉风吹过,短暂地驱散夏日的酷热。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看见这阵风淘气地把女孩子的草帽卷走,险些叫出声。

    女孩子反应很快地伸手去抓,纤细得看得清血管的手腕从宽松的袖子里探出,上半身侧转,露出半张清清冷冷的脸。

    她长得算不上多么惊艳,皮肤白白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鼻尖翘挺,嘴唇没什么血色,却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衬得土到掉渣的衣服都高级起来。

    林昭睁大眼睛。

    他看着她救起草帽,那只细瘦的小手捏紧宽大的帽檐,往回卷出两个褶皱,心脏也像被什么又凉又软的东西握住,轻轻揉了一下。